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老板喝了酒,兴致高,忘了规矩,立即说好,罗鸿文的手顿了顿,程剑雄把目光移到他脸上问:“罗帅呢?”
罗鸿文脸上不露痕迹,淡淡地说:“既然大家有如此兴致,那就请进来吧。”
从戏班子登台,罗鸿文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紧张起来。当年打仗,被困深巷,弹尽粮绝,要做殊死拼搏时,也没见他如此紧张。
每个人的脸上都涂了重彩,罗鸿文看不清他们的脸。声音断断续续传来,用了声腔和假声,罗鸿文也分不清他们的声音。
罗鸿文看着眼前的人,突然抑制不住地想,里面会不会有他呢?
罗鸿文自嘲地笑笑,有又如何,他也不认识。于是罗鸿文端起酒杯敬了杯酒,说还有事,起身要走。
程剑雄连忙站起来要拦,正题还没开始。但被罗鸿文一个眼神吓退了,只好出门相送。
从这一年开始,罗鸿文开始听戏了,但都听素面的,戏子不化妆。每次听戏,罗鸿文都会紧张,但他逐渐和这份紧张和平共处了。他看着台上的人,心里想他会长这样吗?
罗鸿文每次听戏,必定要让翠喜陪着,他知道翠喜的性子,直爽的没什么心思,有什么从不藏着掖着,有事必定有所体现。但翠喜每一次都认认真真地听戏,听得津津有味,开开心心,没有任何异样。罗鸿文问她:“这些人长得怎样?”翠喜磕着瓜子说:“好看!”罗鸿文笑笑没说话。
傅云生走后的第五年,罗峰带回了一样东西,是一块观音玉坠子。罗鸿文看着玉坠久久没说话,这块坠子是用罗鸿文扳指的同一块玉做的,后面刻了罗鸿文的生辰,是罗鸿文的奶奶给他的,扳指一直戴着,玉坠子用盒子装起来的,后来送给了傅云生。
罗鸿文又端详了好半晌问:“查到来源了?”
罗峰点头说:“北京。”
罗鸿文看着罗峰,好半晌没说话,罗美民还真是机关算尽,临了也不忘算计。罗鸿文扬起嘴角笑了笑说:“这是个好地方。”
傅云生从未想过会再见到罗鸿文。
傅云生背上插着靠旗,头上戴着稚翎,刚做了一个凌空翻,劈叉落地,掌声正热烈的时候,一队扛着枪,穿着制服的兵就冲进了戏园子,把观众撵走了。傅云生一个回旋起身,抄起地上的花枪,又是一套动作,花枪在手,翻花舞动。傅云生一个定身动作,就看到罗鸿文缓缓从队列整齐的两排军队中走了出来,两人隔着不大的地方遥遥相望,罗鸿文脸上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傅云生手里的花枪突然掉落在地,明明再乱的场也遇到过,他也能照唱不误,但傅云生只觉此刻手脚发软,脊背发凉,莫名地想逃走。
罗鸿文在二楼包间坐着,饮了一口茶,傅云生卸了脸上的粉面,取了衣服头上的配饰,被带了上来,站在罗鸿文面前。罗鸿文抬眼看着傅云生说:“我昨天也坐在这个位置,听你唱《战金山》,心里想着,原来你长这样。”
傅云生不敢抬眼看罗鸿文,低着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罗鸿文等了半晌,缓缓起身,站在傅云生面前,敛去脸上的笑意,捏住傅云生地下巴,有些生气地说:“怎么,哑巴了?”
傅云生抓住罗鸿文的手腕想要挣脱束缚,越是挣扎罗鸿文捏得越疼,傅云生皱着眉,艰难地问:“你想要我说什么?”
罗鸿文愣了愣,这是他最熟悉的声音,是傅云生的,可他想傅云生说什么呢?罗鸿文生气地甩开手,走了。这不是罗鸿文想要的对话,傅云生怎么可以不知道对他说什么?罗鸿文走到大门口,突然定住了脚步,又让人折回去把傅云生也带走了。
罗鸿文坐在车里,看着傅云生被押着过来,皱了皱眉头,刚想下车让人放开傅云生,后面就跟着出来了一堆人,男女老少都有,一个粉妆玉面的少年突然冲上来一把抱住傅云生,哭着说:“师哥,怎么又来抓你了?”
傅云生没有了刚才的严肃,温柔地摸摸那人的头说:“没事儿,师哥很快就回来了。”
傅云生跟旁边的人交代了几句,让这几天挂牌休息。罗鸿文认识这个人,三绝楼的冯君兰,是陈襄的师兄。
罗鸿文审视着傅云生的人际关系,想窥见些什么。
傅云生主动上了车,坐在罗鸿文身边,精神紧绷着。
罗鸿文让司机开车,就转头看着窗外,但一直用余光打量着傅云生,傅云生换了身灰白色的常服,把脸上的油墨洗了干净,头发不短但也不算长。
傅云生感受到罗鸿文的目光,不敢回头看,额上出了一层汗,呼吸急促起来。
罗鸿文目光全部移向窗外,突然问:“你很紧张?”
傅云生十指交握着,也没看罗鸿文说:“嗯,不知道你找我干嘛?”
罗鸿文愣住了,心口憋闷得慌,傅云生说不知道罗鸿文找他干嘛?傅云生也没有什么话跟他说?
罗鸿文平复着心情,好一会轻笑出声说:“没什么重要的事儿,前些日子,直隶总督送了我一个美人,他说想听戏。”
傅云生用指甲陷进手背的肉里,突如其来的委屈让他眼眶湿润了,罗鸿文说不会陪他听戏,却愿意陪着别人听,傅云生心里被酸涩裹挟着,说不出话来。
罗鸿文转过头去看傅云生,问:“你怎么了?”傅云生低着头说:“你现在肯定有很多美人吧!”
罗鸿文看着傅云生低沉的身影,有一阵心疼,但更多的是一种发自内心地畅快,脱口而出:“是啊!”
傅云生沉默了好半天说:“我快结亲了。”傅云生抬头看着罗鸿文继续说:“跟你提过的,他是我少年时的心上人。”
“初来北京,人生地不熟的,吃穿用度都是花销,很快就走投无路了。对了,他叫贾秋昀,帮了我很多。也是他帮我找到闫三爷的,我跟你说过闫三爷吧……”傅云生越说越慌张,前言不搭后语。
“够了。”罗鸿文喝道。
“我对你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一点兴趣也没有!”罗鸿文的声音很大,带着怒气,气氛突然安静下来。罗鸿文明明想知道的,想知道傅云生过得好不好,但不是这些。他呼吸都乱了,傅云生不敢再说什么了。
好半晌,罗鸿文平静下来才问:“所以你把我给你的玉观音换钱了?”
傅云生愣了住了,随后点点头,说:“对不起,后来去找,已经转手了。”
罗鸿文又轻笑出声,让司机停车,对傅云生说:“家里的美人又不想听曲了。”说完就把傅云生赶下车去了。
傅云生看着扬长而去的车,久久移不开目光,初春的夜晚,风凉露重,傅云生抱了抱自己,迈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走了回去,这一路脑袋里乱糟糟的,全是罗鸿文,他本以为就像陆青石跟他说的一样,自己没有多喜欢罗鸿文,后来,傅云生才知道自己很想念罗鸿文。可明明是他先离开的,他凭什么觉得罗鸿文会来找他呢?
傅云生不知道走了多久,才走回去,和衣躺下,梦里光怪陆离,第二天就病了。
第25章
二十五
傅云生病了,大夫来看过,吃了药,在床上躺了两个白天,出了一身汗,身上轻了许多,晚间能下床了,出去走了走,给大伙安了安心,回屋就坐在桌边喝了粥,冯君兰坐在一边,看着傅云生问:“罗鸿文怎么就放你回来了?”
傅云生摇摇头说:“不知道。但我跟他说我要结亲了,他就放我回来了。”
冯君兰皱紧眉头问:“那他找你做什么?”
傅云生再次摇摇头。
冯君兰皱着眉头说:“这可麻烦了,要不去找闫三爷问问对策。”
傅云生嗯了一声说:“罗鸿文只抓我,如果我有什么意外,你带着这一班人继续唱下去。。”
冯君兰把手放在傅云生肩头说:“别说丧气话。”
冯君兰转移话题问道:“你真要和贾秋昀成亲?”
傅云生犹豫了好半晌,点点头。
傅云生在来北京的路上,遇到了柳春和,他已经落魄成乞丐了,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又脏又臭,凑上来问傅云生讨钱,傅云生正要给他些铜板,被柳春和认了出来。柳春和向傅云生哭诉,原来罗鸿文派人把小吉祥接回来后,找地痞流氓砸了柳春和的戏班,傅云生惊讶地问他罗鸿文为什么这么做?柳春和摇摇头说不知道。最终柳春和无路可走,成了乞丐。
出于同情,傅云生让柳春和同他们一起去北京,但柳春和趁机偷了陆青石给傅云生准备的盘缠。人世险恶,人心不古,人世这本书,傅云生还没读懂。没了钱,三绝楼里的人纷纷跑了,只剩下冯君兰和小吉祥陪着傅云生。
三人靠着仅剩的银钱到了北京,人生地不熟,处处都艰难,也没有门路去找闫三爷,傅云生没有办法,把罗鸿文给他的玉观音当了,跟伙计再三强调一定会回来取的,但等他度过这段最难时光,已经过了时限,东西早已转手,不知道去向了。傅云生总想把这块玉观音找回来,这是他唯一和罗鸿文有关的物件了,但事与愿违,所有关于罗鸿文的都在离他越来越远,除了自己的回忆。
傅云生在最穷愁潦倒的时候,遇到了贾秋昀,他还是穿着一袭长衫,在人群中格外扎眼,傅云生突然就想起了罗鸿文,罗鸿文也喜欢穿长衫,各种花色的,各种款式的,但傅云生从没见过罗鸿文穿着长衫站起来,长身玉立的样子。傅云生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冲上去把人拦了下来。
贾秋昀认出了傅云生,简单的交流后,贾秋昀大致了解了傅云生的情况,从怀中把自己的钱袋子给了傅云生,傅云生鞠躬道谢,说一定会还的,贾秋昀笑着摇摇头要走,傅云生抓住贾秋昀的袖口没放,问:“你还没说这钱怎么还你!”
贾秋昀觉得有意思,问:“你还唱戏?”傅云生点点头说:“但我现在在找人,等我找到了马上就回戏台子唱戏。”贾秋昀哦了一声问:“你找谁?”“闫三爷。”傅云生说。
贾秋昀看着傅云生做出思考状说:“这样,我帮你找人,找到以后,你重回了戏台子,我免费去听你唱戏,今日的钱也不用还了,怎样?”
傅云生抓着贾秋昀的衣袖愣住了,木然地点点头。
贾秋昀还真找到了闫三爷,闫三爷是醇亲王府的座上宾,只给王爷一个人唱曲。后来凭着闫三爷的关系,傅云生也重新回到了戏台子。
傅云生渐渐有了名气,入了梨园行的眼,就有些古板顽固要来驯化傅云生,傅云生做得最出格的事应该就是大闹梨园行了吧,闫三爷都只能摇摇头说:“这往后是年轻人的世界咯。”
傅云生坐在屋檐上,吹着风,突然想,罗鸿文要是看见今天他撒泼打滚的样子,该要笑话他了。一个人怎么能如此想念一个人呢?傅云生不知道原因。
傅云生出了名,座儿越来越紧俏,贾秋昀消失了很久,突然来找了傅云生,问看戏不收费的话还作数不?傅云生笑着说作数的。
贾秋昀找上傅云生也不单单是为了听戏,他家是搞实业的,卖肥皂香水。贾秋昀让他把票钱涨上一块,每张票送一块肥皂,肥皂由他家送过来,不要傅云生出任何费用,这多出的一块票价也一人一半。虽然多了一块钱的票钱,但傅云生座儿更紧俏了,贾秋昀家两块钱的肥皂也越卖越好了。
傅云生搞不懂这其中的奥秘,总觉得自己占了贾秋昀天大的好处。今年贾秋昀肺痨越发严重了,经常卧病在床,家里夫人带着孩子回了娘家,两个小妾也跑了,算命的说要找个冲喜的,贾秋昀不放心旁人,问傅云生是否同意。
傅云生不想同意,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想起罗鸿文让他再等等,傅云生也不知道在等什么。傅云生没有给贾秋昀回应,偷偷回了一趟罗鸿文家,可早已经人去楼空了,梁间燕子废弃了巢穴,听人说一家人都去了江南。傅云生心里像空了似的,回了北京,答应了贾秋昀。
傅云生一直觉得他的人生充满了无可奈何。他想为了自己而活,但世事总是不允,那不如破罐破摔了。
傅云生正在迷迷糊糊睡着,听到了外间传来响动。正要起身来看怎么回事,门就被一脚踢开了。傅云生看着穿着绿皮军装的罗鸿文,站在门外,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阳光洒下的光芒,傅云生突然想起来,昨天应该说,你全都好了?或者是你穿军装好看,但没有穿长衫好看。但傅云生昨天吓懵了,什么都忘了。
傅云生不知道为什么,他和罗鸿文这么喜欢对望,罗鸿文就这样居高临下看着微微起身,坐在床上的傅云生,傅云生也呆呆的看着罗鸿文说不出话来。
是小吉祥过来打破这样的静止。小吉祥站在罗鸿文后面对着傅云生大声说:“师哥,秋昀哥哥快不行了。”
傅云生心一惊,慌忙坐起身来问:“怎么回事?”傅云生一边问,一边穿衣下床。
“我这两天可没闲着,带兵围了他贾秋昀的肥皂厂,抓了他孩子老婆。”罗鸿文轻轻抬起戴着白手套的手,后面的士兵就带走了小吉祥,把房门关上了。
罗鸿文慢慢走近傅云生,带着笑意,继续说:“对了,我还给他找了大夫,帮他治了一通,但他身子骨太差,没治好。”
傅云生看着罗鸿文脸上的笑容,听着罗鸿文温润的声音说着话,明明和他印象中没有区别,但傅云生却吓得停住了所有动作,罗鸿文每走近一步,傅云生心伴随着靴子落地的声音颤抖起来。傅云生瑟缩着退到了床脚,不敢看罗鸿文。
罗鸿文单腿跪在床上,脱下一只手手套,抬起傅云生的脸,全是泪水。
罗鸿文轻笑一声问:“这还是我第一次见你哭,可这些泪水都是为别人流的。”说着罗鸿文用手指轻轻拭去傅云生脸上的泪水,凑近傅云生说:“如果你那天没走,你今天就不会哭!”
傅云生全身僵住,不敢出声。
罗鸿文觉得没趣,有点不耐烦地捏住傅云生的脸,晃了晃:“你倒是说话啊!”
傅云生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看着眼前支离破碎的罗鸿文,张了张嘴巴,突然委屈地哭着说:“罗鸿文,你别这样,我怕!”
罗鸿文看着眼前傅云生哭花的脸,突然愣住了,松开捏住傅云生的手,心口一阵难受,他不是来让傅云生怕他的。傅云生憋着声音,从喉咙里发出呜咽,紧紧闭着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罗鸿文轻轻揽过傅云生,抱在怀里学着儿时的母亲,有一下没一下拍着傅云生的背,说:“乖,不哭了。”
罗鸿文不知道抱了傅云生多久,觉得自己手都麻了,轻轻把傅云生放下来,发现傅云生竟然在自己怀里睡着了。罗鸿文把人放平躺在床上,伸手摸了摸傅云生湿润的脸,露出笑容说:“你哭起来真丑。”
傅云生醒过来的时候,罗鸿文已经走了,冯君兰守着傅云生。
傅云生问冯君兰贾秋昀的情况,冯君兰递给傅云生一样东西,傅云生打开来看,是贾秋昀写的退婚帖,冯君兰说肥皂厂的兵退了,贾秋昀的妻子孩子也放了,但罗鸿文说他不知道贾秋昀能不能活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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