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卿安知道姚承想要调解自己这段时间的心情,本质上出于好心,因此他一直以来也有意配合,只是这会儿他心里还装着其他事,提不起什么心情。
一小时前,季容被人叫出办公室,回来后一直面色不虞,接着从衣柜里取出一件新外套,又仔细地在手腕上补喷了一点男士香水,拎上办公桌上早已准备好的小手袋。
“你先回家,”季容对沈卿安说,“钥匙带没带?”
“带了。”
沈卿安也跟着季容一同起身,抿了抿嘴唇。其实他想问问季容是要去做什么,却想到上次和他闹得不太愉快,一句话堪堪停在唇边,欲言又止。
季容转头望了沈卿安一眼,大概看出沈卿安略有不安,便又慢慢补充一句:“给一位朋友接机。”
倒也不是假话。
“好,”沈卿安低下头,叮嘱他,“路上注意安全。”
季容揉揉沈卿安的头发,转身走了。
但沈卿安仍然万分失落。
失落到只想好好睡上一觉。
所以面对姚承的邀请,沈卿安第一反应是拒绝。
结果那头姚承屡败屡战:“要不我接你?”
“算了,你别麻烦了,”沈卿安伸手按了按太阳穴,无奈道,“……我过去。”
*
邹韵想去的那一家料理馆在B市开了三十五年,虽坐落在一条店租不菲的商业街上,但位置并不好找,多做回头客生意,从外面看不大起眼,而内里的摆件装饰却相当考究,极具浓郁的异域风情。
其中一间包厢里,几人点完餐后,服务生便捧着一本厚厚的菜单关上了房门。在等餐期间,邹振庭的目光短暂巡视过二位晚辈的脸,又望向坐在他对面的季铭义,笑着问:“那咱们这就算订婚前的家长会面了?”
“这事不急,慢慢来,况且之前聊得不是也差不多了吗,”季铭义笑着说,“今天就先好好吃饭,孩子刚下飞机这么累,别的事情都先放一放。”
天啊。季容心里大惊——虽然此前就了解他亲爹在“睁眼说瞎话”这一块儿有两把刷子,现在这么一看绝非这么浅显,得是两把鸡毛掸子,而且是那种有光泽又柔韧的优质鸡毛。不然配不上这番演技。恐怕这一桌最着急的就是季铭义,恨不得现在立刻马上自己儿子就能倒插门入赘……思及此,季容越想越不太舒服,并且不太对味儿——很奇怪不是吗,如果这事真的成了,他的人生轨迹和季铭义未免过于相似。
可这种“怪”在他的生活里才是常态。
有些事情季容到现在就没搞懂过。比如他十岁出头时为什么突然强硬地把他送往大西洋西岸,事先甚至没有征求他什么意见;再比如他母亲的精神疾病以及数十年来对他阴晴不定的态度。
还有他爸妈那段名存实亡的婚姻,也没有人向季容解答过为什么。
这一切他曾经不是没有问过,向身边所有人旁敲侧击地打听,父母亲属长辈师友司机保姆……然而绝大多数人毫不知情,或者有人在刻意隐瞒。
不过眼下情况还容不得他继续深入地细想,何况再想能有什么用——他已经兀自琢磨了二十来年,只彻底明白了就是有人想让他一直蒙在鼓里。后来他才想开一些,被瞒着或许也是在被保护着,那些被掩盖的事情如果真的骤然水落石出,于他而言真的就好吗?
既然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糊涂着,他没必要硬充明白人。
毕竟浑浑噩噩地过完一生才是最简单的。
……只是会痛苦,也会不甘心。
*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后,季铭义与邹振庭主动起身,嘴上说是去洗手间,实际则是想把空间腾给剩下的两人,让他们再好好地继续热络。
关门声一响,季容这才狠狠地靠上椅背,长长的舒出一口气,从兜里摸出包烟,“累。”
邹韵重复:“是累。”
邹韵看着季容已经用火机点上了烟,又说:“给我也来一根。”
接过来一看,酸奶爆珠。
“我都不抽这么甜的。”
“就爱抽这么甜的,”季容白眼一翻,“怎么着吧。”
邹韵乐了:“我发现你这人还挺有意思的。”
“哎,可别这么说,我偶尔也可不是东西了。”
“有意思和不是东西也不冲突啊,”邹韵眯起眼睛,隔了两重白朦朦的烟雾,对面季容的表情一时看不太真切,“哦还有啊,还有一点得事先说好,结婚之后我们各玩各的,互不干扰。”
“这还用明说?”季容对着邹韵举起酒杯,“为共识干杯。”
酒杯刚递到唇边才想起来:“不对,我开车呢还,自个儿喝吧你。”
邹韵:“……”
酒确实没下肚,结果跟灌了四两的效果差不多,邹韵见季容居然自说自话起来:“也是要扯证的人了,我跟你自我剖析一下……我这人有个最大的特点,就是不开窍。”
“要么干脆不开,要么开得特晚。”季容说。
邹韵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结果又被季容这几句唠得云里雾里,“等会儿,你到底想说什么?”
“就是想说,惹过一个不该惹的人,”季容自嘲地笑了笑,“后悔了。”
后悔也没用。
操,要么说开窍开得晚呢。
*
出了包厢,邹振庭忽然收到一通电话,他抱歉地对季铭义笑笑,说失陪一会儿。
季铭义没介意,摆了摆手,让他先忙。
季铭义下了层楼,坐到一楼大厅的休息区,过半晌他一看手表,估摸着里面也该聊得差不多了,于是便起身往回走。
大门这时被门口的服务生拉开,那人朝来客鞠了一躬,伸臂指引道:“二位里面请。”
季铭义无意地朝门口望过去,其中一人他竟还见过。是沈卿安。
沈卿安被另一人揽着肩膀,对方比他还高出几公分,看二人交谈的模样还颇为热络。基本上一直是那人在说话,沈卿安偶尔附和。
沈卿安当然也看到了季铭义,与姚承的聊天戛然而止,他微微睁大眼睛,有些出乎意料。不过很快地,他又恢复了正常神色。
姚承见沈卿安方才的不自然,敏锐问道:“怎么了?”
“……没怎么。”
视线转移,季铭义循声向姚承望去,蓦地周身一怔。
他目力不错,只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
那人脸上有道格外显眼的疤。
季铭义的目光在那道疤上停留了一瞬,怕对方有所察觉,很快就移开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一瞬间冒出的冷汗竟已爬满整个后背,背在身后的手也因极度震惊微微发着抖。
从左侧额头到颧骨的疤,八九厘米……
绝对不可能是巧合。
不会错,就是当年那个人。
明明距离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二十七年,他一度想把和这件事有关的人全部连根拔起,再暗中清理掉,唯独最致命的这一位一直没有任何线索。
季铭义几乎下定了结论,连他也查不清楚,恐怕如今是动不得了。
可是沈卿安——他儿子至今还在藕断丝连的小情儿——一个没钱没背景的大学生,季铭义压根儿没把他放在眼里过。在他眼里,人分三六九等,如果再简化一下,只分两类,一类是地位高于他的,一类则是不如他的。前者未必值得他另眼相待,而后者一定不值得。
沈卿安怎么会认识这个人?
不行。季铭义边往回走边暗暗思忖,不能让沈卿安再和整个季家有任何关联。
仅仅让季容与他分手……还不够。
第45章 暗涌
四个人各怀心思地吃完一顿饭,季容开车先送邹振庭父女二人回了住所,最后才轮到送季铭义。
车上就剩下他俩时,一路上根本没有人主动开口说话。方才在料理馆做戏做得太投入,现在这会儿把脸上另一张皮一卸,压根儿提不起再同人说话的劲儿。
季容把车开到楼门口,伸手打开驾驶座顶的车内阅读灯,扭头看了看他爸,“晚安,回去早点休息。”
“天天心思这么重,我都替你累。”季容又说。
“你也早点儿睡,”季铭义也看着季容,轻轻笑了一声,忽然想到了什么,问他:“现在还失眠么?”
“现在啊,还——”
季容本想说,现在其实还好,没那么严重了。
但他失眠好转仅仅只是因为这几个月旁边睡着沈卿安。
前两周沈卿安没在,他几乎又变成凌晨四五点才入睡。
明明在以前根本是已经习以为常的事,现在竟然变得这么难适应。
季容并不想就这个话题和他爸继续聊下去。
眼下只要涉及某个笨小孩的一切……季容只想尽快地全部忘掉。
所以最后季容说:“还和以前一样。”
季铭义没再说什么,只是再次嘱咐季容注意身体,而后下了车。
季容望着与车厢里同样漆黑的夜幕,也同样望着玻璃中映出的自己的脸,陷入更加长久的静默中。
从小到大,只要是同时见过他与季铭义的人一定会说,你和你爸长得真像,比起父子简直更像孪生兄弟。
有时候季容觉得和他爸长得极其相似也没什么不好,至少看到现在的季铭义就能一下子想象到自己年过半百时是什么样子,再随着时间往后推,还能提前看见自己的六十岁、七十岁……
有时候也觉得太像了也不好。
如果现在让季容选择,他更希望可以这么像陆雪彦。
那么随着自己变老,就能看见她老去的模样了。
陆雪彦生前留影极少,自从她离世后,他见过的她的照片就只剩下墓碑上那一张。
季容活到现在,只见过两个真正意义上的美人。
可惜一个都留不住。
季容只觉讥讽,陡然调转车头,开始往回返。
刚才那顿饭吃得实在太心不在焉,现在甚至说不上来到底吃饱没有——费力回想一番,想起的却是几小时前在办公室吃过的那串糖葫芦。
*
进家门后,季铭义先去了书房。
这间书房约有六十平,里面五架书柜,每个书柜的尺寸都占据了整面墙。季铭义径直向最里面的书柜走去,那里专用来存放各类人的资料与档案。但凡是季铭义认为有必要深入调查的人,其个人资料都会出现在这里。
目光扫过一排排书脊,他最后取下放置在第四层的一个档案盒。
无酸纸封面上,被季铭义标注过一个名字。
沈卿安。
季铭义对季容的每一任情人了如指掌,无论相处时间是长是短,无一例外。事实上就算他自己不去关注,公司里也总会有各样试图谄谀的攀附者会主动把季容在外面的一切向他汇报。
即使季铭义对季容在私生活的一贯作风不甚赞同,这么多年里也没去插手制止过。
只有沈卿安不太一样。
*
季容心里想着什么,季铭义怎么会不知道。作为一个旁观者,近两个月里季铭义看得一清二楚。季容被那人过分呵护,从而生出的信任与依赖早就超出了一个普通床伴该有的范畴。恐怕季容自己也有过已经喜欢上那个人的错觉。
本来这也没什么。
如果不出差池地把邹家女儿娶了,季容如果还想和沈卿安继续玩玩,或者又忽然对别的什么人开始感兴趣,只要不越界,他都可以做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既然沈卿安和那件事扯上了关系——无论是谁,就算毫不知情,他也一定要清理干净。
季铭义打开档案盒,又一次地仔仔细细阅读着沈卿安的资料,短短十八年而已,几页白纸黑字,堪称乏善可陈。
仅仅从这些东西来看,季铭义看不出任何内容。
平心而论——季铭义不得不承认,这个年轻人的履历非常优秀,A大数院的数学与应用数学常年雄踞全国榜首,能从这里顺利毕业已经是能力不俗的证明。
*
在整个B市,他季铭义动不得的两类人,一类在明面上,他知己知彼。例如背景不俗的邹家、景家,几代人共同积累,才在这地界造就一个名门望族。
至于暗面那些人,水可就太深了。
真遗憾啊,季铭义缓缓地想,如果沈卿安与那位刀疤男人的交集同他设想一致……A大还会继续要这样一个学生么?
手指有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了几下,最后季铭义拿起手机,给助理白逸拨去一个电话。
*
白逸性格一向冷静理智,做事稳妥且高效,当他助理已有十几年,是整间公司季铭义最器重的员工。
果然不出他所料,几乎是电话拨出去的下一刻,就被接通了。
季铭义开门见山道:“再查一下沈卿安。”
“好的,”白逸立刻接应下来,但仍有些不解,“可您不是查过一次了吗?”
“要他最近的,”季铭义说:“只要最近一个月就可以。”
“什么时候给您?”
“后天零点前发我邮箱。”
“好。”
季铭义沉默着思索了片刻,电话那头的白逸也很识趣地没有开口。白逸还有一个习惯,在与他人通电话时从不做先挂断的那一方,而现在季铭义还没有结束通话,就代表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吩咐,自己只要耐心等待就好。
“可以派人尾随或者跟踪,什么手段无所谓。他接触过什么人、行程、日常安排,越细越好。”季铭义继续补充:“还有,多拍些照片。”
白逸还是说好。
季铭义这才挂断电话。
*
他稍稍将头向后仰去,枕在椅背上,又从桌前退开一点,顺势用转椅转了个圈儿。疲惫感渐渐涌上来,他伸手捏了捏鼻梁,随手揽过桌上的一面折叠镜,细致地凝视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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