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远盯着谢林看了一会儿:“我知道……你会这么问。”
谢林盯住姚远不作声,沉默许久后,姚远也只是怔怔地看着大门。三天前,他收拾屋子的时候在床下找到了这本奖状,本想将其放进家中的玻璃柜里,却被露出的纸页一脚吸引住了。匆匆看完之后,姚远颤抖着将这几页纸塞进了衣服内兜,订好机票后,才拨通了程钧的电话:“……你是不是,很喜欢化学?”
坐在宾馆中的程钧愣了好一会儿,苦笑说:“问我这个干什么?”
“它以前,都在电脑桌下面。如果你不要,也不会丢到床底下。”
“……”
“你不觉得我会丢掉它吗?我看了之后,也许会扔掉呢?”
“就把它放到那里吧,不是你,也有别的人会发现。”
“向南家旁边的别墅里,其实也有很多监控,他约白落梅见面的地方,也有很多监控。”
“你不怕吗?”姚远用肩膀夹着手机,站在阳光最盛的阳台上颤抖,“没有人会发现证据,你会无声无息地……不对,你会作为一个罪犯……死去……”
“我不是吗?”
“我相信你。”
“……”
“为了你自己,你不会杀人……我们都是,自私的人……所以我相信你。”
“那你就把它扔掉,然后去美国。”
电话挂断了,但姚远并没有停下脚步。他所知道的事情并不多,但通过程钧,多少也知道一些殷千泷的势力。殷商集团并未完全渗透入司法部门,利益关系往往都是脆弱的,如果给一个借口能让警方上层向殷商集团索要更多,他们也不会完全放弃自己的“良知”,放任那两人及其下属杀死对自己处境有利的人。当时因为自己的失踪被构陷的白落梅,一开始也会被警方控制和保护,只要进入那些人的视线,自己还能为程钧争取一线生机。
昨天上午,当他气喘吁吁地跑到宾馆,敲开程钧的房门后,那人脸上的震惊竟然让姚远感觉到了无比的轻松。活了这么多年,姚远从来都不知道成就感是什么,他一直都没有做过旁人期待之外的事情,往往也达不到期待的水准。会让人震颤,会让人惊喜,会让程钧这样的人抱住自己,是不是证明他已经活得要比荀非雨本人更加成功?
程钧从前挪用公款的证据,早被殷千泷转手给姚远,利用这些来威胁程钧与姚远串供,拖延警方调查白落梅死亡的进度。他将那些证据放在了行李箱,准备带程钧抢在殷千泷和商冬青回四川前去警察局自首。
但程钧听完一个字都没说,转身从枕头下拿出那把厨房里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的松肉锤,放到了姚远的手里。他转身半蹲下来,拉着姚远的手,将锤子对准了自己的后脑勺,苦笑说:“你对准这里,砸。”
“什么……”
“双流机场,我停了一辆车在那里……是我用当年挪用的公款买的,一直都没有开过。藏在那里,是为了不让我父母发现,来找我要钱。那才是最有力的证据,是赃物。你要开着车去找交警设置的卡口,打得一定要重,那样你才能被转到孙梓和谢林所在的部门,或者直接说,你要见孙梓。”
“……”
“他的父亲是北京的高官,前两天商冬青才和他吃过饭,你记住,再大的商人在这个国家里也干不过高官,孙梓周围绝对是安全的。无权无势的人,就算你拿着证据,你也只有一个死字。”
泪水滴在程钧的颈窝中,他笑了两声,转身抹去姚远脸上的眼泪:“我……对不起你。”
“我……不是荀非雨,你没有……”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
“……”
“你本来可以用他的身份,谁也不会怀疑到你,谁也抓不到你的把柄。”
他抱着姚远仰头深呼吸,憋回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别手下留情,就算把我打死了,也是我活该。如果你是荀非雨,你会下手更重,你会恨不得我死,死成千上万次,都换不回他最喜欢的妹妹……”他将脸埋在姚远的颈窝里,苦涩地说,“我们都要变成罪犯了,你害怕吗?”
“如果……这样才能活下去的话,有什么好怕的呢?”姚远歪头流泪,“你也知道我就是这么一个人。”
姚远向着谢林苦笑:“我那时是在想,要不要直接杀了他……死了才能逃脱,这是我从那个厉鬼口中听来的。”
第一百八十六章
到达华西医院住院部ICU时,荀非雨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在护士的协助下穿上了蓝色垃圾袋似的防护服,推开门缓缓走进似乎被仪器包围的床铺。ICU的地板柔软,走上去也发不出什么摩擦的声音,他坐在床边只能听到仪器滴答轻响,嵌在墙体里的氧气输入口咕噜冒泡,程钧虚弱的心音却没有被盖住。
明知道床上的人听不见,荀非雨还是想说些什么,口罩挡住了他断续的喘息声,让本就模糊不清的心绪变得更加难以抒发。他虚着双眼,抬手掐住酸涩的鼻梁,张了张嘴也只能发出压抑的呼吸声。好一会儿,荀非雨喃喃低语:“程钧……你是,怎么想的呢?”
躺在床上的这个人,是诱骗高中生师生恋的无良老师,是五年知情不报的目击者,是私吞公款的经济犯,是与姚远串供掩盖真凶的包庇人,也是用苦肉计意图保全性命的从犯。无论程钧有什么样的苦衷,过着怎样苦痛的生活,他似乎都无法得到其他人的谅解,他没有那样的资格。
他犯下的条条罪状引出丛生的抱怨和仇恨,在病房每片阴影里不断滋长,自私的种子开枝散叶,绽放出腐臭的花,结出肮脏的果。可苍白的灯光照在荀非雨脸上,泪水在眶中翻滚,嗒的一声,轻轻落在了程钧不再弹动的手背上。
“我们……”
说出这个词的时候,荀非雨明显愣了一下,他很久都没有用过这个词来描述他和程钧的关系了。“我们”,这词对于荀非雨这种亲疏远近很是分明的人来说,象征着亲近,象征着他们密不可分的关系,曾经有段时间他很爱说起这个词,我们,我们,我们一起做些什么吧,我们一起回家吧,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啊。可现在,再次吐出这个词的时候,荀非雨却只能感觉到陌生。
自己的心就像是被人扔进了高转速的滚筒洗衣机,在其中冲撞破碎,到现在只剩下一些莹莹碎片,依稀反射着过去的每一片光影残渣。所有激烈的感情、棱角已经被撞得粉碎,厌恶、仇恨之类的情绪也不再能激起热血,只有悲伤是顽强的,它从荀非雨眼眶中倾泻下来,浸润了冰冷的被褥。
“你知道……”荀非雨怔怔看着跳动的仪器,“雪芽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说吗?明明,你做的事,正常人听了都不会原谅。”
他惨淡地笑了笑:“因为你是程钧,我是荀非雨……因为你是你,我会无条件地,相信你的苦衷,原谅你的错误。我们……就算不是那种关系,也是密不可分的朋友,朋友……哪怕你的道德有问题,我也会陪着你去下跪,去道歉,然后等着你悔改……你不知道,我是这种人吗?”
“你不相信,我会做到这种程度吗?”
回答荀非雨的只有波动的心电图,程钧一动不动地躺着,连呼吸也十分微弱。在姚远带来的电脑里,孙梓和谢林找到了那个写着车牌号的文件夹,但这个东西失去了证人的口供,也不过就是一张废纸,并且拖到现在,抓捕商冬青已经变得比五年之前更加难于登天。众人都在咒骂程钧,都在说是程钧增加了侦破的难度,可当那些谩骂声传到荀非雨耳朵里,他却愈加焦躁起来。
“别人不能理解,”荀非雨扯起嘴角,露出一个极为难看的笑,“但我……可以,我应该是……能理解的啊,”他的声音不断颤抖,“你哪怕透露给我一点,说你……不愿意出庭作证,说你……害怕,不想毁掉自己的前程……那么我,我来……”
想要过上更好的生活,这个微小的愿望,一个贫穷的人要付出多少努力呢?兼顾着那无聊的自尊和优越,程钧的痛苦全都进入了荀非雨的眼里,他觉得可悲,才会一次又一次地付出,去维护程钧那脆弱的自尊心。可是这似乎让他们越走越远,直到现在形同陌路。
荀非雨抹去脸上的泪:“和其他人比较,你连作为朋友的资格都没有。”不如白落梅英勇,不如易东流善良,不如江逝水果决,更不如谭嘉树磊落,“可我的曾经,只有你啊,哈哈哈。”
他缓缓站了起来,别过头深吸一口气:“现在……你终于,解脱了。真羡慕你。”
说完,荀非雨起身离开,却没看到床上那人眼角落下的泪。他开车一路往西南分部奔去,街景不断后退,连带着属于“荀非雨”的过去,一并被抛在了脑后。荀非雨想要倾诉,想要找个宣泄口,将积攒的一切情绪在阻拦思考前排出,可放眼看去竟然找不到任何一个人能担当这样的角色。于是,他想到了程钧,可见到程钧的时候,他还是没能将一切说出口,因为他和程钧的关系,早就已经断裂了。
谁能理解呢?
了解荀非雨过去的人都死去或是离开了,也再没有谭嘉树那样善于倾听的人了,属于荀非雨的关系网,就像车顶受潮的蛛网,一根又一根脆弱的蛛丝被拉断,只剩一只虚弱的蜘蛛悬挂在半空,随着重力下坠。
“我操你妈,谭嘉树!”荀非雨一拳砸在方向盘上,喇叭声吓跑了停车场的猫,他的额头顶在方向盘上,眼泪止不住地向外涌,用手捂也捂不住,“和我……和我说说话吧,让我,听听你的声音吧……我……”
他攥着衣领,窒息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可是就连耳鸣幻听,耳侧也没有出现任何一个人的声音。男人只能蜷缩在驾驶座上,拿出手机翻阅那些旧人的朋友圈,但连一则视频也没有找到,一条语音也没有留下。
十分钟后,荀非雨按照约定的时间出现了西南分部中。枯死的蓝花楹被砍掉了,取代它的是一片新种的白玫瑰,木楼两侧的廊下挂着白晃晃的灯笼和纸花,院落之中还存在焚烧纸钱的气味。所有人似乎都很有默契,见不到任何鲜明的衣服颜色,荀非雨盯着花看了一会儿,抬脚向内走。
明漪和岳夏衍正在讨论抟转的细节,而易东流和江逝水似乎正在宗鸣的监督下尝试着什么东西。岳佳许被明漪派回北京联络分家处理后事,也不知是不是他对其他三人说了什么,三人对宗鸣的态度都缓和了许多。见荀非雨面容憔悴地走进来,纸人先是给荀非雨倒了一杯热茶,明漪才招呼他过去坐:“逝水,你们继续。”
“你们现在是什么想法?”荀非雨端正地坐下,脸上丝毫看不见刚才的崩溃,只是嗓音还是有些暗哑,“狗群已经开始全城搜索鬼气,一有线索我这边就能出动。”
明漪肯定地点点头,侧头示意岳夏衍先说。岳夏衍穿了一身丧服似的黑色,扶上那副墨色眼镜,摸了半天才拿上桌旁的一份文件,递到荀非雨手中。荀非雨眉头微皱,翻开之后却不是行动计划,而是一份抟转的阵法解析:“这个……”
抟转,根据作用可以分为抟和转两部分,抟部即献祭,包括三重并立小阵,血肉,白骨和伤魂。转部则是转嫁,有活死人,肉白骨,抬神格三部分。但现存的甲骨并不止两个部分,123对应抟部献祭,2号就是存放在易家鬼蛊阵中的“伤魂”;567对应转部转嫁,每一片的内容没有残缺,都能完全解读。疑点就集中在欠缺9号甲骨的894组合上,它并非独立于抟转,而是抟转最关键的一部分——请神,那只代表神的眼睛就能佐证。
“神的眼睛是眷徒,”荀非雨瞥向江逝水,“他们已经复活了殷家的神,也有了殷家的眷徒,就算少了第九片,应该也能成功。”
“并不能,因为这不是指的眷徒。”
“……白泽之眼。”
降格最关键的一步应该就是白泽给了宗鸣自己的眼睛,神祗们的所有禁锢都依附在那双眼睛上,灰眼也成了辨识宗鸣的唯一标的物。正是这双低于灰雾的眼睛将宗鸣拉入了人世,而要翻转这一步,抟转所需要的就是位于神祗以上的存在赐予的某一部分,这样才能做到一一对应。而岳夏衍看完第4片和第8片甲骨,并没有关于神赐之类的记载,他只能推断,最关键的信息被殷文交给了当时的宗鸣,也就是第9片甲骨。
“妖监会早就猜到宗鸣可能拥有一片甲骨,”明漪补充说,“恶鬼易东流能够在阳光下行走而不受损伤,但阳光能损耗鬼气,这就证明易东流周围有鬼气之源,可以对其不断补充。当时我们了解到,能源源不断产生鬼气的东西,除了鬼门关,也只剩下了甲骨碎片。”
所以明漪当年安排江逝水潜入宗鸣的诊所,其中一个任务就是找寻甲骨的痕迹。江逝水有两次都险些找到了存放9号甲骨的玉盒,第一次是掉下楼那天晚上,第二次是去云南之前,但两次都被打断。
听到这里,荀非雨转头看向宗鸣,那男人只是安静地靠在墙边。他回头看着岳夏衍,皱眉说:“既然9号在宗鸣那里,那找到2号之后,我们能不能想到逆转的方法?”
殷千泷和商冬青都是思维缜密的人,要想找到他们的踪迹很难,但他们现在要寻找的东西应该也和妖监会一致,就是失落的2、9两片甲骨。殷文虽是抟转的制造者,但他需要依附在甲骨身上的残片才能恢复完整,所以抓住殷千泷和商冬青的机会,也就只剩下找2号甲骨这一次。
正当荀非雨起身想问易东流易家旧宅在什么地方的时候,他却忽然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如果是这样,那么妖监会这些可以直接出发,完全不用等着为自己解释这些东西。荀非雨眼神一转,坐定下来点了根烟:“你们知道2号在哪里,是吗?看起来,你们并不紧张。”
“是的。”岳夏衍终于黯淡地笑了笑,“2号就在易东流的体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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