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自少年时起就带着与生俱来的贵气与傲慢,高处巅俯瞰万里江山,哪里会有此般隐约带着浑浑噩噩的模样。
断肠且似被勾了魂。
刚踏步出了车的容暮白衣胜雪,他看着龙袍加身的楚御衡,视线悄然环绕在眼前人的祥云盘龙上,龙爪尖利如抓勾,龙威浩荡,彰显着君王一言九鼎的肃穆。
可楚御衡之前允诺不会对华淮音动用私刑,华淮音还是被打断了腿……
讽刺瞬眼而辄空。
顿了顿,容暮对上楚御衡炽热灼人的双目,面上是一贯的温文尔雅:“微臣多谢陛下。”
“阿暮不用和朕客气……”
楚御衡忍受巨大的痛苦和悔恨,对视间满目悲怆。
再在意他的变化作甚,如今的容暮只想将华淮音安生照顾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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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云宫中,宋度仔细收拾了些东西。
就着点点烛火,容暮一边闲翻棋谱,一边看宋度拾掇。
来的时候单单一个人的用物,现在宋度收拾起来杂七杂八的东西多了不少,大多都是楚御衡让小宣子送来的。
难得的棋谱,滋补身子的药材,亦或是放来供容暮把玩的珠玉。
宋度才收拾一半就已经整整装了两面的红木雕漆大木箱,还有许多宋度不曾收拢好。
这些他都不会带走,整理妥当也不过是为了全头全尾的交还给楚御衡。
他本打算明日就离开,没料想晚间寝前还有客过来拜见。
每回楚绡宓过来时都精神昂扬,这次却面色惨白,双目格外红湿,一看就是哭过的样子。
容暮看着眼前楚绡宓双目光芒略显消散,就知她又在楚御衡那处触了霉头。
“殿下这是怎了?”容暮放下了手中的棋谱,认真问道。
楚绡宓刚从冷冰冰的殿外进来,乍得触到宫殿里暖和的温度,鼻子骤然就红透了,当下看着宫殿里香炉里氤氲而起的松脂香雾,嚼着哭腔卖可怜。
“本宫被皇兄训斥了……”
说着,楚绡宓的声音都呜咽起来:“本宫听说阿暮你明日就要出宫了,就求着皇兄让阿暮在宫里多住些时日,可皇兄骂本宫,还说本宫孩子气。”
眼泪从眼眶流了出来,楚绡宓活脱脱一副受了委屈要找人诉说撑腰的模样。
容暮微抬起下颌,略感无奈。
这也不是楚绡宓第一回 被楚御衡骂了就来寻他。
这几年但凡他在宫中多住一段时日,楚绡宓总会因为楚御衡一句两句难听的话就哭着鼻子来找他。
容暮看在眼里,心间叹了一口气,熟稔地从怀袖里取出一面白巾递到女子手中:“陛下朝政繁忙,容易心绪难平,殿下还是多担待些吧。”
“本宫也知道皇兄压力大,难以解忧,可闻栗也在,皇兄还当着外人的面这么骂本宫,本来皇兄还在骂闻栗的,本宫进去以后皇兄就不管不顾的骂本宫,本宫就像个移了怒火的靶子。”
“陛下责备闻栗?”这是容暮没有料想到的。
楚御衡居然还会对闻栗发火?
用帕子擦干净眼眶的泪,楚绡宓深深抽了一口气,止住了想要继续流泪的欲/望:“本宫进去的时候地上一片狼藉,皇兄可不就是刚刚还在对闻栗发火呢,本宫听说是因为闻栗查案子的过错,好像是因为他把那个叫华什么因的腿给敲断了,所以皇兄和他生气呢。”
楚绡宓这次去楚御衡御书房,恰巧碰到他因为华什么因的事在责备闻栗。
在外头听了一会儿,楚绡宓暗自欣喜。
闻栗被骂她就高兴。
她刚进去说多留阿暮几日,但没想到却把火引到了她身上。
“本宫还是觉得自己无错,阿暮这么好就该多留在宫里,更何况阿暮你身子不好,宫里的太医都是京城里的翘楚,要什么有什么,在宫里照顾阿暮岂不最佳,可皇兄就劈头盖脸一顿骂。”
虽说皇兄平素也骂他,但这回着实骂她骂得有点凶。
静静地在容暮面前哭了一会儿,边哭边骂,但容暮哄着人,楚绡宓的心绪也缓了下来。
她本就没胆子朝着他皇兄这般言语。
毕竟责备她的人是当今天陛下,纵使她贵为公主,也不能放开嗓子骂回去,只得提着裙摆过来,对着容暮呜呜咽咽地诉说着自己的委屈。
但一想到容暮又要出宫了,楚绡宓心绪就不爽落:“本宫还没有同阿暮在一起住上稍许时间,阿暮现在就要离开了,本宫着实不舍。”
“殿下若是日后无事,便可来丞相府寻微臣。”
“本宫才不相信阿暮你这话呢,就算本宫有空,阿暮你也没空,朝政可不比本宫更重要……”楚绡宓醋溜溜地抹着眼泪。
容暮淡淡地叹了口气。
他如今也算同楚御衡说明朗了,这一次离开朝堂,那些政务也接触不得了,哪里还有的处理朝政的机会。
但这话他没有同楚绡宓说。
璀璨的烛光落进容暮琉璃目中,似有星光点点漏进眸中,容暮唇角弯起浅笑:“微臣这次出宫就是为了更好地养身子,所以出宫后微臣就闲散了。”
“当真?”楚绡宓手指紧紧揪扯着华丽的宫袍:“等元宵节,本宫能出宫找阿暮一起去看元宵日的花灯吗?本宫还没看过宫外的花灯!”
看着女子眼中期待,容暮不由想起自己似乎之前也是如此。
那还是七年前了,他同楚御衡认识已经三年,二人心心相惜,楚御衡身上身为帝王的强硬果断还未显露而出。
在当初的他看来,楚御衡就是他心心念念的爱慕之人。
所以正月十五前,他就开始暗自演练该以何种模样去邀请楚御衡看花灯。
到现在容暮还能回忆起当时的心境,内心兜兜转转全然都是邀约前的期待和焦虑。
就如同现在楚绡宓的期待如出一辙。
但楚绡宓更为娇气一些,好似不答应她,下一瞬间就会潸然落泪。
楚绡宓只把他当兄长看待,容暮不忍辜负楚绡宓的细腻心思,随即轻轻点头:“好。”
楚绡宓惊喜,也没想到容暮会应下:“那就约好了!阿暮那日可不准同旁人再有约了!”
楚绡宓当下喜悦上脸,已经叽叽喳喳的同容暮盘算着若是来得及,还要去商街好好逛一逛。
容暮眉梢微扬,也没有驳回楚绡宓的建议,一一应声下来。
等到将楚绡宓送走,容暮才默默叹了一口气。
宋度收拾好东西弯步上前,就见自家主子眉宇凝寒,那傲骨依旧不折。
最初宋度也折服于容暮这身气度,立时如日月光辉,宛若一切疑难在自家主子面前都可随手翻覆。
不忍大声惊了容暮,宋度轻轻靠了过去:“大人,东西都收拾好了。”
容暮还在想着几年前他同楚御衡看花灯的场景,烛火完美的打在他的英挺鼻梁上,半面隐在阴影中,比之前凉薄深沉了许多。
落寞一闪而过,容暮一如既往地对着宋度浅笑道谢:“辛苦了。”
宋度不再多言,无声退下。
*
冬日的暖阳还没升起,容暮就醒了。
被宋度严严实实地用厚衣袍裹了起来,推开大殿的门前还被塞了一个暖融融的汤婆子,水是现灌进去的,汤婆子外头还包了一层棉绒套子,就为不烫着容暮的手。
宋度不敢轻视自家主子当下的身子,随便吹吹风,自家大人回到府上或许又要发寒体热。
确定容暮周身都被安排妥当,宋度才带着服侍的小太监踏步出去。
殿门打开,寒气扑面而来。
日头已经从东边慢慢攀升起来,业火般的霞光爬上了小半边天。
冬日里百花凋谢,但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梅花,香气淡淡袭上容暮的鼻尖。
容暮烟波轻颤中,外头的霜雪雕琢了他的面容。
舒云宫中并无梅树……
就见粗壮的合欢花树旁有一熟悉身影,男子也不知寒净晨光里等了多久,乌黑的发丝上隐约可见白色霜气。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
第33章 意乱情/迷
晨光穿过合欢枝干在庭院中扭转, 合欢树到了冬日枝叶早就败落。
“微臣参见陛下。”
不去问一国天子何故这么早就出现在他宫门前,容暮的声音平淡又释然,尾音和缓。
楚御衡不由得攥紧了拳, 他的臂弯和腰腿早就僵凝了下来,微微咳嗽一声, 楚御衡的视线便转向容暮:“朕今日无事,送你出宫。”
“不必了。”
一国之君怎会无事, 容暮不信。
“朕送你。”楚御衡坚持着。
容暮无奈, 只随着他去了。
一路上楚御衡一言不发。
容暮的轿辇不比楚御衡的御辇宽敞, 二人靠得有些近了, 容暮微微皱着眉向一旁靠去。
而容暮这样的小动作被楚御衡尽收眼底,瞳目骤缩。
阿暮在避着他……
但他的确有过错。
昨天送容暮回了舒云宫, 他就去重返天牢。
探索几番后, 也算彻底了解里头审讯的严苛和残暴。
是他疏忽, 当初只为查出敌国奸细欣喜上脑, 一时之间就忘了刚从牢狱中出来的容暮是否安生, 更不知阿暮在牢中还会受下那般罪过。
容暮摩顶放踵,所行利天下。
而他却对容暮背后的痛楚视若无睹,只要一想到那日闻栗给他的鞭子有可能就是几年前抽杖过容暮的那一个, 楚御衡胸口巨痛。
更有甚者,奸细一事后, 他还同容暮三翻四次谈及要加重牢狱刑罚……
眼下楚御衡都不敢直视容暮的视线, 不过容暮的视线也从来没移到他这里罢了。
一直等到了丞相府, 容暮都没有分出丝毫视线给楚御衡。
丞相府的周管家正盯着府上的仆从清扫庭院里新落下的雪, 忽闻大门外头马车声响起。
周管家踱步过去一瞧,是自家主子提前从宫里回来了。
“大人!”面上带笑,周管家亲切地迎了上去, 同时唤着仆役,“没看见大人都回来了,还不快去里头取个杌凳!”
可还没等到取来下轿子的杌凳,楚御衡已先一步跳了下去。
晨光从楚御衡脑后打了过来,将楚御衡本就出众深刻的面骨衬托得愈发浓墨重彩,但仔细看去,容暮明显能瞧见楚御衡眼眶下的两团乌青。
好生奇怪。
明明一直对他不予言笑,今日之笑却好似山林清风,随意呼啸。
楚御衡张开双臂等着从马车上接过容暮,但久等不来,楚御衡却发现容暮神色恍惚,似在走神。
“阿暮还不下来?”
容暮回神,刚才的疑虑转瞬消逝得无影无踪。
这个空挡里,侍从已经取来了杌凳。
容暮看了眼还维持着张臂动作的男人,弯下腰杆由宋度扶下了马。
一旁的周管家略显紧张,自家大人从宫里回来了,怎么带着陛下也来了;而陛下对自家大人的亲昵毫不遮掩,大人这般不予理睬当真无碍?
可很快周管家就无心焦虑这个问题。
毕竟这次自家大人可真了不得,还将带回了伤重的少将军。
华淮音的马车慢慢地驶在后头,估计还有半个时辰才能到府。
趁着这个时间,容暮细细叮嘱周管家为华淮音准备个房间,以及让宋大夫立刻在那儿等着传唤。
在容暮安排的时候,楚御衡静静地听着等。
等到周管家一一牢记退下身去,容暮这才挑眉看着喝茶的楚御衡,意思明显。
“陛下还不回宫?”
容暮赶人的意思明显,知晓什么话题才能吸引容暮,楚御衡放下茶盏:“华淮音无罪,不必回天牢了。”
果然,容暮抿了抿唇,抬头看他:“陛下的意思是华淮音是被冤枉的?”
话说出口,容暮就是自己不该这般质问楚御衡,这人贵为天子,何时被人这般口气问话。
但楚御衡也不生气,换句话说,即便现在容暮再怎么过分,他也不动怒。
依靠着红椅,楚御衡眯眼看着容暮变换的神色:“闻栗已经同朕言明,华淮音几年前的罪行原为虚妄,物证是伪造的,人证也是冒充的,闻栗以后都不会再去查探华淮音的案子。”
楚御衡以为这般说容暮就会松下一口气,可没想象到容暮面色转而变得淡谧起来。
这并不是他所料想的反应。
“阿暮你怎么不说话?”楚御衡横眉。
容暮阖目,轻嗅清茗香气:“微臣该说什么?”
就算不说话,阿暮也该露出些许高兴的模样,就像之前,他不论赐下什么,这人都会欢愉接下。
楚御衡顿了顿,像是被这话刺到一般,缓了一口气,这才重新面向容暮:“那御医还让他待在你的丞相府里,你这身子还需要仔细调养着,至于华淮音那……朕派其他人去照顾。”
容暮静静饮了一口茶,浓郁的茶水在唇腔之间肆荡,也让他的身子渐渐暖了起来。
将杯盏搁置到桌子上面,容暮看着寂静等待回复的楚御衡,忽然意识到了些什么……楚御衡今日对他的态度与往日大不相同,言辞和缓,做决策之间也有要同他商量的意味。
是在哄他?
容暮眉头微蹙,不解楚御衡为何如此。
难道是昨日同楚御衡说的话让楚御衡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可无论楚御衡想法如何变,他都不能那么轻易就被这人软下来的几句话哄走了,何况他们之间只有君臣情谊,他还要守礼。
思及此,容暮端正了面上神色。
是他想叉了,自己这般不守臣礼的行径着实有失礼数,楚御衡不做苛责,已是君上隆恩,他还敢妄自猜忌天子想法。
将所有的讥诮都藏匿好,容暮严肃道:“既然陛下都已查明了,那微臣就代替华淮音以表谢意。”
容暮还想提闻栗,但闻栗的名字绕到唇尖又被重新吞咽了回去。
罢了,闻栗如何就让楚御衡自己决定,左不过他现在要卸去所有的政务,以后朝堂只是与他都无甚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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