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下令搜查可疑之人,我岂敢空手回朝?我只收到崇岭递来的密信,请我疏通大理寺狱的牢室安排,其余一概不知。”左昶朝顾岸拱手,“侯爷,告辞。”
思绪在脑中乱撞,顾岸勉强维持镇静,指向玉烟,“我离京后发生的所有事情,一五一十地讲。”
玉烟略俯身敛衽一礼,淡漠声色再不闻娇软之意:“属下不在别庄,故而所知不多,只知故灯大师通过贺府、赵裕与陆皇后之手推出李邺,后与宁王妃约谈后,王妃调集马军司与步军司入宫救驾,拥新帝登基。随后新帝不知从何听说赵裕与侯府联系过密,于是派左昶协殿前司搜查侯府上下,于别庄处抓故灯大师与崇岭大人投入大理寺狱。没过几日,陆文钧在刑讯中极力攀咬故灯大师乃孟府余孽与平西侯府,因而牵出翻案之事。”
顾岸静静地听完,缄默半晌忽地笑出声来,“去,无论用什么法子,让何安给我将郎中请到狱里,我的人但凡有半分差错,让他自己掂量着。”言罢,即刻转身出门调转马头回宫而去。
故灯,真行。顾岸切齿地想,这个人就是纯想气死他。
“侯爷!侯爷!”
顾岸被身后声音唤得不耐烦,停步回身躬身抱拳,“小殿下有何吩咐?”
李之晏抿唇,低声道:“晏晏知道侯爷要去让父亲放故灯大师出大理寺,但您……能不能晚些再去,父亲近来很疲惫了,他思念娘亲,却碍于天子之威无法诉诸于口,朝臣甚至还在上书让他纳妃——”
“小殿下,”顾岸蹲身与李之晏平视,“所失与所得不必然相等,但陛下选择龙椅,这是他的所得,便必须承其所携之失。而故灯大师,他一无所有地来到上京,却在这里几乎倾尽心血。我不为他求什么,留在这里的也不要了,我只想带他离开。”
“……”李之晏张了张口,再没出声。
顾岸起身抱拳,旋即回身往信章殿去。
十岁的长公主殿下怔怔立在宫道中央,半晌,忽听秋渚唤“殿下”,忙提裙躲着跑开。
陆镇庭身份尴尬,一来他乃北境大败北狄的功臣,二来他又是逆臣陆文钧的儿子,安置在陆府或诏谕皆不妥当,于是便被留在外宫,实为软禁囚审。但若不尽早给出交代,宫中也留他不长,否则只会寒了北境将士的心。
得知此事后,章明都提着坛烧北风入宫去会陆镇庭。
“在北境喝惯了这口吧。”章明都斟了满杯递给陆镇庭。
陆镇庭双手接过,“是。”顿了顿,道:“您此来,不是为与我喝酒吧。”
“你变了不少。”章明都抬眼打量陆镇庭,原先初见尚有几分世家公子的矜贵,而今皆作黄沙风雪里淘出来的漠然与凌厉,蹙眉昂首杀意顿现,是在战场尸山里历练出的气场。
“我怕是回不去北境了,新帝也不会准许,不过所幸也没几年活头了。”章明都自嘲嗤笑,“虽然故灯向我荐你,但我也不会是会将成算全部用在赌上的人。陆镇庭,战场行军、兵法运用、实战厮杀、筹谋布局、地形熟悉……你学得太快了,有些甚至不需要学便应用自如,我自愧不如你。大梁百年以来将才与帅才的天赋似乎全集在你一人身上,也唯你以凤筋弓迎战鬼头刀而未败。”
“陆镇庭,上京非你战场,你要回北境去。”章明都提杯与他轻碰,“护住你是我能为北境做的最后一件事。”
陆镇庭神色平淡,与章明都喝尽了整坛烧北风,末了却殊无醉意。待章明都离开后,他起身轻踱向窗边一把推开,看向不远处巍峨雍贵的华殿丽宇。
凤藻宫的明烛燃得亮堂。
一声窸窣陡然响起,陆镇庭警觉地偏头打量四周,在左侧廊下看见半边襦裙角。
“谁?”
小姑娘试探地半露面,问道:“我从未见过你,你是何人?从北境来的?”
这小姑娘也就八九岁出头吧,这么小,见了生人倒是毫不扭捏。陆镇庭心下无声轻笑,脸色依旧冷峻,答非所问道:“想喝酒么?”
“啊?”
陆镇庭朝她递过手中酒壶。
小姑娘警惕性倒是挺强,不动声色地退后几步,转身走了,夜色极快地将她身影掩映严实。
陆镇庭面上也不见失落之色,收回手,扬颈喝了口酒,旋即关了窗子。
“殿下,您怎么跑到这里来了!”秋渚急忙上前牵过李之晏,“真教婢子好找!”
“对不起,秋渚姑姑。”李之晏由侍女牵着离开,拐过廊弯处回头望了眼那扇窗,已经关紧了。
53:05
第七十一章 解镣
“臣顾岸,参见陛下。”
“平身。”李陟淡淡看向甲胄未卸、面色愠怒的顾岸,方才何安又来报,便知他大抵已知晓京中发生之事,“顾岸,你好大胆子,未得朕谕便敢擅请郎中到大理寺重狱。”
顾岸偏头嗤笑一声,连北境也没能磨锉掉的锋芒混账气乍然顿显,“臣知道此事必非由陛下揭开,但此事于您终究利大过弊,要您放人确然强您所难。可臣不管事,大理寺狱押着故灯,臣也拿不出您要的东西来,且旧案翻后,大理寺也没道理囚着人不放。臣大不了咬牙狠心干熬过这一阵,陛下可等不了。”
“顾岸,你是在威逼朕吗?”李陟眉目微沉,天子威压雏成。
“臣不敢。”
他有何不敢。
一朝天子一朝臣,此案重翻是为新帝掀开一道厉行改治的口子,更能为新帝培养一批自己的肱骨之士。
陆镇柔这个情面其实卖得不错,正合新帝的心意,但也易激化新帝与平西侯的矛盾。
一来,章帅信重陆镇庭,北境那边也不会答应,故而陆镇庭暂动不得。陆镇庭不倒,陆家早晚会有复起之势。二来,罗太后乃扶持新帝继位的一大助力,新帝必须提防再出一门乾纲独断、只手遮天的外戚。三来,平西侯府终归是开国四武侯世家中仅存的独秀,虽势不如前,但暂扳不倒,便不能彻底与顾岸撕破脸。四来,新帝若也意在扶持贺家,便少不得借故灯、赵裕的力。
顾岸此番冒夜闯入宫中,便是铁了心要将人带走。
“你确是桀骜不驯,目中无人。”李陟沉声道,“改日到永华殿去给皇后磕个头,拜谢她弥留之际还不忘替你求道留命的恩旨。”
阿姐。
顾岸心底呵笑一声,若他真想取他性命,罗展颜即便叩跪三日也拦不住。但他明面未作声,匆匆一拜,一声谢恩未道,而后便转身出了信章殿。
“大理寺那边可有情况?”陆镇柔倚在美人靠上轻摇团扇,低声问。
陆瑜道:“回娘娘,近来宫中风声紧,消息难传进来,暂不知晓,只是……听说方才,平西侯顾岸入宫往信章殿去了,临走时还不顾宫门已落钥,剑都架在侍卫脖子上了,幸得信章殿内侍追上去传口谕,才让侍卫放了行。”
顾岸此时入宫面见新帝……
陆镇柔心头咯噔一声,顿觉一股不详预兆浓笼五内。
她借罗太后揭开此事,是为卖新帝情面,但其实她已经落于下风了,如若新帝径自弃她这一子也无伤大雅。
她原想在大理寺狱中解决故灯,如此一来,也使顾岸无意留京,新帝正可将他再派回北境。终归顾岸才是章明都的徒弟,他承其衣钵,任谁也无话可说。届时陆镇庭更能顺理成章地留在上京。
而顾岸一旦带走故灯,此事便将成定局。
“不成。”陆镇柔立时起身,慌声道,“你即刻派人拦住顾岸,不能让他带走故灯……让楚中,或是谁皆可,快去!”
陆瑜先前胆敢明目张胆地监视陆镇柔,甚至往陆家传递消息,是因为陆文钧为依仗,可以压制陆镇柔。而今陆文钧下狱,她一条命全指望陆镇柔,自不敢怠慢,听了吩咐连忙下去派人。
可如今能派谁去?楚中原是银台通政使,即便没有革职查办也轮不到他办此事,合应找位武将,但如今章明都坐镇,极少武臣敢在此时明帮陆皇后。
倒是有一位,只是不知他秉性如何,万一弄巧成拙……陆瑜低叹,也只得让他试试。
仆役来报顾岸只身欲闯大理寺,吓得何安慌忙下了妾室的暖榻,连滚带爬地整饬衣冠直奔大理寺,于重狱门口正见几名狱卒千恭万敬地哄着顾岸止了步。
何安实在不愿与这个混不吝打交道,无奈此下迎面撞见,硬着头皮上前笑呵呵道:“下官见过平西侯。这更深露重的,侯爷怎么劳驾到这腌臜地方来了,不如与——”
“何安,省省你的嘴皮子功夫。”顾岸仗着昂藏身长居高临下地瞥他一眼,扣着湛卢剑鞘的拇指不时微动,出鞘声响也令何安胆战心惊。
“本侯得了陛下口谕,来将我的人带走,你的意思是要阻拦?”
“下官不不不不敢——”
“是要一拦。”
一道陌生的男声传来,顾岸不耐地回眼一瞥,却见是位熟人。
当年因为一位小倌儿与他老子闹翻天、吵着休妻甚至孤身偷摸离京的郭二公子郭溢轩。
还真是巧了。顾岸神色未变,“郭溢轩,没随你老子一同下狱?”
殿前司下辖的城防军统领郭晖然受陆文钧指使围攻信章殿,犯谋逆之罪,已被押入重狱。当年郭溢轩因小倌儿之事闹分家,郭晖然一气之下将他名字在族谱上抹了,郭溢轩竟因此免遭一劫。
而这位郭公子兴许缓过劲儿来,想明白当初自己与清河世子李陵起冲突是教人利用,左昶又是顾岸一手提拔上来的。他巧得在城防军中谋了份小差事,得了陆皇后的吩咐,自然要刁难一番顾岸。
“此事与侯爷无关,不劳您费心了。”郭溢轩颇去了几分浮躁,但话里话外仍透着官宦子弟没心没肺的单纯气,“我今奉城防军之责巡防,见大理寺中人声喧嚷才来一观。平西侯,您说得了陛下口谕,但毕竟在场之人无人知晓,不敢轻放您入重狱。您与其在此浪费口舌,倒不如明儿求了陛下手谕,再来同——”
“郭溢轩,我告诉你,我今儿赶着带人走,没工夫与你耽搁。”顾岸到话音渐见阴冷,湛卢的剑锋已横在郭溢轩的细瘦脖颈之上。“重狱门口不怕溅血,你趁早滚,告诉让你来的人,也掂量好自己的命有多硬。”
郭溢轩也算是上京城这辈年轻公子哥儿里出挑的一霸,可惜他遇着平西侯顾泊安,刀枪不入,油盐不进,三言两语的好话说不完便横剑架颈,骇得脸色白了两分。
顾岸只觉自北境奉诏归京而始便心气不顺,一桩桩烂事堵在他心口闷得难受。赶巧郭溢轩撞他火气头上,没真见血已算是他脾气收敛了许多。
沈郎中早些时候亲自到狱中看诊,故灯发着低热,迷蒙地抬眼一瞥,便心知顾岸大抵已快到信章殿,他总算熬出头了,有幸留得条命在。
只是手脚腕骨上重镣箍住的皮肉被磨得青紫红肿,伤口边缘泛着白,万一留了疤,顾岸必定急红眼。
而且他的红绳在入狱前被一并扒了下去,不知被丢到何处。
低热与风寒间杂抨撞故灯的思绪,昏沉间,故灯蜷在堆满潮草的角落里,恍惚以为看见了顾岸。
他张了张口,干哑的喉咙却没能发出声,复沉沉地晕睡过去。
身在北境时,顾岸枕着冰凉的湛卢与大夏龙雀,怀想过无数遍他会与故灯如何再见,在侯府,或是别庄,如两年前一般的一个风雪夜里,他立在昏烛下,拥着灯火照不暖的清冷寡淡,却独将回甘留给他一人。
可万万没想过是在大理寺的重狱里。
及肩长的深棕长发披散着,额前几缕遮住浅蹙眉眼,脸色泛着不正常的潮红,薄唇苍白干裂,起伏胸口衬着急促的呼吸。
单薄的囚衣尚算干净,只是手脚腕处的重镣里皆裹了层薄棉布,那布想必喝了不少血,泛着一片黏重湿红。
“还不快、快给侯爷开门!”何安忙指着两名守门的狱卒喝道。
狱卒慌忙上前开了牢门铜锁,顾岸推门入内蹲身,颤着手去握故灯腕上冰凉的重镣,另一手向后朝狱卒伸着。
一名狱卒登时会意,迅速解下腰间的铜匙递到平西侯掌心里。
顾岸敛着呼吸不敢大声喘气,小心翼翼地解开镣铐,摘下时牵扯到铁与皮肉之间的薄布,布又带起些黏连的血肉,故灯饶是在昏迷间也不由得疼得蹙紧眉峰。
“小舟。”顾岸低头附在他耳边低语,话里却含了三分颤栗与难忍。“我带你回家。”
53:08
第七十二章 沐浴
“顾岸!你岂敢私闯重狱!皇后懿旨,此人涉兰台与孟家旧案,身份可疑,无诏不得——”
顾岸注视匆匆追跟进来的郭溢轩的目光似乎含着些戏谑的笑意,在他提及“皇后”二字眉目顿沉,起身一脚将人踹得踉跄退后,随即发力踩着他的胸口,将他死死抵在栅门之上。
郭溢轩被踩得喘不上气,扒着顾岸的皂靴求得两分呼吸,“你!——放开我……”
“罗皇后已逝,本朝无后,何来懿旨。”顾岸缓缓收脚,看向何安,“此人不敬新帝与皇后,即刻拿下关押。”
眼里的警告意味,何安看得一清二楚,半刻不敢耽搁,忙摆手示意狱卒将郭溢轩拖下去,而后揣着手上前惴惴道:“侯爷,案子到底没审完,崇岭大人的确与赵裕有过来往,只怕一时片刻暂难回去。这位……呃,这位公子来时之物皆完整留存——尽在这儿了。”
顾岸一手扶着故灯嶙峋的后背,一手环过膝弯将人一把捞抱起来,闻言扫了眼狱卒躬身端着托盘里的衣物,抬起垫在故灯膝弯下的手翻了翻,在衣服夹层里找到了那根细小红绳。
“其余的烧了,去去晦气。”顾岸嫌恶地瞥过目光,抱着人阔步往外走。
何安颠颠儿地跟上,“马车已套好了,侯爷慢走——”
“三日之内,”顾岸忽地回头声色冷硬,“朝廷在我府上抓了几个人,便给我放回去几个人,少一个侯爷亲自撸了你这身官服。”
“诶,案子查完岂有不放人之理,哪儿用侯爷嘱咐,这是自然。”何安不住地作揖赔笑,待马车扬起的飞尘远远渐消在夜色里,方敛笑抹了把冷汗。
“这个平西侯,不怪陛下防他,冲这脾性,也不是个能留在庙堂的人。”
身后狱卒忙垂首佯装听不见,免得惹祸上身。
28/31 首页 上一页 26 27 28 29 30 3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