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荀非雨停下脚步,垂着头问,“想不想听?就是受害者的分析。”
等了好久,身后也没有传来宗鸣的声音。荀非雨眉梢剧烈一跳,慌忙转过身去,却差点儿撞上宗鸣的鼻尖。那人眯着眼睛指了指下面,荀非雨低头一看,裤管没有遮盖住的脚踝已经完全粉碎,只能依靠白雾勉强相连。
那伤处并未渗出大量的血,萦绕在布料周围的白雾徒劳地修补着伤口,变作碎片的皮肤却一层层剥落下来。荀非雨咬着牙蹲下来检查宗鸣的双脚,自腿缝之间看着两人走了半个小时的街道,胸中的愧疚直接碾碎了烦躁:“你不早说!”
而宗鸣只是安静地笑着,别过眼说:“你在生气,没有叫你。”
“还能走路吗?不是,你走了这么远?”荀非雨抬起头啧了一声,他也不知道自己平时对血那么敏感一个人,今晚怎么就没发现宗鸣的异常?顾不得其他,他直接转过身背向宗鸣:“我给你道歉行吗?上来,我背你回去。”
宗鸣并没有客气,他趴在荀非雨背上,那重量出奇的轻,荀非雨愣了好半天才起身往前走。靠得更近以后荀非雨才闻到那股血腥味,极为浅淡,就像宗鸣这个人的特质一样。什么都不说,也很少暴露自己的情绪。荀非雨深吸一口气,却感觉到宗鸣将下巴搁在了自己肩上,贴着耳廓低声说:“我的钱买得起iPhone 11 Pro,所有颜色。”
“哈?您行行好,别炫了我知道你有钱。”荀非雨呛得猛咳一声,歪过头想瞪宗鸣一眼,脖子却被宗鸣的手臂勒住。天上的乌云已经挡住了月亮,越来越密的细雪飞舞下来,他却被宗鸣的大衣罩住,勉强算得上温暖:“宗鸣,你的代价……是突然出现的吗?”
以前荀非雨从来没有看到过,使用白雾驱役厉鬼的时候,宗鸣又何尝出现过现在这种状况。无论是谁,都只能看到宗鸣最为强悍的一面,恐怕都无法相信宗鸣身上会出现“代价”这种东西。荀非雨想起左霏霏立刻骨折的手指,忍不住去瞄宗鸣的脚,却听到宗鸣叹息:“不是。”
“为什么这次会这么严重?”
“严重吗?”
“你都不能走路……你?!”
“发现啦?”
成天坐在藤椅上晒太阳喝茶,能坐着绝对不会站着的宗鸣,荀非雨只以为这是宗鸣的懒怠。易东流总是备好一条能垂到地上的薄毯,它盖住了宗鸣的双腿,也阻隔了荀非雨的视线——让他一直没有发觉宗鸣其实一开始就已经饱受“代价”的折磨。
树叶被寒风刮得簌簌作响,冰冷的耳垂却因为接触到宗鸣的呼吸而变得滚烫。宗鸣的双手在荀非雨脖子下方交叠,两手轻轻拽着大衣的领子,望着前路低声说:“其实已经比以前更轻了,小狗在担心我吗?”
所以十几年前你才不帮妖监会的人吗?但荀非雨已经问不出这种话,他沉默无言地走着,等回到宠物诊所,宗鸣似乎已经趴在他的肩头睡着了。跑来开门的江逝水有些憔悴,她连忙捂住嘴,瞪了想要发问的易东流一眼。
等安置好宗鸣,荀非雨仍是困意全无。他听到门外压低的脚步声,无奈斜着眼看向门缝,果然是满脸通红的江逝水在扒门缝:“拿着你的三流小说下楼,我有点事情问你。”
十几年前的事,如果不能问当事人,那么记录下这一切的江逝水应该知道曾经发生了什么。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一楼客厅,易东流端来两杯茶和一盘点心,颔首说看看宗先生,就直接飘上了楼。江逝水那一身打扮像是根本就没睡,她一手抓着点心往嘴里塞,荀非雨却看到这丫头的手上又没戴辟邪的东西:“江逝水,你那些手链呢?赶快戴上!”
江逝水喉头一哽,不情不愿地从茶几下面发出一串紫水晶珠串挂在脖子上:“我忘了嘛!你有啥事儿要问我呀?”她兴奋地眨了眨眼睛,“感情问题?怎么挖易东流的墙角?不对不对,我觉得你和宗医生更那个,就是那个你明白吧?哎哟!”
荀非雨没忍住,伸手弹了她一个脑瓜崩:“说正事,成天想些有的没的,毛病多!”
“我关心你嘛!”
“知道了,你怎么不想想你和易东流?”
“……你不要干扰我嗑cp!主仆它不香吗?饲养关系不香吗?非要搞BG闹哪样啊!”
“所以你书里为了过审,改了BG,还改没改其他地方?”
《乍见之欢》这本书荀非雨当入门读物看了几遍,开初还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但听完左霏霏的话,确实有很多对不上的地方。妖物化形那一块沿用的是玄幻小说套路,和现实情况不符,结局里除了月灯都死去了,但是又缩略了谭嘉树口中关于“鬼潮”的部分。更奇怪的一点是,就连左霏霏之前的身份都有出镜,却没有出现与宗鸣和易东流特征相似的人物。
“我想知道北京鬼潮。”荀非雨摸了摸江逝水的头顶,勉强一笑,“还有你的书里为什么没有宗鸣?你应该很了解他。”
江逝水直接回答了第二个问题:“因为这本书是为了树立妖监会形象而存在的,它不是宗医生这种个人英雄的赞歌。当然,我叔叔和谭家,包括其他几家的人,都不觉得宗医生能被写进去。”她慌忙摆手解释,“不是,其实,你知道……宗医生像是一个工具,那种非常厉害的工具人,完全按照事实来写的话。”
“主角下跪求他,太奇怪了。”荀非雨看了江逝水一眼,低声问,“能抽烟吗?”
“给我一根?”江逝水见荀非雨瞬间冷脸,立刻摸了一根棒棒糖出来,“我说这个哈哈哈!鬼潮这个解释起来很复杂,具体时间是在十六年前,北京北新桥镇海寺下的锁龙井暴动,因为其中困锁的古龙身死引发了近年来规模最大的鬼潮。”
当时江逝水年纪还很小,对此并没有很深的印象。写在书中的内容全凭明漪口述,当然这叙述之中确有宗鸣存在,但最后却不太正面。她不知道该怎样跟荀非雨解释,只能绞着袖脚说:“殷知姐姐的男朋友,左家家主的爱人,妖监会死了很多人……但平民其实保下来了,虽然也有牺牲,但是,妖监会尽了全力。或许他们觉得,宗医生没有尽全力吧。可是……狗哥,不是每个人都必须要当英雄的,对不对?”
倘使这真的是一个足够覆灭妖监会大半势力的灾难,那么宗鸣的确应该受到道德上的谴责,但前提是,宗鸣得是一个人类。荀非雨听到“古龙”两个字就已经察觉了异样,诱发鬼潮的是妖物之死,那作为妖的宗鸣,的确能找到合理但不合情的理由,不去为人付出。那是立场上的不同,但荀非雨胸中仍有些阻滞。
“你要是想知道这个,为什么不直接问我呢?”
停着客厅中心的藤椅忽然一转,原本应该躺在三楼的宗鸣却已经站在了楼梯口。易东流无奈地抱着毛毯跟在宗鸣身后,见男人坐下来才替他盖上,叹口气前去泡茶。而江逝水看着荀非雨和宗鸣之间微妙的气流,蹭到荀非雨身边笑嘻嘻地小声说:“他急了,你看他急了!”
宗鸣长眉一挑,白了荀非雨一眼:“所以为什么……”
每次荀非雨都觉得宗鸣这个人的关注点很奇怪,他忍不住呛回去:“你自己说的是人话吗?你觉得我能听懂?”
就不说过分精简的“是”或“不是”,那些莫名其妙的比喻句都能让荀非雨直接大脑宕机。而且宗鸣的陈述常常不带看法和感情色彩,怎么听怎么像挑衅。荀非雨都怕自己听了之后直接开骂,骂得太难听恐怕又要给宗鸣造成什么误解。但现在已经被宗鸣听到,他只能硬着头皮说:“谭嘉树说妖监会对你有看法,之前我就担心……算了,你为什么不帮谭青行?”
不出所料,宗鸣干巴巴一句:“帮不了。”
江逝水打了个哈欠,和荀非雨双双翻了个白眼。没有前因后果,问了宗鸣也不会说,理解成傲慢也很正常。荀非雨一想到今天左霏霏那副着急的样子,估计宗鸣又是说错了什么话,直接把白落梅惹生气了,让妖监会下不来台:“你这人真的嘴巴里长刺。”
宗鸣懒得解释,而端着茶走过来易东流却突然正色,皱着眉说:“规则如此,请不要责怪宗先生。”他瞥了一眼江逝水,放下茶盏低声补充,“宗先生所说句句属实,若不是因为谭昭……妖监会并没有羸弱到需要助力的程度,他们只是为了更轻松。”
虽然那种想法也没有什么不对,但还是无法为宗鸣不提供援助做出合理的解释。像是下定了决心,荀非雨上前一把拽起宗鸣,看了眼他的脚才将人推到二楼,靠着窗户低声问:“我有个想法,你是不是因为,你是妖,所以站在古龙那一边,不愿意帮助人类?”
妖对于人类的怨怼并非一日而起,不说天狗的世仇,本身妖监会这个名字就让某些强大的妖物有所抵触。江逝水那本书里也有写过,人类曾为了鲛绡屠杀鲛人,为了庇佑子孙困锁龙脉,现在又以傲慢的姿态对它们监督管理,凭什么呢?传承记忆在荀非雨脑海里不断叫嚣,逝去的天狗一族变作血海,狂躁地嘶吼着凭什么。
荀非雨想从宗鸣脸上找到怨恨,或者说悲悯、傲慢也好,但宗鸣那张五官模糊的脸上根本看不出什么。他只能盯着宗鸣的眼睛,却又像是要被这双灰眸蛊惑,站在了黑与白之间的灰色地带,根本找不到任何答案。
良久,宗鸣才低声一笑:“我不站在任何一边。”
“你对左霏霏很特别。”
“不说易东流了?”
“……妖,鬼,你的眼里没有人,是吗?”
“你不是人类吗?”
以问代答,宗鸣很少正面回答荀非雨的问题,尤其是这一个。肉体来说不是,但荀非雨希望自己是,可如果这样回答,又等同于自己希望出现在宗鸣眼里。荀非雨嘴角抽动,神情复杂地看向宗鸣,他不想问出自己是否特别这种话,感觉就像是恋爱小说里的女主角一样,自卑又无脑。
“没有人站在我这一边。”宗鸣温热的双手攀上了荀非雨的脸颊,强迫荀非雨抬头看着自己,“但我希望你可以。”
伤口渗出的殷红抹在了荀非雨的脸上,鬼使神差,他抓住宗鸣的手腕,伸出舌头舔了舔宗鸣被鲜血濡湿的掌心:“……好。”
第六十二章
那一晚荀非雨睡得格外不安稳,地板的冰冷隔着被褥都能传到身上,表皮以下的内容却像是被烈火烧灼。梦境中他又置身于一片血海汪洋之中,低头往下看去,血红的池面却映照出几十张全然陌生的脸。男女老少皆有一双冰蓝色的眼睛,他们紧紧注视着荀非雨,想要冲出水面,却好像被这层血液所阻隔。
荀非雨倒抽一口凉气,往后退了一步:“这是哪里?”
水面下的人异口同声:“天狗的妖丹。”
那声音在血海中震出一圈又一圈的余波,直到一只血手破水而出,又飞速被弹起的血线镇压。荀非雨在这梦境中坐立不安,他盲目地向前跑动,溅起漫天血沫。一匹狼蜷在不远处的裂隙上,见荀非雨向自己跑来,睁开眼睛露出冰蓝的瞳仁。正当荀非雨想要张口,停滞在空中的血点却瞬间连结,如同箭雨拉出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直直将狼犬切割开来,拖入水面之下。
而天顶上惨白的月亮在水面下赫然变成了一只独眼,冰冷地盯着狼犬逐渐下沉的身躯。
“哈——!”荀非雨一把掀开被子坐起来,粗重的喘息竟然没有惊醒床上的宗鸣。他惊魂甫定,伸手拍了拍脸,握住宗鸣恢复如初的手塞回被子里,起身下楼找早起的江逝水索要昨天妖监会承诺送来的手机。
那边的人办事效率确实高,送来的iPhone 11还是黑色。荀非雨和江逝水一起草草解决了早餐,看了一眼手机上谭嘉树发来的信息,叹口气准备出门。临行前他弯下腰捏了把江逝水的脸,指着楼上低声说:“你和易东流守好宗鸣,他很虚弱。”
“你呢?”江逝水看荀非雨一副脸色很差的样子,不免有点儿担心,“狗哥,又出了什么事吗?是不是昨晚我听到那声巨响……”
“具体情况我不清楚,明漪叫我执行任务,也该还他给我妖丹的情了。”荀非雨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听到一声口哨,回头果然看到停在对街的摩托车。他匆忙拍了拍江逝水的肩膀,头也不回地往谭嘉树那里。三楼的窗帘轻颤了一下,随着机车的轰鸣消失,整条街似乎又恢复了宁静。
江逝水望着机车留下的尾气发愣,良久才回头对易东流一笑,低头摘下身上全部辟邪的首饰:“你昨晚教我的东西,今天能继续学吗?”
“好。”
8:32,妖监会西南分部大厅,能出外勤的干员除宗鸣以外都汇聚在八仙桌旁。桌上摆那盆菖蒲是陆沺,小白猫在一旁拨弄草叶咬着玩儿。荀非雨第一次见殷知,那女人脸上浓重的化妆品味让他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她并没有向荀非雨做任何的自我介绍,而是非常不满地盯着明漪:“我不同意。”
刚在路上谭嘉树就简单解释了一下现在的状况,左霏霏昨天越权接受了警方的援助请求,这一举动让殷知非常不满。现在西南分部能出外勤的干员也就四个,本就人手不足,再借调给警方,恐怕又要延误阵法的破解。
明漪揉着酸痛的额角,轻描淡写瞥了殷知一眼:“你也越权?”
小白猫闻言跳进荀非雨怀里,谭嘉树却啧了两声:“岳叔你也不能一言堂啊,”他转向殷知耸耸肩,“知姐儿你也是,警方资料库不对外开,他们现在忙不过来,帮了他们肯定会更快。况且这玩意儿也不急着这么一时吧,我叔叔解了一辈子,你慌两三天?”
“我没兴趣听你们谝,谭嘉树说的有道理。”荀非雨抓着小白猫的后颈皮扔回桌上,与略有些惊讶的明漪对视一眼,“叫你一声分部长?你说你要维护人类的安全,现在最紧急的不安定因素就是向南。”
明漪摸着下巴点头,盯着桌上那几个剥好的橘子出神。好一会儿他才若有所思的说了句什么,但迅速就以笑带过:“天狗积极很好,所以我有个事情需要交给你。殷知,你来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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