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城杀眨了一下眼睛,匆忙道:“我出去看看。”
浮玉转开视线,冷白脸上唯有眉眼浓墨,皱了皱眉。
作者有话要说:文中引用标注:
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写到水穷天杪,定非尘土间人。——苏轼《失题三道》
像公子这么英俊的人只应该在画里出现,我在这里只知道其中的迷津。我抄书抄写到水穷天末,才能确定公子你不是人世之中的凡夫俗子。
第三十章 立地成佛(三)
又过了几年,左贵妃距离失势的日子越来越近,浮玉却越发放肆起来。
他原本遁入空门,应当清心寡欲四大皆空,却每每打马出寺看桃花,停倚长桥,满楼红袖。天潢贵胄踏青,世家子弟诗会,他独自清静坐在角落里,谁都在看他,他却在看经,像是故意这样戏谑旁人。
但也有不规矩的时候,有一回浮玉犯戒,竟然在父母忌日饮酒。姑苏寺里有人匆忙策马出来,背着醉糊涂了的浮玉小师父回去。
有人借机弹劾左相,因为当初保下浮玉,朝堂之上也有左相的推动,否则全府早已经被斩草除根。
这一日春夜露重,宫里匆忙来了位披着斗篷的姑姑,请浮玉入宫一叙。
浮玉从阁楼上走下去,翻身坐上宫中马背,姑姑替他系上披风,他在夜色里回过头,看到阁楼上有个人静静向下望着他,目光炽烈忍耐,又好像和往日里一样平静。
这两年,秋城杀变得古怪起来。
浮玉没有多想,出了姑苏寺,应左贵妃之召,穿过盛京十里长街,经过玄武门,入了红墙青瓦宫中。
盛京中人人都知道他,有人戏谈他雪白的袈裟不知道在多少诰命夫人那里流连,甚至杜撰他色若春晓周身皆是左贵妃宫中杜鹃气味,尽管宫人知道,袈裟清清淡淡只有寺庙礼佛的冷淡檀香,但这样一个在灭门中幸存下来入寺的人,被津津乐道的自然是种种情.色传闻。
到了未央宫外,浮玉看到里面灯火通明,不知道左贵妃又点了多少杜鹃熏香。他下马,脱下夜风宿露的披风,大步走了进去。
宫中大道上,一辆马车经过,帘子掀开,是兵部尚书家的梅雪朔。
“什么人入宫?”他看见那匹被宫人牵着的马,和黑色的披风,不由得问道。皇帝最近颇为忌惮左相外戚干政,想来左相应该不会如此莽撞,撞着皇上怒气跟左贵妃见面。
“是姑苏寺的浮玉师父。”宫人回答。
梅雪朔点头,正要让马车继续,半顷,还是皱眉开口:“派个人进去说一声,别逗留太久。”现下未央宫里情形复杂,他派人进去传话也担了风险,很可能让皇帝的疑心转移到自己父亲身上。更多的,他也爱莫能助。
“走吧。”他说。
此时未央宫里,仿佛是暮春一般浓烈的杜鹃花香,浮玉呛得咳嗽了两声,堵住口鼻进了内殿,花香反而更浓,他无奈松开手,进去行礼:“贵妃万安。”
左贵妃坐在最里面,隔着许多重珠帘,似乎在看殿中央的红鲤池。
“浮玉,本宫待你如何?”
浮玉怔了一下,刚要说话,又听到下一句。
“万妃的孩子没死,你知不知道?”
“数年前听说万妃体虚不足,诞下的皇子在某年冬天殁了。不久之后,姑苏寺就多了个孩子。”
“如果我说知道,没人告诉过我这件事的内情。如果说不知道,我的确早就有了不能确信的猜测。”浮玉慢慢说道。
左贵妃从红鲤池里抽回手,水花溅动,她说:“你坐吧。”
“娘娘打算怎么做?”
“浮玉,本宫知道你聪明,那你知不知道,你和左家在一条船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浮玉早就看过这个世界的脉络。
左相革除官职,左贵妃降位废入冷宫,他在姑苏寺狼子野心,试图联合左家和全府旧部复仇,谋反失败,死于狱中,头颅悬挂于城墙七日不腐,反而比生前更俊美,被以为是妖魔。青史不留他姓名,只写到他死后风调雨顺,百姓富足。
那是因为秋城杀在他死后被接回宫中,接掌兵权,很快立下赫赫战功。登基之后已是清平盛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国泰民安只是因为政治清明,而绝非什么诛杀妖魔之功。
在秋城杀登基第二年,左氏在冷宫中自缢身亡。
“我知道。”浮玉说。
“如今万妃气焰正盛,与本宫水火不容,倘若她有了一个皇子,”左贵妃隔着珠帘侧头,“本宫是决不能容的。”
未央宫的烛火乱晃地泼洒在雪白袈裟上,左贵妃似乎是叹了一声:“浮玉啊……”
*
姑苏寺桃花始开,一个少年抓着浮玉的折扇,在楼阁下面踱步,不知要不要送进宫里。玉骨折扇浮玉从不离身……但他并非因此才想送去,是有私心。他知道浮玉只是和左贵妃闲谈一二,最多就是品茗看画,但依然为这样的见面感到嫉妒。
不知道为什么,浮玉白天留在姑苏寺的时间越来越短,晚上就在塌上沉沉睡去。只有这样的召见,才能……
“城杀,”已有些老态龙钟的住持走过来,“万妃娘娘要见你。”
秋城杀将玉骨折扇藏进袖中:“现在?”
住持点头。
秋城杀沉默了一会儿,才跟着住持走下去。
到了姑苏寺主庙,一个蒙着面纱的女人正在祈福。
住持退了出去,秋城杀看着里面的佛像。
“你想不想回宫?”万妃开门见山。
“不必。”
“因为浮玉?”
秋城杀面色稍变:“不是。”
万妃不再拜佛,握着手里的香,转过头淡淡道:“如果是因为浮玉,你大可以死心。”
秋城杀怀疑这是对方新的话术诈他,令他自乱阵脚,没有立即开口。
“他今天又去左贵妃宫里了吧?”万妃闲散地说,“我出宫的时候,听说他触怒贵妃,奄奄一息。宫中太医皆在为皇帝医治突发急病……”
她还没说完,就听见大门被打开,秋城杀出去了。
万妃将手中的香插在佛前,半晌,护甲不小心捏碎了香,满手的灰。她皱了皱眉,拿出手帕擦拭。
秋城杀解开姑苏寺前马匹,翻身上马,几乎等不及寺门打开就撞了出去,沿着石阶,春夜的风拂面而过。先前微妙的嫉妒在此时消散了,只剩下心惊的愤怒。
本朝马背上得天下,骑射都属君子六艺,心急之下几乎不到一刻钟,他已经到了宫门前。
然而玄武门外,秋城杀不得不下马。
宫门即将落钥,他不能进去。他没有理由入宫。
一个宫人走过来,秋城杀没有意外:“她有什么条件?”
既然母妃会告诉他此事,自然不会让他在宫门外徘徊生出怨恨。
*
“天色不早了,”浮玉起身,“宫门即将落钥,此事,明日我会再与娘娘商讨。”
“本宫觉得,你是不愿意。”左贵妃直截了当道。
“秋城杀不一定会入宫,”浮玉想了想,“他在姑苏寺多年,与万妃母子感情生分。宫中险象环生,我看他不像赌命搏富贵的人。”
左贵妃的护甲在红鲤池边轻轻敲击着,似乎在思考浮玉话中的真实性:“万妃如今盛宠,这些年也没有一子半女,他真舍得不要王权富贵?本宫看不然。你在姑苏寺久了,倒是忘了从前在全府的勾心斗角?”
“对宫中形势,我并不如娘娘清楚,”浮玉笑了笑,清俊面容冷淡散去些,“不过这么多年下来,万妃盛宠也不是一日两日,他要回来,早回来了。又怎么会在娘娘与万妃关系最为紧张的时候回宫,成为众矢之的?”
左贵妃嗔怒:“什么盛宠不是一日两日,本宫看你是越发胆大,什么话也敢说了。”
浮玉笑笑:“我有什么胆大的,要找胆大的人,还要去盛京的茶楼里找,偶尔在二楼喝个茶听个曲,都能听见姑苏面首之类污人耳目的议论。”
左贵妃沉吟了一下,说道:“你是不该常入宫了。也罢,既然你如此肯定,本宫也不再过问。今日出宫,明日不必再来。不是大年大节,都不用跑一趟了。”
“娘娘明鉴,”浮玉顿了顿,“多谢了。”
“不过左相那边,若是要有什么动作,本宫也不会阻拦,”左贵妃说,“再不走落钥就走不了了。回去打马慢些,未央宫宫人都议论过你在十里长安街纵马,险些摔下马背的事。”
浮玉道:“见笑了。”他转身准备出宫,却听到外面一阵喧哗。
“皇上驾到——”
左贵妃有些疑惑:“皇上怎么这时候来了?”
浮玉不甚在意,退到边上准备行礼,随意一瞥却瞥见个熟悉人影。
秋城杀走进未央宫,见浮玉惊讶看着他,雪白袈裟一尘不染,更不要提什么刑罚,心中微沉。
他快步走过去:“你没事吧?”
浮玉回过头,看到皇帝已经进了里面,去和左贵妃说话。他问道:“怎么入宫的?”
秋城杀面色有些变化:“你……”他迟疑了一下,没说下去,似乎有些不快,但并非是对浮玉。
“皇上知道了?”浮玉只能想到这个可能。
“什么?”秋城杀见浮玉挑眉,心知对方早就猜到,只得点头。
浮玉没再多说,准备离开未央宫。
“有人告诉我,你触怒贵妃。”秋城杀在身后开口。
没想到万妃连自己的儿子都会设计进来。浮玉跨过门槛,没有回头,边上宫人为他提灯照亮前面的路。
秋城杀看着他离开,直到视线里看不到了,也没有移开目光。
*
次日,本朝多了位六皇子,是万妃之子,早年流落民间,幸得姑苏寺住持和浮玉小师父救助,平安长成。
皇上龙颜大悦,多番嘉奖册封,很快就封为六王爷,在王府建成之前暂居宫中。传闻左贵妃极度不悦,在宫中摔了许多东西。
然而不等左相那边有什么动作,盛京千里之外的夜城,突然开始传染时疫,派了几位官员,都治不得法。皇上在早朝大发雷霆,满朝人人自危。
万秀乘、六皇子和三皇子自请赶赴赈灾,皇上稍作考虑之后应允,下旨周边城市全力协助控制时疫,救治流民,成自然重赏,贪污枉法必然严惩不贷。
清晨,浮玉躺在阁楼窗边塌上,姑苏寺一场春雨下得淅淅沥沥,渐渐有变大的预兆。
他坐起身准备关窗,却看到底下站着个人。
浮玉:“……”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发展一下感情线
第三十一章 立地成佛(四)
“咚……”
盛京城外一路春色,马蹄摧折新绿,细雨穿叶声。
姑苏寺的钟声响过的时候,青年从斗篷里探出身,马车里小火炉,春寒料峭,一只手打开灯罩时烛花迸溅。
打开灯罩的人眉目如星,烛火光倒在手背,平静开口:“我此来带着皇命,请你去夜城白马寺为国祭祀,为何这样看我?”
青年一笑:“你着急什么。”
秋城杀侧目,看着马车外景色离盛京越来越远:“有人代姑苏赈灾,不敢唐突,当然要问个明白。”
浮玉眼前晃动着进度条,漫不经心想着剧情变动。外面一阵喧哗,他掀帘往外看,见到一个人自雨里骑马过来,轻骑白马一身黑衣。
“谁?”秋城杀听到马蹄声,浮玉已经放下车帘。
“兵部尚书府的府兵。”浮玉随口道。
*
如果说奇怪,梅雪朔要比新回宫的六殿下怪得多。
万妃风头正劲,万家唯一的女儿与他有姻亲之好,他却转头替人引荐了好友,拒了这门亲事。兵部尚书如何无奈,木已成舟也只有任由。
坊间传闻某家灭门前夕,他在朱墙下。盛京诗会里有人因传闻写到,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既断肠。梅雪朔在席上看一壶雪顶含翠,并不斥责,只是放纵。
后来种种传言更分辨不清,年年春日他去一趟姑苏寺为旧友祭一盏长明灯,此后听从父命进了北军中,很少再出现。
这趟夜城赈灾,皇帝临时调派他领一队北军护送。夜风之中衣衫猎猎,北军与盛京赈灾的人遥遥相对跟随,泾渭分明。
十几天后,距离盛京已经是天高皇帝远,三殿下逐渐暴露本性,夜夜笙歌。万秀乘原本奉家族嘱托几番求见秋城杀,却屡屡不得见,干脆也跟三殿下玩乐。
入夜,休息整顿。山林之间难免碰上一两出山贼匪首的戏码,浮玉躺在树梢的时候,听到山贼来来回回吆喝了十几次,也不见强抢民女,反而搅扰清梦。
他侧过身,手指动了一下。
鸟雀惊飞,那边山贼惊喊见鬼,收拾行囊就连滚带爬回了山寨。
“这么张扬似乎不太……”
“你以为我没发现你?”青年掸了下袈裟,有些不耐,“啰嗦。”
梅雪朔立在树下,仿佛刚和将士们喝过酒偶尔路过,神色平淡。枝叶摇晃,浮玉挑眉,翻身落了下来,他没提对方暗地里用内力摇晃枝桠,正要离开。
“等等。”梅雪朔出声。
浮玉抬头,见他仍旧是君子端方地堵在面前,不由得笑了:“别功亏一篑啊。”
梅雪朔凝目,正要开口,突然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神色微变,转头看向山林深处。
浮玉怔了下,看他惊疑不定的面色,不像是因为普通山匪,当即顺着他目光转头。
除了一只野兔钻进灌木,什么也没有……
一个吻毫无预兆落在侧过的脸上。
山林里风拂过树叶沙沙声清晰可闻,草木清香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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