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口被鬼手贯穿的痛楚让岳夏衍趴到地上,但眼前的画面并没有停止,从地下祭坛中回流而出的血水展露出另一幅画面——四肢被斩断的人柱被藏在池边的石堆里,那是他的表哥,直到殷千泷和殷文离开之前他都还活着。
谭家几个年幼的孩子被殷千泷抓住,无眼无舌的鬼挨个压着孩子,迫使他们打开玉盒。缝隙中涌出的发丝直接绞断了孩子们的脖子,扎入了他们的双目,疯狂地撕扯着尸体,吞噬着血肉。坐在祭坛上的白衣男人静静地注视着石堆,黑水从他后背中流出,与玉盒中的发丝融汇,每吞噬一部分,他的身形就愈加清晰。那双红眼隔着时空,似乎看着岳夏衍,从悲伤逐渐变到愤恨,变到疯狂:“……看够了吗?这就是你的神。”
殷千泷喜极而泣,抱着殷文半天没有撒手。她抽噎着,岳夏衍听得不甚分明,但殷文也只是沉默地听,时不时抬手揉着殷千泷的发顶,良久才低叹一口气:“看来宗鸣遵守了我们之间的约定。”
怨恨和悲伤似乎是两个个体,不断撕扯着殷文的表情,他扶住额头低笑,半晌才说,“走吧,带我见见最后几个嫡系的殷家人……千泷,小柔呢?”
“她……”话还没说完,殷千泷刷地扭过头,数条黑蛇直扑人柱面门。
岳夏衍倒抽一口凉气,污血止不住从嘴里涌出。江逝水慌忙跑上前去,扶住岳夏衍的肩膀:“夏衍哥哥,你看到了什么?!你还好吗?”
白衣神祗最后的口型,两腮收束,嘴唇凸出,似乎往两侧咧开,吹了口气。岳夏衍激烈地咳嗽起来,抓住江逝水的手,贴在她的耳边:“拿……拿玉盒,是……是……水。”
失去效力的玉盒就放在水边,里头记载抟转的甲骨一动未动,有了创造抟转的殷文在侧,这些甲骨似乎已经被舍弃了。易东流拾起玉盒时却觉得胸口翕动,荀非雨接过那几个盒子,卷入他在地上捡的血衣之中。他沉默着走出去,桃林中似乎传来一声极轻的龙啸。落红纷乱如雨,根系扎入地下,一时山体晃动起来,整个地坛的位置开始下陷,而桃花也逐渐枯萎。狼犬闪身直接叼起昏迷的岳夏衍和惊慌的江逝水,加速往镇海寺跑去。谭嘉树的血衣也被遗落在了谭家祖宅之中,随着地陷埋入土里,这片善恶交织的土地终于迎来了最后的宁静。
庆幸的是,镇海寺里空无一人,除却蓝花楹枯死之外,其余的植物仍然欣欣向荣。斑竹遮挡着寒月斋的大门,荀非雨一拳砸断了旧锁,他舔掉拳头上的血,让江逝水把岳夏衍扶到内侧躺下,自己去锁上了镇海寺的大门,叫来几只野狗看守着周围的安全。
谭家地陷太快,他们根本没来得及去找任何关于殷家的资料,寒月斋如此容易突破,也不会存有什么重要的文件。荀非雨坐在桌前倒了一杯水,浮起的白雾让他怔了一会儿,明漪说得没有错,最了解殷家的人就是宗鸣,询问他,比找任何卷宗都要来得快。可他已经不知道是否应该这样做了,他甚至无法往宗鸣身边看——他知道雾就在他的身边,他知道只要自己提问,宗鸣就会回答,但他已经不想再问了。
他不想要这份特权,这份用鲜血换来的,完全满足宗鸣期望的特权。
“宗先生。”这时,江逝水却开了口,她苦笑着握住了荀非雨颤抖的手,扭头看向那双灰眼,“为什么……我会是殷文的眷徒?因为我小时候见过他么?他封住了我的眼睛?”
“不,在那之前。”易东流突然出声,“在你还叫宁儿的时候……”
“在你,还叫殷柔的时候。”宗鸣淡淡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第一百八十二章
泷,意为急流的水。
咸通三年,殷家家主的嫡长女出生,被抱到鸣文殿请仙官赐名。殷文一时想不到什么好名字,便抬头看向在外品茗的宗鸣:“你的眼睛能从这孩子身上看到什么呢?也给吾提供一个思路。”
宗鸣撩起被云扉抓乱的头发,拖着松垮的袍子走到女婴面前,低头只看了一眼,便闭上了眼睛:“激烈的水花。”
“天资不错的意思?”
“你有眼睛。”
这话一出,殷家一行人的脸色便黯淡了下来。殷文咂了咂舌,笑着拍了拍殷家家主的肩:“会有的,出色的后人,对吧,宗……咳咳!”他用袖子遮住脸和脖子,柔声说,“既然是激烈的水……泷,急流之水,便取名为千泷吧。天赋,只能说尚可,不足留在鸣文殿中教养,请回吧。”
一群人走后,宗鸣扫了眼殷文被鲜血染红的前襟,什么话也没有说。
咸通五年,殷家庶四女出生。被殷家视为吉兆的雾就是宗鸣,他从家主手中接过这个殷文付出代价才换来的孩子,面上似乎没有任何表情。人类的小孩儿都是皱巴巴的,皮肤红红的,还没睁开眼睛,却能握住宗鸣的手指。宗鸣抬起眼睛,看了一眼躲在门后的殷千泷,冷声说:“五岁时送到鸣文殿。”
“是,恭送宗先生。”
“恭送宗先生!”
“不过仙官儿为什么没有来……”
因为殷文正被代价折磨,当时已经无法起身,但宗鸣并没有义务告诉这些人。他只是接受了殷文的茶叶和鬯酒,帮他到殷家传一句话,至于殷家以及当时妖监会的潮涌,哪怕宗鸣早就知道,他也不会说。可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到人类的孩子,手指上那温热的感觉似乎还残留着,所以临行之前他又看了那孩子一眼。
殷家家主学着殷文的模样问:“您可是从小女身上看到了什么?”
“杨花入水,化无根之萍。”
“什么?!”
他再想追问的时候,宅子中已经没了宗鸣的影子。
五年后,被送到鸣文殿的不只是殷柔,家主下跪祈求殷文也教授长女殷千泷。他哭诉说妖监会贪心不足蛇吞象,拥有月灯的岳家已经开始挑战殷家的地位,几家联合扣上莫须有的污名,教导孩子他实是有心无力。
殷文眼下发青,凝噎半晌后才勉强应承下来:“岳家之事翻不了天,吾早早便有了对策。小柔,千泷,同父亲道别吧。”
他的对策早已付诸实际,殷文早就找到了天狗,引诱其向宗鸣许愿,往后月灯与天狗必将两败俱伤,谁也讨不到半点好处。那时殷文的神心已经被浓雾腐蚀了一部分,每一次的偏私都会加重他的代价,宗鸣看着眼里,他已经知道了殷文的结局。
被家族裹挟的神祗,终将为了自己的家族死去。
你是被家族捧上的神坛,如不是家族为你修建的生祠,你也不会成为神祗。所以你应该为家人付出,你应该满足我们的愿望,比旁人更多,比普通人更重。应该教导我们的孩子,应该庇护我们的命运,不仅要升官进爵,也要田产万千。他们忽视了殷文为家族而死,忽视了殷文本人的成就,可是,殷文非但没有恼怒,反而在庇护其余信徒的同时,给予了殷家更多。
黄花和白泽都称赞过殷文的品行,连那只不可一世的蜃龙在被殷文救助后,也称殷文一句好人。宗鸣不会发表任何评价,他只是每日看着殷文面对木盒垂泪,看他消耗自身降下一个又一个福祉,还要拖着病体教育两个孩子。
好在殷柔和殷千泷都不是吵闹的性子,哪怕殷文因虚弱而沉睡,她们也不会来找宗鸣的麻烦。两姐妹关系面上融洽,雷雨夜里殷柔却从不去找姐姐,她小声抽噎着走到廊下,巴巴地看着宗鸣。没听到拒绝,她便小心翼翼爬到了男人膝上,枕着宗鸣的腿躺下来:“冷……”
“找殷文。”
“你说他在睡觉,不能去找。”
“……回去睡。”
“怕……想家……想姨娘……”
一件鹤氅被雾托着盖到了殷柔身上,她愣了一下,笑着握住了宗鸣的手指。宗鸣板着一张脸,下意识学着殷文从前的样子,拨开挡住殷柔眼睛的碎发。可手抬到一半,宗鸣眉头皱了皱,又移开了眼睛。殷柔怯生生地抓住了宗鸣的袖摆,轻声问:“你为什么不开心?”
“……这是不开心吗?”
“是呀,眉头皱起来啦。”
“……”
“看到我会不开心吗?是不是因为我们……仙官才那么难受?”
“不全是。”
“那为什么呀?你看到什么了么?”
这孩子有任何不懂的东西,都会持续不断地问下去。宗鸣望着天边落下的紫电,低头冷冷看着殷柔,他直接说出了答案:“你会早死,在你身上投入再多,也是没有意义的。”
小丫头哽了一下,小脸立马涨得通红,泪花不停在眼眶中打转。还没等宗鸣再说什么,他已经看到了气喘吁吁冲出来的殷文。男人眼中满是震惊,殷文捂着胸口跪了下去,殷柔立刻抓住了宗鸣的手:“那也……不用不开心,仙官,也一样呀。只要我学的够快,死之前能够为大家做点什么就好啦。”
“小柔……”殷文抱住了殷柔,一夜没有再说过话。
乾符二年,妖监会九家正式联盟,声讨殷家杀人献祭,导致神都恶鬼横行。九家联盟提出,如果殷家不公开甲骨,不教授其他家族使用阵法,就无法证明殷家的清白。这种强盗提议被殷家家主拒绝,他冷笑说:“殷家的神祗,不会容忍你们胡乱构陷我们一族。”
乾符四年,殷家处处受制,举家迁徙到河南小屯村,亦收留了一些饥寒交困的流民,一同建立了殷家庄。他们利用蜃龙之力,布下了护山阵法,妖监会几次试探都徒劳无功。殷柔常和宗鸣一起走在林间,她维持着保护殷家人的阵法,山下的人都很喜欢这位四小姐。宗鸣的视线总看向一间破旧的民宅,殷柔拉了好几下,宗鸣还是站在那里:“把他们赶走吧。”
“仙官儿说要多积善业,不应当。”殷柔记得那家人从前似乎是强盗,但移居到此处这些年,从未犯过事,“我们回去吧,仙官儿说今天吃烤山鸡!”
宗鸣皱着眉头,他扫过蹲坐在田埂上的人,那些人齐齐低下头去。时年大旱,土地裂口,谷物不生。鸣文殿内的神祗勉强庇护者殷家人,已经无力回应他们的祈雨祭祀,好笑的是,殷家人从来不直接求宗鸣,因为他们不愿意付出那么惨重的代价。回到殿中,殷文枯坐在蒲团上无力起身,他不断雕刻着玉盒,双手合十念念有词,而殷千泷就站在一边,忧愁地望着山下:“收留那么多人……父亲真的能应付得来吗?万一混进了妖监会的人……”
乾符五年隆冬,殷家庄颗粒无收,妖监会出面干涉周围的聚落,不再售卖粮食给殷家庄出来的人。殷千泷和殷柔两姐妹从未露过面,每次都趁夜出阵,去远方的村庄为子民买来粮食,捕来野兽。那年殷柔十四岁,殷千泷十六岁,姐妹出落得亭亭玉立,在衣衫褴褛的饥民间,似两只白鹤。
实在是太洁白,洁白到让人心生不平,突生歹念。
廿五,一把大火点燃了道观的偏殿,举起镰刀和锄头的暴民砸开了大门,用刀勒住了殷家两姐妹的脖子,大声叫嚣着让殷家的神滚出来,为什么对他们见死不救。而山下的殷家人似乎全部沉睡了,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殷文辩护,事后他们推说有人在井中下药,但那也是后话了。
殷柔一直在为仙官儿解释,却被人甩了好几个巴掌,殷千泷低头饮泣,小声喊着殷文的名字。而殿中,宗鸣看着已经濒临终末的殷文,看着那人渗血的脖颈和四肢,站在了殷文和大门之间。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就像当年他看着殷文走上刑台时一样。殷文抬头冲宗鸣苍白地笑了笑,他的身后拖出一条血痕,俨然是从内室爬出来的:“吾……已经狼狈得不像个神明了。那两个孩子,何其无辜啊……鸣哥,再帮我一次吧……能救一个也好啊……”
“代价,”宗鸣眼中冷光乍现,“你不会迎来终末。”
神只有两个结局,一是终末,二是堕落。堕落的神会被怨气腐蚀,浑身腐烂,直至剩下一副空空的骨架,最终被浓雾噬咬腐蚀而死。殷文拨开了眼前的雾,他似乎立刻恢复了能力,满眼激动地推门而出:“吾会拯救汝……”
等字并没有说出来,因为迎接他的是殷柔冰冷的尸体。她的衣襟被暴民撕破,身上全是施暴奸污的痕迹,而殷千泷正哭嚎着将那孩子从池水中捞出来。那一夜,鸣文殿的池塘被鲜血染得赤红,鬼气肆虐,不得不以三座白塔镇压。
乾符六年七月,谭家发动血祭,攻破了失去维持人的护山大阵。殷家人被驱逐到了鸣文殿中,有的人没来得及逃进来,已经被九家的人杀死。殷文看着镜中自己已经完全腐化的右脸,用只剩下白骨的手,将篆刻有抟转的甲骨生生掰断,放入九个玉盒当中。殷家人疯狂地敲打着鸣文殿的木门,就算血水渗入了门缝,殷文也没有抬起头。
殿内只有五个人,旁系三位老者,躲在宗鸣身后瑟瑟发抖的殷千泷,还有一位给鸣文殿看门的殷家老者。老者接过了殷文递来的玉盒,跪在蒲团上叹了口气:“您要我怎么做?”
殷文摸了一把殷千泷满是泪痕的脸,转头对老者说:“待千泷离开后,你带着六个玉盒出去投诚。告诉他们,这是殷家最重要的成果,一定要打开玉盒,拼凑在一起。这份手札,千泷拿着,出阵后,给接应你的易家人,这是我承诺给他们的报酬,然后马上跑。”
殷千泷低头握紧那本手札,眼泪不停地滚落:“我们……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
“是啊……”殷文双目发红,含泪冲宗鸣笑着,“你说……我做错了什么?”
宗鸣沉默不语,屋外的人已经往门上泼了油,叫嚣如果不开门,就会放火烧了鸣文殿。一枚玉盒被殷文放进了宗鸣的掌心,三枚交给了旁支三人,老者抱紧了那六个玉盒。这时,殿中只能听到其他人的抽噎声,殷文抬手取下神像上的青铜钺,为自己换上一身白衣,再度在神殿中跳起了祭祀之舞,但这一次,青铜钺却劈在了他自己身上。
一下,两下,三下,砍断了手,砍断了双足,砍断了头,那只手还在舞动,直到将身躯彻底剁成九块。滔天怨气分别钻入了九个玉盒之中,而这时,逃出生天的阵法也为殷千泷敞开,她回头看了呆立的宗鸣一眼,咬着牙跑了出去。
145/167 首页 上一页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