他的使命已经差不多完成了一大半,当得知宗鸣是神的时候,谭嘉树就知道凭借自己日渐衰弱的能力,无法杀死一位神祗或神祇。好在他没有被捷径迷住眼睛,他当时的努力并没有白费,荀非雨正在逐渐成长,成为一个拥有意志,知道正义为何物的男人。这种催化虽然残忍,但却对后人有益,因为谭嘉树注定是个短命鬼,而天狗却可以存活千年。
自己无法执行完的事情,荀非雨可以继续进行,自己坚信的正义,也将传递给荀非雨。或许这些东西,比传递自己的爱意更为重要,因为他身上已经有足够多的责任,爱也是责任的一种。
短命的人不应该做一些无谓的幻想,更不该许下真诚的承诺。开始一段关系,必然会让留在这个世界上的痛苦。谭嘉树看着逐渐崩解的躯体,幻阵被荀非雨撞得摇摇欲坠,他苦笑半晌,望向荀非雨身后的浓雾,微微眯了眯眼睛:“你能消停会儿吗?我要死了诶,你让我死得更快了!”
“你他妈让老子过去!”荀非雨双目通红,怒吼道,“你不是说你不想当英雄吗!你说你要活到三十岁,还有四年,他妈的还有四年!你……怎么能这么对我……你怎么能让我看着你去死……”他崩溃地大吼,“你为什么能这么轻松,不要笑了!”
谭嘉树只是摇头:“我知道你不想看别人死,但我又不是个好人,我想你能记住我,知道我是为你而死的,你就可以保护我哥和我妹,是不是很合理?”
浓雾似乎有一瞬间的扭曲,谭嘉树嗤笑一声:“荀非雨,我有个遗愿清单,因为太长了,就不给你一条一条地念了。挑最重要的说,我猜到了摧毁宗鸣的能力是什么东西。”
每次在宗鸣说“我”“我想”之类的话时,他的身体都会出现不同程度的碎裂,而这种话,和宗鸣的自我有关。如果这件事并不是出于宗鸣本身的意志,他就不会碎裂,简而言之,宗鸣的限制就是不能拥有“浓雾”本身,而不管浓雾是什么,它其中一定含有爱情。
宗鸣不具备爱人的能力,甚至可能并不具备自我这种东西。通过易东流关于十六年那场鬼潮的分析,宗鸣先是应允了谭昭的愿望——让谭青行活下去,才无法回应谭青行用自身性命换取众人平安的愿望。承诺直到许愿人死去也会一直践行,所以每一个宗鸣应允的承诺都会影响他之后的应允与否,要通过这一点去说宗鸣傲慢,是并不合理的——因为在此之前,宗鸣是否拥有感情,都是具有争议的。
谭嘉树耸了耸肩膀:“我怕你不愿意去分析,就提前给你做了。”
浓雾本身会产生浓雾,这就是一个悖论,这样的自体循环,浓雾就会超越天道,所以在产生自我时,宗鸣会受到不同程度的代价。与其说这人是不会表达,不如说宗鸣是无法表达的。他的谜语变成了神语,变成了被人利用的阵法,变成了工具,也变成了伤害人心的刀。这不能责怪荀非雨,也不能责怪人类,因为并不是每个人都去理解,有义务去理解。
但至少荀非雨是应该去理解这些的,因为他是被宗鸣选中的人,也是那个特殊的,赋予了宗鸣变化的人。
“能够杀死他的东西,是感情。”谭嘉树维持着即将碎裂的幻阵,他侧头看着即将东沉的月亮,轻轻叹了口气,“是他爱你的感情,是他对你的偏袒。”
天色泛起鱼肚白,月亮再也维持不住。幻阵破碎的一瞬间,谭嘉树微笑着张开了双臂。荀非雨失控一般跑向了谭嘉树,重重将虚弱的男人拥进怀里失声痛哭:“分析那么多有你妈锤子用!谭嘉树……谭嘉树啊……别死,别离开我……是你把我从绝望里拉了出来,不管有没有目的,我都……我不能,你别留我一个人啊!”
“醒醒吧,你不是言情小说女主角。”谭嘉树的脸在日色中燃烧,他伸手捶了荀非雨肩膀一拳,“我不想成为英雄,因为你才是。我只是你的老师,我是点燃你的火。”
可这场火却在冬末罕见的太阳雨中熄灭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垂落的鲛绡被荀非雨身上落下的火星点燃,而月灯中的帝流浆在日光中蒸发。那氤氲的水汽比雾柔和,却又转瞬即逝,留在荀非雨怀中的只剩下一身沾血的衣服。阳光携着轻细的小雨,点点洗刷掉荀非雨脸上的污血,也带走了衣服上的气味。荀非雨怔然盯着手中渐渐湿透的衣服,贯入眼泪和雨水也无法让它变得和原来一样沉重——再也找不到像谭嘉树一样温暖又沉重的感觉。
抓紧衣服的手挤出了冰冷的水,顺着颤抖的手腕哒哒掉了下去,水洼中的波纹荡了一圈又一圈,涟漪停止,胸腔中的浪涛却快将荀非雨拍得粉身碎骨。彻夜战斗带来的疲惫转化成耳中的嗡鸣,连带视野都模糊不清,荀非雨抽咳着仰倒在地上,绝望似乎抽走了他最后一丝力气。
死亡就像是一只蛀虫,前五年慢慢噬咬自己的心肺,终于在这一年变成了庞然大物,将荀非雨的内在咬得空空荡荡,只剩下一身虚无的肉皮。呼吸只能让肉皮勉强鼓胀起来,他的大脑、四肢似乎已经完全停止了运转,连灵魂也被这接连不断的祸事带走了。
失去了名字,失去了身份,失去了妹妹,也失去了白落梅。在悲哀的汪洋中,谭嘉树就是漂在水上的唯一浮木。不管他是被命运的洪流冲到了自己面前,还是自己向荀非雨游了过来,无法改变的是,浮木托起了荀非雨,昏沉的海面上终于浮现出了一丝曙光。可那道光来自焚烧浮木的火焰,它点燃了荀非雨,也消耗着谭嘉树。
脊背感到的冰冷是真实的,飘零到脸上那带着淡香的花瓣也是真实的,鼻腔中的血腥味,喉头的铁锈味也是真实的,但荀非雨眼前一片漆黑。他发不出声音,流不出眼泪,连呼吸都快要忘记了。为什么?他的脑海中只剩下以“为什么”开头的句子。
为什么会变成这种情况?
为什么死的会是你?
为什么你要利用我?
为什么你要折磨我?
为什么会这么痛苦?是因为天狗失去了月灯,还是因为……他失去了谭嘉树。
细细算下来,荀非雨和谭嘉树认识还不到半年时间,比他和宗鸣共处的时间更短。充其量不过四五个月的时间,却让荀非雨觉得这四五个月比从前的二十六年更清醒——或者说,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自己是谁,扮演着什么角色,自己的权利是什么,渴望着什么样的未来……谭嘉树破除了混沌,帮他为所有迷茫做下了定义,飘摇在暴风中的月灯,熄灭前一刻都还在为他指引前进的方向。
“对不起……我和嘉树欺骗了你。”摔得一身污渍的岳夏衍出现在了荀非雨的视野之中,他颤抖着伸出手,话语中夹着无法抑制的哽咽,“但请你……求你……原谅他……他十四岁成为月灯,妖监会不断地,不断地分任务给他,他总是做得很好……离开北京之前,他就已经快要……将自己的生命透支了。”
直到看见那双金绿的兽瞳,荀非雨才意识到眼前这个满脸是血的男人是岳夏衍,而这个男人身上的气味,荀非雨依稀记得自己在西南分部闻到过。他的声音和电话中一模一样,面孔也和谭嘉树所说的差不多,说话又轻又慢,眼神总是带着哀戚,此时盯着荀非雨怀中的血衣,却只能站在原地流泪:“对不起,他已经……尽力了,对不起,他没有……超度你的妹妹……他……不是……”
荀非雨呛咳一声,勉强苦笑着从地上爬起来,他的声音极其沙哑,双眸黯淡无光:“你也说服不了你自己。”
晨光的八宝山五神宫到处都是残肢断臂,随处可见由于癸级最后一位干员爆炸造成的坑洞。除却黄金台正殿和桃花水榭以外,妖监会余下所有建筑都被炸毁,以纸质文件存储的所有研究成果付之一炬,殷知的研究室也在熊熊烈火中化作灰烬。那是他们亲眼见到的,无法辩解的杀戮,从天而降的刀和癸级成员的疯狂,导致被困于五神宫的人几乎全军覆没,仅留下了岳夏衍和江逝水。
“你身上有烟。”荀非雨抽了抽鼻子,向岳夏衍伸手,他接过那根烟,抖着手点燃后望着天空抽了一口,“我没有怪过他。我……我……”
自始至终,荀非雨也没有怀疑过谭嘉树的目的。哪怕当时在天堑渊听到了岳明灿和谭之远的生平,他猜出了谭嘉树和岳夏衍的身份置换,那时候他也只是问了一句,那未来里是否只是没有自己。不变的是,谭嘉树的计划一直都是为了人的未来,只是那里不仅没有荀雪芽和荀非雨,更没有姬兰因和妖监会九家的干员。
他捂着嘴咳了好几声,又深深抽了一口:“……你拿着吧,亲属,有资格哭。”
岳夏衍愣了愣,接住荀非雨扔来的衣服,实物带来的真实感让他顿时像触电一样颤抖,再也扼制不住喉咙中的哽咽。荀非雨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前走,每走一步,他总觉得身后遗落了什么,某种东西在踩过血泊的脚步声中碎裂,名为孤独的野兽似乎在他身后咆哮,撕咬着自己的影子。
“哥哥。”荀雪芽站在第一个脚印上低声喊。
“哟,狗非雨。”李强警官似乎在第二个脚印上点了根烟。
“你是……来帮我的吗?”潘雨樱抱着孩子站在第三个脚印上抽噎。
“荀先生。”左霏霏站在第四个脚印上淡笑,捂住了下腹的枪伤。
“荀非雨。”白落梅攥紧吊坠,站在第五个脚印上给手枪上了膛。
“非雨哥。”
荀非雨一个踉跄,双手捂住了眼睛,烟头掉在水洼里刺啦一声,身后一片寂静,那里什么也没有。就连一直站在自己身边的谭嘉树也变成了一个不存在的声音,那是荀非雨唯一的同伴,唯一的战友——打从心底里接受荀非雨,尊重并认可荀非雨的人,只剩下了谭嘉树一个人。
“我……”
好想,好想跪倒在地上痛哭流涕,好想像从前一样只用撕心裂肺地哭,只用宣泄自己的感情,只要把感情从心里排泄出去就好。好想停下来回忆,停下来清算,一条一条理出谭嘉树对不起自己的地方,一句又一句的粗口骂出去,再砸上几个拳头。好想软弱,好想沉沦,好想能有个几天的时间缓一缓,那时候左霏霏会不会在雨夜里找过来?谭嘉树会不会撑着红伞出现?
“我……我啊……”
哥哥,等我考上大学我们一起去北京吧。
非雨,我一定能查清真相,到时候我们再见面吧。
非雨哥,我们是一样的,我们得肩负着他们的死亡活下去,我们是人,我们才是正义的一方,我们,我们,我们……
“只剩下我了……”
荀非雨仰起头,风云滚动,围绕着五神宫的幻境已经完全散去。朝阳浮现在黄金台正殿的背后,林立的墓碑围绕着妖监会的残垣断壁,而面色惨白的江逝水静静站在被血染红的白玉石阶上,低头正对上荀非雨的双眸。鬼气缠绕在江逝水的双臂之上,她静静地流着泪,目光移向快要在晨光中苏醒的北京城。
远方的都市楼宇林立,鸣笛声从远处传来,人们从床榻上爬起,有的人冲下楼搭上地铁,有的人慢悠悠拎着鸟笼去买豆汁儿。巨大的广告屏不知疲惫地投放者劣迹艺人的短视频,匆匆而过的人流无暇顾及,涌入一栋栋办公大厦之中,而孩子们坐进了课堂中,捧着课本苦读。餐馆的排烟道冒出了缕缕青烟,风带来了炒肝和包子的味道,还有男女身上的香水和汗味,课本上的墨水味……烟火,尘埃,气味,声音,这一切构筑出来的光景是那么寻常,却又那么遥远。
每一个人的身上都萦绕着一层或浓或淡的雾,从他们的胸口、唇舌、眼中不断生发,被风托升又沉降,不断消弭又再生。渐渐,迷雾裹挟了整个都市,所有人都身在雾中,所有人都是迷雾囚笼中的飞鸟,与这不断提供饮食的笼子相互寄生。
“这样的世界……”江逝水错开视线,以极低的声音问,“有哪点值得被拯救?有哪一点……值得你放弃一切?”
她在问谭嘉树,眼睛却看着荀非雨所在的方向。一夜之间,江逝水似乎憔悴了许多,她的眼神不再富有生气,连眼里的水光都泛着死寂一般的灰。当藤蔓封住正殿大门那一刻,她和岳夏衍都清楚地意识到了谭嘉树将要做什么,岳夏衍下意识就要用阵法突破藤蔓的束缚,但他却突然感到一阵来自身后的痛楚。
是江逝水。
她身上的鬼气无法真正接触身为谭家人的岳夏衍,却能让岳夏衍看到鬼气之中的痛苦,阻断他接下来的行动。这就是谭嘉树在桃花水榭交代江逝水完成的任务,因为岳夏衍一定无法在伤害江逝水和放任谭嘉树死亡之间做出决断。
“夏衍哥没法决断,我也不能理解。”江逝水看向痛哭不止的岳夏衍,低头嘲讽地笑笑,“他却说你会懂,在他死后,你会更……”
她根本无法说下去,弓着腰咳出了好几口血。荀非雨疾步跨上台阶,却被江逝水恶狠狠瞪了一眼,她猛地退了好几步,表情像是想哭,又觉得好笑:“你?真的可笑,荀非雨,你真可笑,我可是希望你去死的人?你这关心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又把我当成你妹妹了?难道那些人,那些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人!身上都会有你妹妹的影子?!你这样的人……你……哈哈哈!他怎么会爱上你这种人!怎么能为你而死!”
荀非雨停在距离江逝水几米远的地方,看她跌坐在地上又哭又笑:“只有一点我很确定……他并不是为我而死的。”
该感动吗?谭嘉树远比荀非雨想象的要了解他,在这短短的四五个月里,精准地抓住了荀非雨的所有弱点逐个击破。这段模糊的关系里,所有的陷阱,荀非雨都毫不犹豫地踩了进去。就连这最后一个,他明知道谭嘉树的目的,也义无反顾地跳了进去。
为什么?
“是,我能明白他在想什么。”荀非雨每吐出一个字都觉得无比艰涩,越是探究其中的深意,他越觉得孤独痛苦,“因为我他妈的,是一个只能为别人而活的人,为那些……无辜的人而活的,可悲的傻逼。”
只有这种可悲的人才会有那种愚蠢的想法,自己得不到的,就希望别人能够得到,就算别人获得了自己所得不到的东西,也会由衷为他人之喜而快乐。因为自己没有未来,就会渴望自己亲近的人得到光辉的未来,为此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来换取一个与自己全无关系的结局。打开美好世界的窗,却用这窗棂当成桎梏,一砖一瓦地加码,将他整个人约束在光明之外,只让他能远远地看到一道光,并且这道光将会因为谭嘉树的死,永远悬挂在天顶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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