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曾经在每一个烛火通明的夜晚里抵足而眠,在明媚的春光里相望。浮玉有那么多的朋友,他是那么受人喜欢,但是低下眉眼笑看过来,又让谁都觉得自己与旁人更不相同。秋城杀早就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兴许全府灭门之前,他曾有那么一点真心。然而亲眼见亲人惨死,被信任之人背刺,他念的是佛,经书上每一页写的却是杀。谁教他在受人喜爱上天赋异禀,已经有太多人的真心。
纵然他再离经叛道,还是有那么多人为他辩驳。
秋城杀到浮玉马前。
“不怕被一剑杀了?”浮玉悠悠问。
“不会。”秋城杀道。
“父皇可以退位,你要当皇帝可以,不想当也随意。母妃佛堂静修可以,送出盛京也可以。万家当年参与者,你要杀,便杀了。”
此话一出,周围听着的人都是怔忡。将领之间面面相觑,议论之声压都压不下去。
被保护在护城军中的皇帝震惊怒斥六皇子狼心狗肺口蜜腹剑,万妃在轿上暗自垂泪。
浮玉点头:“可以。”
秋城杀露出点笑意。
“全府死了多少人,一个一个填上就罢了。”浮玉说。
“这怎么可能?”万妃在轿上道,“说来说去,你还是坚持要灭门抄家是不是。当初左珠送你进姑苏寺,佛前十五年洗不掉你骨子里的狠性。”
“大错特错,”浮玉微笑,俊美面容在日光里如同明堂镀金佛像,“正是在姑苏寺数十载,我才知道以杀止杀,虽杀可也。”
全府昔日在时疫里施粥,没让瘟疫扩散,到头来下场凄凉,曾蒙受恩惠的人却没几个有报恩之心,反而写诗讽刺全府唯一活下来的浮玉出入宫闱。柳太傅教浮玉读书时,全府提携他不少,最后却被陷害至家破人亡。
他放任寒城被蛮夷肆虐,按不发兵,直到柳太傅身死,才出手驱退。绝望之中的人反而更加感激他的“慈悲”。
日光里,浮玉微微仰着下颌。
“不施霹雳手段,难显菩萨心肠。”
*
……
世界脉络的确无法改变。
秋城杀守住了盛京,先皇退位,在夏日一场雨水里登基。雨水也没冲刷掉盛京的血腥气。
过了十几日,再浓的血气也该被洗掉了。但是每日深夜里,秋城杀还能闻到鲜血溅落的气味。
寒城和数城百姓为浮玉求情,他却在某夜醉酒时倒下城墙,死了。
无数次,秋城杀走到姑苏寺的时候,想到,礼佛之后,在无人的明堂肩并肩地慢慢走出去,直到夏日第一声蝉鸣在燥热的空气里生出,偷喝一壶冰好的酒,坐在澄亮亮的姑苏湖边,纵使无言也自通默契。
在风高的秋日做一场好梦。
小和尚们仍念念不忘着旧岁夏日里浮玉带的荔枝。在姑苏寺斑驳的墙壁上,有他们翻过的脚印痕迹。
他并不想杀他,无论如何求一个解法,所以既不拘禁,也不处置。
一个有武功内力的人摔下城墙即死,应该是秋朝最罕见的奇闻。
*
全世界委实没有想到,走完了自己的剧情,身死之后,又被时空局随便找了个理由,塞回了这个世界。
他手里提着灯,坐在朱红墙下,面无表情地想还回来干什么。
“这小子,坐在这里偷懒,”几个侍卫喝着酒经过,笑着指着他道,“赶紧起来,陛下马上来了。”
“这是哪里?”浮玉环顾周围,不像皇宫的布置。
侍卫们愣了一下,这小侍卫口吻不像唯唯诺诺的新人,反而像运筹帷幄的将军。其中一个嘟囔:“记性这么差怎么当差,前几天翻修的姑苏寺啊,国师大人说了,只要照着修百座佛寺,浮……有人就会起死回生。”
正在这时,清路的声音传来,侍卫们匆忙跑开,接着去巡视。
浮玉爬起身,把灯捡起来也准备走人,然而仪仗已经到了跟前,他往旁边退去,站在浓稠夜色之中。
“陛下,”一个声音响起,“据我夜观星象,西方星辰祸乱,盛京西方建筑唯有姑苏寺……”
“不是还有国师府吗?”皇帝声音冷漠疲倦。
那个声音不再说话。
皇帝进了姑苏寺中,其余人留在原地。
浮玉借着点亮的烛光打量面前金碧辉煌的姑苏寺。后院改成了藏经阁,楼阁拆成了长亭水榭。
之前开口的那个声音又出声:“哪里来的侍卫,这么不懂规矩,护国神寺前不可抬头逼视,还不低头?”
浮玉平静看过去,是个身穿大红色官袍的中年人,似乎官居一品位极人臣,“那你怎么可以直视?”
自从七年前此人声称自己能通晓阴阳,看到逝者魂魄之后,就被拜为国师,颇受推崇,在秋朝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国师没想到一个区区侍卫也敢反驳自己,冷笑道:“护国神寺乃先帝时的浮玉圣僧魂魄安息所在,外人抬头逼视,必然使圣僧魂魄不宁。除了陛下真龙天子以外,我与圣僧横跨阴阳交流,自然能够抬头。”
浮玉惊奇:“你还真有点本事,确实能和浮玉横跨阴阳交流。”
国师淡淡道:“这一点不必你说,既然知道,还不低头?否则等陛下回来,没人保得住你。”
“浮玉在阳间,你在阴间十八层,”浮玉笑眯眯道,“你怎么抬头确实都不会惊扰他。”
国师勃然变色,正要动手。
“国师大人,”一个随行御林军道,“今日是圣僧忌日,不可放肆。”
国师自然知道不能在这时候触怒陛下,目光微动,说道:“你,去把那个药篓拿来。”
御林军看向浮玉,一个侍卫被国师差遣也是应当的,他们只会遵守陛下旨意,让盛京在今日不出现任何血光之灾。
浮玉原想直接翻墙走人,却看到远处明黄色长袍的人已经走到长廊……翻墙太熟练难免被认出来,他顿了顿,走过去捡起国师指的药篓,发现是许多年前他抱着的那个。
下一刻,药篓的下半部分脱落下来。浮玉意识到了什么,看向国师。
国师正愁昨天带家眷来祭拜时,孩子不小心弄坏了这个浮玉遗物,眼下这不懂事的侍卫送上门来,他立刻怒目开口:“让你拿过来,你怎么摔坏了?这可是浮玉圣僧生前的遗物。”
听到这句话,明黄身影几乎顷刻就到了这里,正是秋城杀。
“陛下,”国师脸色难看,“这小子不知是对我有偏见,还是仇恨圣僧。我让他取来药篓,好测算一下圣僧魂魄所在,他竟然将药篓摔开了。”
“测算魂魄?”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浮玉还是决定借着内力翻墙逃跑,讥讽道:“不如算算你的脑子。”
“你!”国师惊怒不已,“你这是在姑苏寺,对圣僧魂魄大不敬!”
“我骂的是你,”浮玉抱臂,唇边微笑,“你却说什么圣僧,想来因为这位圣僧是你?”
国师脸色稍沉,下意识看向陛下,见陛下神情不快,立刻道:“臣绝无此意。”
“论迹不论心,我看你很有。”浮玉笑吟吟说,一点也没有闯下大祸的自觉。
他看出来了,这国师就是吃死人饭,事事打着自己的名头压人,却没什么真本事:“没想到秋朝国师竟是如此欺世盗名之徒。”
秋城杀沉默地看着已经毁坏的药篓,蹲下身捡了起来。
姑苏寺变了很多,又什么也没变。许多布置都改成了恢宏殿宇,住持换了人。但是当初浮玉带着他出寺的药篓还在,窗边听雨的长塌还在。
“陛下……”国师不肯罢休,还要再开口。
“算了,”秋城杀看了眼那个低着头的侍卫,漠然道,“我早就知道怪力乱神不过是慰藉。他不会回来。让你这样的江湖骗子当上国师,已经是孤有意放纵。此事到此为止。”
国师脸色微变,没想到秋城杀不仅没有惩罚这个荒唐无礼的侍卫,反而训斥自己是江湖骗子。
秋城杀能在盛京被围困的时候杀出一条路,登上皇位,绝非可以轻易蒙蔽之人。若不是陛下对死而复生的执念如此偏执,这样的国师也不可能位极人臣。
此时,被那个侍卫一语说破,即使秋城杀听得再愤怒,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是越来越像昏君作派。想到这里,秋城杀目光里已经有不明显的杀意,他静了半晌,终于下定决心削去国师特权。
国师虽然被捧得有些得意忘形,此时却终于冷静下来,立刻开口:“是臣逾矩了。陛下,不过浮玉大师的魂魄确实已经归来,臣可以为陛下一试。”
听到这句话,秋城杀原本将出口的话收了回去,不由得问道:“怎么试?”
“臣虽然只学得微末,”国师拿出一个青铜盘,“但是今日是浮玉大师走后第七年忌日,有一个秘法,能指引他的魂魄通过地府大门,来到姑苏寺。”
边上的浮玉:“?”
这人怎么神神叨叨,似乎有些顽疾。
然而看秋城杀神色,像是信了。
浮玉看着国师放血流在青铜盘上,数息之后,青铜盘飞速运转了起来,国师脸上迅速失去血色。
姑苏寺周围树木没了风吹的声音,安静了下来,烛火一瞬之间全都熄灭,漆黑一片。御林军虽然忠心,也不由得心中生寒。
鬼神之说,向来令人畏惧。
陛下微微抬头,脸上并无恐惧。
“来了,”国师开口,“就在陛下面前。”
秋城杀察觉到身前的气息,下意识伸手抓住。
并不是想象中的冰冷,和活人没什么两样。
“点灯。”他几乎下意识开口。
第三十四章 立地成佛(七)
国师其实并不确信,但是眼看秋城杀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不得不再拿出半吊子水平来装神弄鬼。
不知道配合的人有没有成功。
烛火通明。
秋城杀低头,看到手里握着的只是一根被温水泡暖的木头,浸软了才像是抓着一个人。
他愣了一下:“这是什么?”
国师道:“天机不可泄露,人死不能复生。我早就告诉过陛下不可强留,怎么会……”
浮玉抬眉笑了声。寂静的姑苏寺里,少年人的讥讽颇为明显。
“够了,”秋城杀冷下眉目,“你可以离开盛京了。”
国师还想再辩解什么,已经被御林军客客气气带了下去。
秋城杀扔了手里的木头,遣散随行的人,独自走出了姑苏寺。
盛京十里长街,依旧明灯满路,打更人剪烛,蹦溅出烟火般的灯花。
许多年前,秋城杀独自经过这条路。那天是浮玉父母忌日,浮玉一向回来得早,忌荤忌酒。听人说浮玉小师父醉倒长安街的时候,秋城杀还以为是幻听。
那是个春夜,长安街的桃花开了,落得袈裟上簌簌。他策马过来,带着人回到姑苏寺。
第一次清晰喊出的是浮玉的名字,春日里摘的第一朵花放在浮玉窗前,在秋城杀还不明白什么是爱.欲的时候,所有的有关于春日的东西,在脑海里都和浮玉挂钩。
秋城杀坐在长安街上。想着明日早朝,其实早朝时,他想到的也只有春天时浮玉带回来的冰糖山楂。姑苏寺里修习生活清苦,但是浮玉在的时候,清苦的草木就变成了杜鹃花香。
尽管秋城杀厌恨那些乐衷于编撰情.色的人,但是有时候,他也会想到浮玉,是不是佛经檀香之外,是不是血海深仇之外,也有少年人偏爱折花的痛快。
长安街的高墙上,一个人影坐着。
这个世界没有鬼神之说,浮玉很清楚,因此他只是暂时留在这里,没必要相认徒增烦恼。
远远看了一会儿,浮玉跳下高墙,牵着从姑苏寺带走的私人财产——青牛,进了夜色之中。
秋城杀抬头时似乎瞥见一个人影倒骑青牛,身形与记忆中略有差别。他不由得握住了腰间玉牌。
浮玉骑着青牛从小路出盛京,谁知半道上,整个盛京封城,到处都有御林军搜寻着什么人。
他熟悉这里的一切,很快换了条路,青牛却走累了,到护城河边去喝水。
为了避免目标太大,浮玉只得松开青牛,藏身到角落里,等着牛喝完水。
然而很快,御林军就围住了青牛,浮玉等了一会儿,只见人围得越来越多,没有离开的意思,放弃了青牛转头就要离开。
“你牵走了青牛?”一道声音道。
浮玉不回答,接着往前走,已经被拦住去路。
秋城杀平静道:“是你。”
“陛下怎么来了?”浮玉装模作样,“是在抓捕什么逃犯?”
“只有浮玉能坐上青牛,”秋城杀说,“其他人会被甩下来。”
“什么青牛?”浮玉刚开口,御林军就给他把青牛牵了过来,只得改口,“我不认识。”
秋城杀没有再问他,直接从后面带着他坐上青牛,而后又说了一句:“是你。”
不等浮玉再说话,秋城杀笑了笑,转头吩咐国师不必离开盛京,可以官复原职。
“等等,”浮玉闻言立刻道,“听信怪力乱神子虚乌有是昏君作派。”
“你不喜欢,那就算了,”秋城杀收回了话,“走吧。”
……
怎么说呢,这样好像也没有很励精图治千古明君。
浮玉看着盛京两道景色在青牛上倒着走,灯火里御林军收队,有百姓在护城河边放花灯。烟火的声音偶尔响起,像是晴天里一声雷霆。
算了。
*
国师灰溜溜离开了盛京。第二天,宫中多了个悠闲地倒骑青牛的闲人。
细雨滴到天明时分,长阶上抱灯看未央宫外的杜鹃丛。浮玉可以在太和殿留一整日,却流连落英满地的楼阁明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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