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轲朝腰间的钱袋摸过去,手指被金锭的棱角硌到,有些不该有的思念就似开了闸的河水汹涌而来。
有一瞬间,唐轲希望能有个人来将自己的腿打断,那样他就不会不听话地往鹿鸣山庄跑了。
但没有这样的一个人存在,唐轲的腿脚依然敏捷,飞檐走壁的功夫仍旧上乘。
意识是迟钝的,身体却是诚实的。
唐轲回过神的时候,人已经在鹿鸣山庄书房对面屋顶上了。
他躲在屋脊后,看着书房外头院落的石桌方向。
朱文祯像往常一样在八角石桌上摆满了食物点心,放在桌上的灯盏半数都已经燃熄,桌边放了高高一摞小书册,桌上被枯叶覆满。
那个清瘦单薄的小身影坐在桌边,石像般,一动不动。
他垂着头,双颊耳尖都冻得泛红,鼻头红肿起来,像只雪地中的小鹿,眼睛半垂下来,目光涣散,视线落在手上捧着的猫耳面具上,原本鸦羽般舒展的浓密睫毛被泪水打湿,粘成一簇一簇,不断有大颗大颗的泪珠从上头滚落下来,滴在猫耳面具上,将那纸质的面具洇湿到变形。
院子很静,他的哭泣都是无声的。
唐轲明白了心如刀绞的滋味。
他仿佛看到有人拿匕首捅在他心里,转动着刀刃不断翻搅,将皮肉和着血水捣烂成泥,仍不肯停歇,他抬头,发现握着匕首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唐轲攥住屋脊覆瓦的手指紧紧收拢,掌心的琉璃瓦片碎裂开,有两粒顺着屋檐滚落下去,砸在地上发出清脆声响。
朱文祯蓦然抬头,朝对面屋脊望过去,视线模糊,看不清房顶上的情况。
“小可……”
朱文祯倏忽站起来,朝碎裂的瓦片掉落的地方奔去,停在屋檐下,仰着头看屋脊,“小可,你来了,是么?”
“小可,”朱文祯抽出腰间佩刀,朝屋檐用力劈下去,砖瓦碎石簌簌落下,溅了他满身,“我与你道歉,我做错何事都会改,好不好,小可——”
唐轲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回客栈的,但他下定决心再也不踏进鹿鸣山庄半步了。
店小二看到唐轲回来,从酒坛边直起身,“客官,今日夜间新进的酒,要不要尝——”
小二话讲到一半怔住了,举着酒舀呆望着唐轲,没料到这么个气场冷峻逼人的七尺汉子能哭成这样……
唐轲捱了一夜,第二日肿着一双眼又跑了整天,依然没能找到肯给他租房的人。
假期结束,唐轲一早回书局,先在暗处观察许久,没有看到朱文祯的马车,说不出心里是轻松多些还是失落多些。
他上了楼,被伍梁生劈头盖脸一顿讲。
“你这是请假搞暗杀去了?两日不见变成这么人不人鬼不鬼了?什么情况?”
唐轲不知从何说起,张了张嘴,想问问伍梁生能不能帮他寻个容身之处,最终没能开口,还是决定不要为这种私事麻烦上司了,大不了睡书局的公共休息室。
伍梁生盯着他那双肿起来的布满红血丝的眼看了许久,问:“到底出什么事了?是那小贝壳?你俩分开了?”
唐轲没说话,抽出稿纸,失神望着摆在桌上的那盒笔墨套组。
伍梁生拍了拍他肩头,“节哀。”
第50章
小可离开后,朱文祯追去他的宅子,只看到一片废墟,愤然将管忠打了二十大板,撵回老家养伤去。
他之后依然每天按时坐马车去书局门口等小可,待到书局打烊再回鹿鸣山庄书房外头等,每晚等到破晓才回房休息,睡不到一个时辰又起来出门去书局。
如此像具行尸走肉般过了两日,除了偶尔听到院子里的动静以为是小可过来会发阵疯之外,其余时间都似丢了魂魄。
直到第三日,朱文祯依旧像前两日一样起了个大早预备乘马车去书局,却在山庄门外再次遇到朱文祈。
朱文祯瞥了弟弟一眼,默默侧身想绕开他去乘车,被朱文祈拉住了手腕。
朱文祯已经许多日没吃什么东西也没睡好了,身上根本没力气,被朱文祈轻轻一扯便朝后退了几步,险些栽倒。
“泽臣,你做什么!”
朱文祈脸上不再挂着惯有的温和的笑了,此时眉眼间写满冷肃,“朱文祯,你又在做什么?要将自己折腾到死才消停?”
“这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朱文祯甩着手臂依旧坚持要往马车上去。
朱文祈眉眼愈发冷峻了,“你堂堂一个王爷,定要将自己作践至此么?从小到大,我从未听你讲过一个‘求’字,那小可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
“无须你管。”
“莫要如此折腾自己,你这样于事无补。”朱文祈叹口气,又道:“小可之事,我可以帮你。”
朱文祯蓦然回眸望向弟弟。
这是头一次,听到弟弟这句“我可以帮你”,他没有抗拒,甚至在心里燃起些希望来。
他真的不知该怎么办了,或许朱文祈真的有办法帮到他,不管用什么手段……
朱文祯声音软下来,“你如何帮我?”
·
唐轲捉襟见肘,依旧没能租到房,只能暂时住在书局的公共休息室,刚住了一晚就被伍梁生捉着去了自己在书局附近买的一幢小宅院。
“我也不算帮你,我是个商人,不做赔本买卖,”伍梁生把租赁合同递给唐轲,“你现在每月稿酬不论多少,抽一成出来交房租,签一年,一锤子买卖,做不做?”
以唐轲现在的稿酬,整年抽一成下来,足够将这宅子带地皮买下来了,的确是笔净赚的买卖。
唐轲接下那合同,画了押,诚心谢过部长。
伍梁生拍了拍他肩头,“别跟我讲这些没用的客套话,好好写文。”说罢收起合同背着手踱步离开。
唐轲搬来这一进的小宅院头件事是给师父去了封信,更换了通讯地址。
第二日在书局,唐轲绕了几圈依旧没有看到朱文祯的马车,上了楼被告知章翎又来找他。
唐轲心头一凛,还是去贵宾厅见了章翎。
章翎没有提朱文祯,只是将一份章家茶楼的请帖递给唐轲,“明日巳时正,小可的文改编的戏曲在我家茶楼开演,还望小可赏光到场一看。”
唐轲盯着章翎放在他面前桌上的那张精致的请帖,没有接,“湘儿去吗?”
章翎笑望着唐轲,“你与他不是分开了?他去不去,与你有关吗?”
唐轲看向章翎,连奉承假笑也摆不出来了,只将那帖子收起来,“我知道了,如果明天有时间,我一定去。”
章翎起身离开前又补了句,“你是上宾,有单独的隔间,我会安排专人领小可从侧门进去,不会与任何人碰上。”
唐轲只道“谢谢费心”,送章翎出去,早已下定决心不会去章家茶楼。
晚上回小宅院,唐轲收到了师父加急送过来的密信,说违约金的事已经解决,但他帮唐轲暗中调查兴合帮的时候发现对方开始谋划新的刺杀任务。
【兴合帮多人已出山往都城去,为师没能查到他们新目标是谁,但极有可能与你有关,明日他们会合围章家茶楼,莫要靠近那里!切记切记!】
看到章家茶楼四个字,唐轲心中一紧,烧了信立即动身去鹿鸣山庄,翻遍整个庄子没有寻到朱文祯,又去了景王府,也没有寻到他,最后将章府和章家茶楼也连夜搜了遍,依然一无所获。
唐轲遍体生寒,眼见着天色大亮,回了宅子,从床底将佩剑取出。
那是把玄铁重剑,剑长三尺三,剑柄上刻“随风”二字,青黑色剑鞘通体透亮,无任何雕饰。
唐轲提剑出去,在门外看到了冼愈。
“做什么?”冼愈黑着张脸看唐轲,“要去哪?”
唐轲不敢隐瞒师父,回:“章家茶楼。”
“为师给你的飞鸽传书,收到了吗?”
“收到了。”
“收到了你当为师在放屁?”冼愈上前一步,拿剑柄打唐轲肩头,“老子跟你说那有埋伏,你他妈还要去自投罗网!就一心求死?”
“湘儿在那,我要去确定他安全。”
“他和兴合帮无仇无怨,想必不会有危险的,你去了反而有可能牵连他!”
唐轲摇头,先是章翎递帖子,后是冼愈递消息,兴合帮要干什么,他用脚趾头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
可这就算是个套,他也必须往里跳。
“兴合帮为什么会把埋伏设在章家茶楼?我根本不会去那茶楼,如果他们是拿湘儿做饵诱我过去,我不去,兴合帮肯定不会放过他。”
唐轲心里记挂朱文祯的安全,一刻也不想耽搁,说罢直接绕过师父往章家茶楼去。
冼愈骂骂咧咧追上来,“为师随你一起去。”
唐轲不想连累师父,劝他回去等他消息,冼愈自然不听他的,两人一路追赶着到了章家茶楼外。
茶楼外头已是危机四伏,唐轲不欲与周围那批暗哨多做纠缠,他需要尽快进茶楼去找到湘儿,确认他安全。
所以唐轲决定走明道,直接递帖子进楼。
冼愈守在茶楼外头,与他里应外合。
应该是事先领了章翎的口信,小厮直接将唐轲从侧门领入,一路往二楼隔间去。
唐轲路上极为警觉地注意周遭情况,握紧手中剑不敢有片刻松懈。
被带去自己的专属隔间门外时,唐轲开口问那小厮,“耿……湘公子来了吗,他在哪个房间?”
小厮看唐轲片刻,目光有些躲闪,“小可先生,湘公子不在茶楼。”
唐轲并不信他,怀疑是章翎交代了让人不要向自己透露湘儿的行踪,如今这茶楼危机四伏,唐轲一心只想带湘儿离开,“带我去见定安侯世子爷。”
小厮闻言目光愈发躲闪了,“小可先生,世子爷他……也还没来茶楼,不如先生先去隔间歇息,待世子爷来了小的告诉您?”
唐轲没工夫应付这小厮,沉着脸绕开他预备将二楼整个翻找一遍。
那小厮跟在唐轲后头一路劝着,唐轲充耳不闻,刚翻了两个隔间,倏然瞥见楼下大堂一个熟悉的身影——兴合帮帮主巩春海。
擒贼擒王,唐轲直接单手撑在护栏上,从二楼一跃到了大堂,挡在巩春海面前。
巩春海与唐轲身高不相上下,但虎背熊腰,乍一看比唐轲宽了两圈,看到唐轲他先是愣了片刻,接着歪起一边嘴角笑,露出正叼着根竹签的半边黄牙。
“现在要叫你……小可先生?”
唐轲不理会他的嘲讽,沉声问:“你来干什么?”
巩春海抬手掏了掏耳朵,又将指缝里的耳屎弹开,“你说呢?冼愈那老东西竟然没告诉你我的来意?我以为我给他的暗示已经够明显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才反应过来战斗人员是真喜欢看刀啊 你们这 不怕刀就算了还喜欢…
啊 是我见识浅薄了 跟你们跨服聊天好几章…
(那珍惜这两章吧快甜了…
第51章
唐轲定定望着巩春海,他虽不及巩春海魁梧,周身杀气却比对方要凌冽许多,两人对峙,唐轲丝毫不落下风。
“如果是冲我来,你我出去解决,不要牵连这茶楼。”
巩春海搓了搓鼻子,略想一阵,点头,说了声好。
两人去了楼顶,楼外暗处埋伏的几个兴合帮的暗哨注意到,蠢蠢欲动,巩春海小幅度抬起身侧的手掌,朝下压了压,示意所有人不要轻举妄动。
唐轲寻到坐在路边酒铺的冼愈,两人目光短暂相触,唐轲摇头,冼愈了然点头。
巩春海双手抬至颈后,从背上抽出三尺八的大刀,竖于胸前。刀如其人,外放而凶悍。
唐轲握着佩剑,剑未出鞘,定定看着对方,“钱我已经还清了,为什么还要找过来?”
巩春海哼笑,“一码归一码,你跟兴合帮原来那笔委托单是清了,可有人要你的头,我也是奉命行事,对不住。”
“奉谁的命?太子?”
唐轲故意将“太子”二字猝不及防抛出来,只为试探对方反应,果然见巩春海眼瞳微缩,身体都绷直了些。
只一瞬,巩春海恢复平静,“不该问的,别问。”
唐轲冷笑,“你都要我的脑袋了,我还不能死的明白些?”
“见阎王了自然就都明白了,”巩春海将刀朝前递了递,朝唐轲点下巴,“拔剑吧。”
唐轲立于风中,风卷起他斗篷下摆、猎猎作响,额间碎发覆在半掩于面具下的一双深邃眉眼上,将那眸中杀意冲淡几分,添上些沉稳内敛的气质。
片刻后,唐轲抽剑。
随风剑刃出鞘,发出尖啸长鸣,带出一缕寒光,刺破洒在楼顶的暖阳。
巩春海一边唇角翘起来,“随风剑,果然名不虚传。”
他话音未落,人已飞身上前,力求做到出其不意,脚掌踏在屋脊,踩碎几片青瓦,带落大片碎石瓦砾,遽尔冲至唐轲面前。
匪帮的功夫,大开大合,招数都亮于人前,绝不遮遮掩掩。
巩春海高喝一声,长刀划破晴空,横劈向唐轲胸膛。
唐轲似松柏淡定立于原地,随风剑竖于身侧,不攻不守、不进不退,任由那凶悍刀锋朝自己胸膛极速逼近。
这样的沉着和淡漠让刀尖舔血见惯厮杀的巩春海也有片刻犹豫,但刀已出手,断然没有再收回的道理,他将真气灌于刀身,预备一招制敌。
长刀劈开裹挟于唐轲周身的真气,堪堪要划破斗篷刺入皮肉时,随风剑剑锋陡然一转。
刀刃与剑锋相接,发出刺耳尖鸣声。
巩春海双手依然保持着握刀的姿势,待回过神时,刀却已被挑至长空,不见踪影。
太快了,他甚至没看清唐轲出招,就被缴了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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