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从荀雪芽、白落梅、江逝水变成所有受害者,再加上月光照射到的所有人。
“不只是值得与否的问题了。”荀非雨苍白苦笑,“而是我必须做到。”
第一百七十九章
蜃龙已死,蓝花楹也变成一株焦木,冒起浓烟的五神宫已经无处可藏。活下来的人应该如何解释此处的尸骸?好事者又将怎样解释这里的建筑?躲在阴影里的组织突然被公之于众,到底能得到正名,还是要说这是一场笃信邪教而制造的屠杀?这必将是一次巨大的混乱,而显然,在场三人都没有阻止它的能力。
庇护秘密的夜晚退去,城市已经苏醒,能让人无法注意到这里的,似乎只剩下了神明。可那个被唤醒的神,是殷家的神,是一个对人类无比仇恨的神。岳夏衍不知道应该叫那个神九畹,还是该叫他殷文,这里一定有什么地方出现了纰漏,但能解答这个问题的人已经全数死去,只剩下一个虚无缥缈的宗鸣。
他强撑着去检查五神宫的红线银铃阵,这种能够隔绝空间的阵法一直靠姬家维系,如果无法依靠幻阵躲避,至少也能让人无法接近。但不幸的是,随着社主姬兰因的死去,红线银铃阵也渐渐失去了效力。这一代的人太过急功近利,只钻权谋,却没有足够的危机应对策略,这种情况之下,岳夏衍也找不到任何阻碍普通人到来的办法。
“易东流。”江逝水抹掉脸上的眼泪,盯着自己的影子开口,“把他们的尸体全吃了吧。抹去这里的痕迹,一点血沫残渣都不能留。”
听到这话,荀非雨眉梢一跳,他这时才意识到,眼前的江逝水和原来那个女孩儿已经完全不同了。但回应江逝水的只有影子里的磨牙声,吞食过多鬼魂的影子在地面上不断扭曲,凭借易东流一人,也无法压制狂乱的鬼手。荀非雨咬紧牙关,吹了声口哨,狗群从公墓暗处钻出,但却迟迟无法下口。
他要是这么做,和毁尸灭迹的吴辉有什么区别?
这时,卧坐在木人上的云扉睁开了眼睛。它望着天幕越来越浓的迷雾,嘴角微微一扯。细雨随风而坠,风里夹着雾中的悲伤,躲在雾后的灰眼正在注视着一切,即将下坠,但却没有沉降的理由。那模糊的雾似乎在呼唤,似乎也在乞求,许愿吧,祈祷吧,这样就会有解决的方法……但是在场三人,却没有一个想要借助雾的力量,云扉也一样。
这些事情与它有什么关系?神,或者妖鬼,他们都有自己的目的,有自己的偏爱,可是云扉却觉得自己空荡荡。它要做什么呢?它应该做些什么?好像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它,可有可无,那双期待自己重新的眼睛,似乎也已经闭上了。
所以它不会为人许愿,它也不会点醒焦头烂额的三个人。云扉皱眉望着浓雾后的眼睛,似乎想起了左霏霏当时和宗鸣的对话,为什么一定要别人祈求呢?为什么不是你来冲破桎梏,而要别人来顺应你的规则?和宗鸣接触千百年,云扉也没有想过去破解这个问题,因为只用“傲慢”——只用一个词来解释,对于不想思考的人来说就足够了。
一张标签就能概括,为什么要体谅,为什么要思考,为什么要做看起来就很多余的事呢?
听完谭嘉树那番话,云扉才记起了被自己忽视的东西。化解情绪的容器能够拥有情绪,但许愿的机制,并不能拥有愿望。因为从前有殷文在侧,是殷文让宗鸣看起来像一个“人”,宗鸣的话经过了殷文的加工,变得有了感情色彩,变得有所指向。而在宗鸣身上,云扉向来读不出任何与情绪有关的东西,直至再度苏醒,那时已经有了荀非雨的存在。
云扉淡淡看了荀非雨一眼,这个男人或许不会想到,困扰他许久那个问题——为什么会是他,原因就出在他自己在某个夜晚许下的愿望上。做你想做的事吧,多么无足轻重的一句话,如果对象是一个人,这不过就是一句开解而已。但接收到这句话的人是宗鸣,就是一句话,让宗鸣初次梦见了一颗跳动的心脏。
那是他不曾拥有过的心,这种孱弱的跳动,围绕在周身的沉重,是宗鸣从未体验过的东西。似乎一切的模糊都在那时逐渐变得清晰,那种诡秘的焦躁,蒙昧的痛苦,在应承那个愿望之后都被轻轻抹去,定义本身就是桎梏,却让他能以某个身份真正看清——他是荀非雨口中的宗鸣,而他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透过白泽之目看到的可能性在那时候已经开始扭曲,浮动在宗鸣面前的诸多画面不再是随机选取,他开始有了偏向,有了选择某个可能的想法。他想要,他在思考,而这不被允许的动作却引发了更大的渴望,越是碎裂,越是痛苦,他就想要更多。
更多的思考,更多的自由,更多基于宗鸣本身的判断,而不是在别人的愿望中匆匆结束。
“他想要一双能够一直看着他的眼睛。”
“我死之后,你会你保护他吧。”
“下来吧,停下来。”
用那一句话的力量,他引导了更多关于“宗鸣”的愿望。那一个又一个在边界上被应允的愿望逐渐拼凑出了宗鸣最初的构想,他变得更加自由,更能理解人类为什么要想自己索取,他们愿望背后真正代表着什么。可越是了解,越是将自己漫长的生命拉出来反复咀嚼,碎裂的时候就越来越多。
人类的社会,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小小的部落,或者一个只有几万人不到的王朝了。他们不是由母虫统领的意识聚合体,没有一个人能够代表所有人的利益和看法。愿望之中的冲突,满足了一个,或许就会折损另外好几个。应该怎样去选择?基于什么样的标准去判断,是那冰冷的律法吗?还是天道?
可天道并不是一个明确的条文,天道最终引向的结果就是公平,不是人与人的公平,而是世间万物的公平,不能携带任何感情色彩和私人偏好的公平。抹灭一个日渐强盛的国家,杀掉数以万计的人类,这本身就站在天道公平这一边。
可在胸中鸣不平的感觉是什么?看到那些人死后,自己的失神是什么?面对荀非雨的眼泪,面对荀非雨的指责,自己抬起又碎裂的手到底是什么?人无法理解自己认知之外的东西,对于宗鸣来说,那就是感情——这种人类经常用来做决定的基础,感情,道德,这种与绝对自由和正误相悖的枷锁。
一切“为什么不可以”,都在荀非雨许下那个战胜自己的愿望后得到了解答。
蒙在宗鸣眼前的黑布终于被撤走,但他眼前出现的并不是光明,而是尸山血海,是凄风苦雨,是迟到了千万年的滔天罪恶和痛苦。许下的愿望不只是完成那么简单,它的背后是神明堕落的不甘,是家族被屠杀的仇恨,是贪婪,是无助,是悲伤也是残忍,还有一种始终被忽视的感情,爱意。
爱。
他记得自己问过荀非雨:“你觉得会有人爱我吗?”
对于那时的自己,“爱”和“我”都是伪命题,他没有爱人的能力,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自我,可这些,都由荀非雨赋予。到底是他造就了现在的荀非雨,还是荀非雨将自己真正带到了那个人的世界之中?
你……还爱我吗?
风声狂啸,浓雾蔽日而起,卷起铅云如柱。云雨缠绕在一处,在苍穹搅出数十个灰色旋涡,沉降的浓雾像数只巨大的手,拉拽着地上的草木,晃得五神宫地动山摇。砖石碎裂,断壁倒塌,碎星似的黄光垂下,无数种子反季冒出了嫩芽,枝条舒展开后迅速拔地而起,一棵棵撑出一片青苍的穹隆。土地裂缝吞入尸骨,吞入一切五神宫曾存在过的痕迹,而细雨连绵,滋养着郁郁葱葱的树木。
晶屑散落,垂降到每一个人身上,原先因为各地突然出现奇异建筑而惊慌的人群似乎又安定下来,继续无视它们的存在。混在浓雾的蓝紫光斑继续扭曲万物的认知,雾中似有悠远的龙鸣,将所有血腥惨痛都粉饰太平。
一时之间,高树繁花如盛,五神宫旧址走兽争鸣。垂枝碧桃散落下飘飞的花瓣,麻雀低头啄食着土壤中翻出的草籽,而几只雪白的兔子跑回岳夏衍的脚边,亲昵地蹭着呆愣的男人。狗群在林地里撒欢疯跑,追逐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野鹿,树上的松鼠转动圆眼,与江逝水四目相对。
暗影中的易东流似乎也平静了下来,他垂首出现在江逝水身后,那女孩瞬间红了眼,扑进易东流怀中嚎啕大哭起来。而云扉看着脚下的木人,它拨动木人心口长出来的小树,怔愣许久后才将额头抵了上去,小心翼翼地蹭了蹭。
黄花挂在树木的枝丫上开放,垂落的藤蔓似乎触手可及。荀非雨喉头一哽,抬头望着头顶那一小方天空,浓雾已经散去,湛蓝的天空澄澈如镜,不见一丝云絮。从天顶而降的晶屑坠落在他的脚边,发出接连不断的脆响声,城市中不断产生的雾被风带到了荀非雨面前,勾连着那些碎片,终是勉强拼凑出了一个人形。
草丛中的小白花靠在男人的脚边,树杈状的裂缝沿着腿骨网上蔓延,还是那一身棉布衣裤,那一头柔软的中长发,还是那张除了眼睛什么也看不清的脸。宗鸣一动不动地看着荀非雨,可男人并没有向自己走出哪怕一步,他也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只是站着而已。
树叶飒飒,滴水叮咚,荀非雨却没有说出一句话。他的眼皮颤了颤,嘴角下方似乎抽搐了一下,眼眶染上了几分湿意。横亘在他和宗鸣之间的,并不只是土地上这些青草和树枝,也不仅是土地下的尸骨和建筑,太多,太多的东西变成了无形的壁垒,更重要的是,连站在这里没有移开眼睛,荀非雨都觉得罪恶。
那双灰眼中有期待,有悲伤,有万千种荀非雨从未在宗鸣身上找到过的情绪,对宗鸣来说,对这扭曲的雾来说,这双眼睛太过鲜明了。而这眼睛正在盯着自己,他所期待的对象是自己,他所哀痛的或许也是因为自己。换到以前,荀非雨巴不得冲上前去,自己或许会兴奋,或许会雀跃到不能自已,或许会因为自己改变了一个人而流出泪水。
可是没有或许,过去也已经过去了。
他没有任何想为自己辩解的话,也没有任何想对宗鸣咒骂,想向宗鸣索求的东西了。更何况,荀非雨所失去的那些东西,又有哪一件不是宗鸣夺走的呢?尽管有谭嘉树那番分析,尽管一个最不该为宗鸣说话的人都为宗鸣争辩,荀非雨还是无法释怀。
无法责备,有时候并不代表着可以原谅,而且宗鸣可能也不在意自己的“原谅”。到了现在,原谅和道歉又有什么意义呢?荀非雨已经不再需要了,可眼睛还是无法从宗鸣身上的移开,或许是因为自己胸中那仅剩的一丝仇怨吧。
荀非雨抽咳一声,泪水滚了下来。天光乍明,那人形缓慢向着荀非雨走了一步,又慢慢地抬起了手。那只手向荀非雨张开,摊出柔软的掌心,可是掌心里已经布满裂纹。荀非雨看了一眼宗鸣的手,闭上眼苦涩地笑了,这就是宗鸣的极限了吗?
下一秒,人形轰然碎裂,只留下泪流满面的荀非雨。
第一百八十章
第一个意识到不对,打来电话的竟然是远在四川的明漪。岳夏衍接起电话,对方第一句话就问:“嘉树死了是吗?”
岳夏衍一阵哽咽,电话那头的明漪也沉默了一会儿。他看到匆匆赶来的岳佳许,回想起机场谭嘉树说出那句再见,心中就已经有了答案。年轻人可能无法很快从悲伤中平复,但明漪似乎已经麻木了,他很习惯强迫自己冷静,迫使自己去思考。话筒中传来的狗叫声也如同自己预料的,他压着胸口的钝痛,冷声说:“告诉我昨晚发生了什么,然后把电话拿给天狗。”
荀非雨还盯着那不断再生的雾,木着脸接过岳夏衍递来的电话,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那头的明漪却没有让荀非雨解释什么,也没有半分责备的语气:“西南分部闯入了几个普通人,却又很快被恢复的幻阵送了出去,宗鸣是不是就在你面前?”
他习惯性点了点头,意识到这是通话,正欲开口,却听到明漪说:“深呼吸,感觉到累你就敲手机,一下是,两下不是。”
“不用……体谅我,他在。”
荀非雨又找岳夏衍要了根烟,他抹掉脸上的泪水,匆匆看了江逝水一眼。易东流满眼悲戚地盯着宗鸣,阻拦即将爆发的江逝水,他感到深深的无力,还好明漪这通电话,才让荀非雨得到了片刻的喘息:“哈……我需要你的帮助。”
“直说。”
“商冬青的,咳咳,势力范围在四川,他一定会回四川去……联系孙梓,避免那些好警察和他正面冲突。另外,我们还需要妖监会的特权,你能维持,它还存在的假象吗?”
“没问题,岳佳许就是外事主管,其他人的失踪也无关紧要,我会尽可能拖延,还有吗?”
“……找程钧,我要见他一面。”
“你?”
帮凶到最后一步,一定会被商冬青和殷千泷拉出来挡刀,或者直接杀人灭口。而程钧或许还掌握着一些线索,不然也不会直接将父母送去国外。那个人的危机意识,荀非雨一直都非常清楚,既然意识到了危险,那么程钧对于商冬青的了解,恐怕不比自己少。现在暴露身份已经无所谓了,一贯明哲保身的程钧,见到没死的荀非雨会怎么想呢?
他捂着眼睛连连苦笑:“殷家,在什么地方?”
要了解自己的敌人,了解这个被妖监会驱逐的家族,只能从殷家残余入手。这时一直沉默的岳夏衍也开了口,他颇为无力地说:“现在的殷家没有几个人,殷知的爷爷、父母都已经去世,还剩一位叔叔和两个侄子,命灯昨晚已经熄灭了。那三个人……都没有参与妖监会的事务,一开始就没有取得信任。”
“我需要了解这些人。”荀非雨语气有些急躁,“死也要见尸!”
明漪揉着胀痛的太阳穴:“最了解殷家的人就在你面前,荀非雨,冷静一点。”
“我……已经在克制了。”荀非雨咬牙切齿,他痛苦地看向宗鸣,低头嗤了一声。
“听我说,先去谭家,再去镇海寺寒月斋。”明漪鼻头一阵酸涩,“这两个地方还存有一些档案,可能会有用。李王两家地库有积攒下来的符箓,左家位于望京的公寓里有辟邪的植物和致幻粉,需要钱,岳家会无条件支持你……剩下的,都要靠你自己。”
“……明白。”
“荀非雨,尽可能利用你周围所有人的能力,就算他们要付出代价,也不要觉得有任何负担。他们都是妖监会的遗孤,义务是他们的,原则上,他们应该在昨晚和那些人一起死去。”
143/167 首页 上一页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