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怕鬼杀了你?”垂髫少年俊美容颜淡淡,苍白脸上没什么情绪。
僧人后面又跑出几个小师兄,慌忙催促道:“当然怕,所以浮玉师弟你快下来,我们在这里等你!”
“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浮玉师弟和平时有些不一样,”一个人小声说,“有点……冷漠?”
“你少胡说,浮玉师弟是整个盛京最好的人,”旁边师兄打断,“从前时疫成灾,只有全府和浮玉师弟施粥赈灾,我爹娘才没饿死。”
“师弟,你快出来吧。”
僧人们在阁楼下巴巴仰头。雪白袈裟的少年怔了一下,旋即微笑起来:“好啊。”
他原先淡淡的,让人觉得难以亲近,此时带了点笑意,又像是天底下最温柔好相处的人。
过了不一会儿时间,紧张等待着的弟子们就看到了少年背着个药篓走下来。
他们没有多想,就要帮师弟背,却被浮玉拒绝了。“对了,”浮玉说,“我要出寺。可以吧,师兄?”
他看向一个掌管寺庙偏门钥匙的弟子。
弟子踟蹰:“师弟,你没问过师父吗?”
“那就算了。”浮玉转头就要回阁楼里。
“别,”其他师兄忙拦住他,帮着劝那个弟子,“里面有鬼,怎么能让浮玉回去。不就是出寺一趟,师父不会说什么的。”
保管钥匙的弟子没有考虑太久,就急忙点了头,又说道:“师弟,你别进去了,晚上我们回来和师父说一声,让你早些住回禅房。”
浮玉不置可否,转回来,又笑着道:“走吧。”变脸比翻书还要快些。
他年纪小,家中飞来横祸,令人忍不住让着他一些,自然养成了嚣张跋扈的性格。
再过几年,他会因为目中无人得罪了当朝三皇子,饱经折磨九死一生。最后下场凄凉,咎由自取。
不过现在,他还是在姑苏寺里众星捧月的浮玉小师父,左贵妃还没有失势,体恤他命途坎坷,贵妃比从前更多了几分垂怜,时常借拜佛来姑苏寺探望。
*
从偏门偷溜出寺,一路走了半柱香功夫,才下了寺外石阶,到了盛京城中。
浮玉几次差点踩到青苔摔下石阶,令师兄们心有余悸。他眉目疲倦,一夜未睡又出寺,眼前冒星。
盛京不知道在办什么集会,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哪家的败家子一路地洒铜钱,惹得许多人哄抢。
浮玉和僧侣们被撞得走散,一抬头就看到有人闹市纵马而来,在他面露冷意准备动手时,却被一股力量扯开。
清淡寒梅气息袭来,一道声音落下:“哪里来的小孩。”
听到这声音,浮玉转头,第一反应反手扶了一把药篓,白净清俊的脸上似笑非笑起来。
那人目若朗星,棱角分明,正是兵部尚书家的梅雪朔,不过十来岁,近来因为跟万家将结姻亲之好,更是风光无两春风得意,但他眉宇之间却有些烦恼。
看到浮玉,他愣了一下,后面的话已经忘了下文,只是下意识一句:“你怎么……”
“左贵妃让我留在姑苏寺,”少年指指身上袈裟,漫不经心将药篓抱到身前,白玉五官冷冷淡淡,“多谢。不过你大可不必出手。”
梅雪朔皱眉:“纵马之人我会让京兆尹严惩。什么不必?既然你在灭门中活了下来,不可再有……”
浮玉惊讶挑眉:“你现在是在教训我吗?”
梅雪朔微怔,收住话,牵着边上马匹:“……外面人多眼杂,我送你回去。”
“收起你的假好心。”浮玉看到人群里一个师兄在对他招手,眼前一亮,拂开梅雪朔,跟了上去。
梅雪朔本来要拉住他,但京城人来人往,很快就不见了袈裟踪影。不知道浮玉是看到了谁才笑了,梅雪朔心中思绪万千,又想到和万家的事,目光沉沉。
浮玉一眼就望见那个招手的师兄身后卖牛的人,抱着药篓跑去,其他师兄弟也在附近好奇地看摊铺。见他来了,都放下手中东西围过来。
一个弟子挤开人群,拿着个小器具:“师弟,快看这个,有趣得很。”
往日里最喜欢新鲜玩意儿的浮玉却没移去目光,反而走到卖牛的人那里,微微扬首:“我要买一头。”
师兄们惊住:“师弟,这牛有什么好玩儿的……”
“我喜欢。”浮玉不冷不热道。
“居然有一头青牛,”一个师兄走过来,啧啧称奇,“我活这么大头一回见。传说中这可是太上星君的坐骑。”
卖牛的人赞不绝口:“这位小师父有眼光,我这青牛可是费了好大功夫才带来盛京的。”
“师弟,买这匹吧,”其他师兄弟闻言也起了兴趣,“你坐上面,下回再出寺,走得快些,牛腿绑上布,也不怕滑。”
“……有奶吗?”少年面无表情。很好,系统如果不能给出合理解释,他回了时空局就手刃ai。
“没有,”卖牛的人挠了挠头,“这青牛是图个祥瑞之兆,保人平安……”
“我要这头。”浮玉拍了拍边上一头黑白花的牛,把钱放下。
他安静时温柔俊秀,像盛京受家人宠爱的小公子,很招人喜欢。
卖牛的人于是也不再多说,干脆地给他割牵牛绳。
“师弟,真不买这……”虽然不明白浮玉的用意,但其余弟子们还是不舍得青牛就这么没了。
“你出钱吗?”浮玉抬眉,眼中寒潭清彻,唇边带笑:“早些回寺。”
“我买了,”一个人放下一张银票,“这里所有。”
卖牛的人喜笑颜开:“好嘞公子,不过这头黑白的已经……”
“全部,听不懂吗?”
浮玉转过眼,和一个油头粉面公子哥对上目光。他扬眉,没什么反应,接过牵牛绳就走。
公子哥拦在前面:“欸,这头我也买了,人可以走,牛留下。”
浮玉似笑非笑看着他,半晌,公子哥突然感觉脚下有什么东西,低下头看,就被无形气流掀飞了出去。
其余师兄惊疑不定,直觉这里不太安全,拉着浮玉就要走。
“站住,”一个官员骑马过来,“是谁伤了万家公子啊?”
浮玉似乎转头瞥了眼。一个知道万家和全府之事的弟子面色变了,走到浮玉旁边低声说:“师弟!”
他垂下眉眼:“看看而已。”说完,一只手抱着药篓,一只手牵着牛继续往人群外面走。
万公子这时候擦了擦额头的血,指着姑苏寺众弟子:“是他们,肯定是他们!”
“你胡说什么,根本没人碰你。”姑苏寺弟子不满呛声。提醒浮玉的弟子已经满头大汗:“别吵了,别吵了……”
“全都带走。”穿着官府衣裳的人说。
浮玉置若罔闻,他怀里的药篓却传出婴儿的啼哭,周围人都投来疑虑的目光。他掀开药篓,和里面啼哭不止的婴儿对视了几秒钟。
婴儿慢慢止住哭声,笑了起来。
浮玉:“……”
“师弟,这,这孩子是不是……”昨天偷看马车的弟子惊惧问道。
就在这时,官府和万家的府兵围了过来,驱散周围看热闹的百姓,直到空空荡荡,“都带走好好审问。”
浮玉立在人群里十分瞩目,白得像一捧未消的雪,几次没让万府府兵押住,那府兵恼羞成怒拔刀,却被人踢开,摔在了万少爷身上。
“谁?是谁?”万少爷一把推开府兵,脸色难看,大声道:“谁敢挡官府办案?”
“万公子,”梅雪朔走出来,“近来多事之秋,你还是如此跋扈。”
万少爷气得脸色发青:“梅雪朔,别以为你和我妹妹定亲,就能……”
梅雪朔皱眉:“京兆尹,你来处理此事。”
后面一个中年男人抚着胡须,闻言颔首,看了一眼背对蹲着身抚摸受惊青牛的雪白袈裟少年,他心中微叹:“万公子,得饶人处且饶人。”
万少爷对京兆尹还有两分敬畏:“这件事大人不用管,是我万家的私怨……”
“这么说,你认识我?”浮玉冷不丁开口。
万少爷冷笑:“你就是化成灰我都认得出来。”想当初他苦读数十载,好不容易中第,琼林宴上,却被什么五步成诗的神童抢了风头。万少爷原本就是睚眦必报的性格,自此之后,他怀恨在心。
“化成灰?”少年仰头皱眉,唇边却噙了笑,“你要赶尽杀绝,是你的主意,还是万家的意思?”
“浮玉……”京兆尹见两边势同水火,不禁开口。
“京兆尹,你不用和稀泥,”一道冰冷的女子声音响起,“本宫也想听听看,皇上都准了不杀浮玉,是万家要抗旨不遵,还是万秀乘已经不把圣旨放在眼里!”
万公子听到这女声,骤然看向出声马车,失声道:“左贵妃?”
京兆尹连忙行礼:“是下官失职。”
“浮玉,过来。”左贵妃声音缓和下来。
浮玉看向梅雪朔,心知是他带来了左贵妃,没有吭声,走了过去。
“本宫膝下无子,自琼林宴一事后视浮玉如己出,”左贵妃道,“陛下早有旨意,放过浮玉,将他去除全府族谱。万秀乘,你少放肆!”
万秀乘脸色阴晴不定:“陛下说的是他及冠之前!”
梅雪朔微微蹙眉,看向浮玉,见他神情平静,并无少年将死的惶惑不安。
盛京冬日里,如被攀折而下的白雪,清净通透,风雨摧杀不改凌云桀骜。
浮玉抱着的药篓里,孩子又看着他咯咯笑出来,浮玉心中微凛,好在左贵妃没有在意。
有京兆尹、梅雪朔和左贵妃,万公子也不好纠缠,放走了浮玉等人。
回姑苏寺的路上,浮玉倒坐在青牛上,抱着药篓,和面前跟着走的师兄两两相望,师兄脸色通红,连忙和后面的人换了位置。浮玉别开目光。
姑苏寺夕阳西下。
*
几年后。婆婆因病走了。
住持喊那个孩子叫做城杀。国姓秋,秋城杀。
盛京的一场春雨在傍晚降下来,将整个阁楼都洒得湿淋淋。
浮玉坐在柴边,没来得及躲雨,叹了口气,干脆不再想着生火,抱着柴进了门。
他身形修长,袈裟似雪眉目清平,即使遁入空门,盛京里也有许多女孩儿借着供奉香火的名义,悄悄来看他。
左贵妃已经有了失势的预兆,这两年越来越少来姑苏寺,免得皇帝忌讳。左相频频遭弹劾,门庭冷落。
浮玉想着近来发生的事出神,踩上了门槛,一只手抓住他,担忧道:“小心脚下。”
浮玉没理他,将柴往边上一扔,负手进了里面。
过了一柱香时间,住持打伞赶来,拎着两盒葱白粥,进了门,就见秋城杀坐在窗边看兵书。
“你还……你们还没吃饭吧,”住持察觉秋城杀目光有异,改口,“先吃了饭再看。”
秋城杀走下来,掀开饭盒,先道了谢。
住持笑了笑。万妃近来越发盛宠,这个儿子迟早要接回去。以皇上现在的宠爱,只怕未来有意让他接任储位也是说不准的……
“下次带醉香楼的粉蒸肉。”秋城杀合上饭盒盖子,提着走了进去。
住持迟疑:“是你……”
秋城杀已经上了二楼。
住持只得把将出口的问题收了回去,心里暗暗想从前怕被左贵妃发现,才会将秋城杀放在阁楼,如今左贵妃不常来,也是时候接出去住了。
他想到多年之前看到浮玉冷淡抓着只冻死的鸟的神色,心中不寒而栗。
秋城杀提着饭盒上了二楼,看到浮玉坐在塌上看雪,神色冷漠。
“浮玉,”秋城杀道,“住持送吃的来了。”
浮玉抬眼,看他掀开饭盒,没开口。
“下次带醉香楼。”秋城杀小声说。
浮玉:“……我不是这个意思。”
婆婆走后他消瘦许多,反而有种颓唐如玉山之将崩的俊美,难怪整个盛京文人和小姐都偏爱来姑苏寺礼佛。
去年有金榜题名的探花郎在姑苏寺留下意味不明一首“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写到水穷天杪,定非尘土间人”。人人都知道是在说谁,只是怕皇帝迁怒,不敢言明。
秋城杀收回目光,将一碗葱白粥端过去放在边上。
浮玉没看,抱着玉骨折扇仰脸卧在塌上,鼻梁挺直唇珠朱赤,微微笑道:“我要离开姑苏寺。不是现在。”
秋城杀咽回“我也走”,漫不经意:“什么时候?”
“再过几年,”浮玉阖眼,他睫毛在脸上纠在一起,投下疏密的影子,“你见过你母亲吗?”
秋城杀没吭声。
浮玉用扇骨敲着床榻:“你知道我的事,我也知道你从宫中出来,和皇宫千丝万缕。”
秋城杀还是没说话,半晌,才开口:“我会帮你的。”
浮玉眉眼笑意被雨浇得淋漓,秋城杀起身关窗,看到他还是笑着,眼睛睁开,雨里玻璃一样眼珠,俊美又冷淡,只是有些倦怠。
最近左贵妃的事直接影响到了他在姑苏寺的处境,万秀乘已经来了三四次,只是浮玉当时病着,住持顾念左珠还是贵妃,不敢过分,没放万秀乘入寺。
“别这么果断,”他声音慢悠悠地,“万妃也是皇宫里的,谁知道是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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