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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睡。”罗展熹掀帘子进了顾岸的军帐,见他抱着个匣子睡得正香,不由气闷,一脚踹上去,顾岸险些翻下去。
“你哪儿来这么大火儿?”顾岸不耐烦地闷哼一身,稳住身子后合着眼问道。
“折子递上去那么久,却没一星半点儿的消息传回来,你不急?”罗展熹叹道,“陛下病危,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不知还能撑几时,万一没能赶在——”
“统领!统领!将军!”一名部将自帐外慌忙闯进来,扑通跪地回禀道:“先帝驾崩,陆文钧逼宫失败,宁王践阼即位,王妃……护驾身亡。”
罗展熹一时愣住,像一副没听懂的样子。顾岸噌地坐起来,忙问:“哪儿来的消息?”
“哎呦,末将岂敢胡言此事,上京新帝继位、昭告四海的旨意正传得沸沸扬扬,末将听了急忙来知会您——”
“王妃护驾身亡?”罗展熹撑着案起身,声音微地发抖:“宁王妃,罗展颜?她怎么了?”
部将看统领的样子不敢应声,瞄了眼顾岸使给他的眼色便忙退出去了。
“兆昀!”顾岸光着脚匆忙下去拽住红着眼便往外欲冲的罗展熹,喝道:“罗兆昀,你别发疯!即便你回到上京又能如何——”
“我去亲手宰了陆文钧!”罗展熹怒道,猛地甩开顾岸,“阿颜是我自小捧在手心里养大的,泊安,你懂吗?我亲妹妹,在上京那鬼地方受尽委屈便罢了,她让我忍我便忍,我是人臣!可那群人竟敢——李陟,他原来是这么保护妻儿的?!——”
“我在外戍关厮杀,从无怨言,”罗展熹吼着,声音却渐渐发哽,“他们就这样待我家人?”
顾岸面色低沉地沉吟片刻,道:“兆昀,无诏归京乃重罪,你真干出这事,嫂子、两个孩子、罗家上下老小,你将他们置于何地?”
“不出意料,我会押解陆镇庭与叛贼归京。兆昀,我去处死陆文钧。”顾岸道,“罗家在朝还要生存,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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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果真如您所料,陛下下旨到北境让侯爷押解叛贼与陆镇庭回京。”崇岭惊喜道,顿了顿,又不解道:“只是为何后来斟酌再三,又添了罗统领?他一走,九云驻军营岂非群龙无首。万一再起战事,精疲力竭的北境可承受不起了。”
“陛下自有他的考量,无所谓。”故灯淡淡地敷衍道,手端着药碗,瞥了眼案上的蜜饯,“你去换碟来,我不爱吃这个。”
“啊?哦。”崇岭纳闷地挠挠头,出门去找蜜饯,心想大师这人近来奇怪,昨儿说另一种不喜欢因而才换的这种,今日又不喜欢了。侯爷极少生病,喝药也是一口闷,从没贪嘴过什么蜜啊饯啊的。
大师人看着寡淡,还挺难伺候。
故灯见崇岭走远,径自支开窗子将满碗药一滴不剩地全倒了。
为了应付崇岭,他总得让他看见实打实喝药的时候,因而几个月来喝药次数不稳定,病情反复加剧,夜里他缩在被中也觉时寒时热,这几日又头昏脑涨,许是染了风寒,愈发觉得连路都走不动了。
故灯疲惫地阖了阖眼,忍不住地开始想顾岸,思念宛如藤蔓般紧紧缚住他,还不停地往肺腑里蔓延疯长。他想摸摸顾岸的脸,看他消瘦不曾,身上可添了疤痕……
问问他,可欢喜他蓄长发的模样。
故灯发觉自己变得愈发矫情,无时无刻不想顾岸快些回来了结诸事,他悔入佛门,也待不下去这上京了。
院外忽地传来嘈杂人声:“殿前司搜查拿人,本官看谁敢拦?!”一众婢仆惊慌失措,声音一清二楚地传入故灯耳中。
这声音几乎瞬间勾起了他克制在心底良久的恐惧,时至今日仍能轻而易举地令他颤栗不止。
当年孟府被抄,他与顾岸溜去秋狩猎场逃过一劫,但他忍不住一遍遍幻想当时的场景会是怎样,也许婢仆的惊叫吵嚷激怒了殿前司兵卫,长剑率先砍死父亲,母亲大哭上前又被刺穿腹部,大哥在书房内被烧着的木梁砸中,二哥拖着狰狞身躯,用烧焦的手死死扒着门槛,含着泪冲他喊快跑,快跑。
故灯的指尖开始发抖,脊背渗了一片冷汗。
还以为自己多厉害,这就吓得抖如筛糠了。故灯自嘲似的弯唇,脸色发白。
不到片刻,便有人叩响院门,高声道:“本官乃马军司统领左昶,暂协殿前司搜查平西侯府全部家业田铺,为免冒犯,先行告知。来人,进去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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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翻案
“左长晨,别忘了你如今的位子是谁提拔上来的!”崇岭被两名殿前司兵卫死死扣着肩臂,地上掉着他的佩剑与一碟散落的蜜饯。
左昶偏头瞥他一眼,嗤笑道:“本官劝你省省嘴皮子吧,有话咱们到狱里说。”
“大人有何话要说。”
左昶闻声看向院门处,握剑的手不由微紧,暗忖能让平西侯爷金屋藏娇的货色果然不同于玉楼东、画堂春的俗物。
此人身形颀长,骨相耸峻,眉眼深邃,发瞳之色乃深褐,不似大梁人氏,倒有几分像狄人相貌张扬秾丽的意味,只是通身气度又宛如在敬亭绿雪的清雾与缥缃经笥的浓墨里浸淫多年一般,疏遥寡淡,回甘尽拢在骨缝里为免人攫。
这身骨与皮,断然不像会被私豢在深苑里的人。
“陛下有旨,平西侯府与大监赵裕及其余内宫中人来往过密,阖府家业尽数搜查,凡有可疑之人全部暂押大理寺审问。”左昶上下打量故灯一眼,抬手一挥,“将人带走。”
两名兵卫上前以剑抵在故灯背后推了他一把,故灯神色依旧淡淡的看不出心绪,反给浑身怒气崇岭递了个眼色,示意他不可轻举妄动。
旋即偏头,与左昶不经意对视一眼,对方朝他客气地微躬身。
大理寺狱中昏暗潮闷,隐隐飘着一股血腥气与惨叫声,故灯甫入几步便咳得不停,直至狱卒将他带进一间狭小牢内,故灯平息半晌方才渐缓下来。
崇岭不知被带到何处,自入大理寺便未见到他人。故灯心内暗暗盘算,若新帝的旨意在前日发往北境,顾岸抵达上京大致须半月左右,他需要呢……十日吧,也许更久些。
故灯爱洁,不想沾染牢中脏尘,便在牢门边垂手而立,安静地阖眸,像在养神。
良久,重镣拖拽在地的摩擦声由远至近渐次刺耳,血腥气愈发浓重。
故灯不适地蹙眉睁眼,看见一个浑身血伤、蓬头垢面的人被强硬地丢入牢内。
那人囚衣褴褛,狼狈地伏在肮脏地面,似乎受到极重的刑讯拷问,连手指也再无动弹的气力。
“霄壤之别啊,”故灯低低地轻叹一声,“陆阁老。”
闻声,陆文钧轻微地偏头瞥了眼故灯,干哑的声音忽然有些抖:“你……你是谁?”
“我生得极像一个人是吧?她的名字可是明珠?”故灯轻笑出声,“你和她有个儿子,可她被你母亲与妻子赶走。你盛怒之下苛待发妻,逼问垂病的老母,最终也没能找到那个孩子的下落。”
“你……”陆文钧的神色逐渐发慌,他愈是竭力掩饰,愈是显得欲盖弥彰。
“你究竟是谁?”
故灯垂眸不再应声,静静地退至角落不再去看陆文钧。
陆文钧也不再出声,狱中又恢复一片死寂。
翌日天色蒙亮时分,陆文钧又被带出去,待被拖回来时又落了一身新伤,实在惨不忍睹。
故灯与他隔着两扇牢门与过道对视。
“她离开以后再嫁了,又生了个儿子,你的孩子成了那个儿子的仆人。再后来,她家惨遭战祸,她四处流落,被梁军轮奸。”
陆文钧身子微抖,声线糙哑:“……你是谁?”
第三日。
“她其实是赤狄人,名字唤作‘格根塔娜’,她的次子你兴许知道,名叫留吁布各。”
陆文钧气息奄奄地艰难喘息,眼珠转动也显得僵滞,仿佛无力回应。
第四日。
“我不是你孩子,你儿子已经死于战乱了,但我确是她的第三个儿子。”故灯平静道,“我叫孟见舟,你也听说过,觉得耳熟吧。”
陆文钧的胸口突然剧烈起伏,血从伤痂缝隙处渗出。
故灯不想再等了。
他将宫中目光引至侯府,再将自己送进大理寺,再见到陆文钧,步步诱他入局,环环紧扣,将自己与侯府推上风口浪尖。
他使出这招自然是有八成把握,但终归并非十拿九稳,一旦行差踏错,不止他,平西侯府也将危在旦夕。
可若要揭开当年旧案的口子,必要有当年之人为开端。顾岸还在归京途中,牢狱之灾便不必他受了。毫无疑问,他正是最合适的那个。
第五日,故灯被戴上重镣换到另一间更为狭窄封闭的牢房,信章殿的御案上堆了一批折子弹劾平西侯府包庇罪臣之子,更多的则是要求处死那个孟氏余孽,而少数几道请求重审此案。
李陟心知肚明,这些朝臣不敢下笔提出重审,是因为他先前将顾岸“流放”北境,担心触到新帝逆鳞。只要他态度明朗,权贵倒台、新帝尚无根基的朝局态势便会极其分明。
“当年陆文钧主审兰台文字案,呈报奏章中称孟松石把控兰台,印刻逆文,妖言惑众,通过元启寺与外族勾结叛国,阖府上下被焚于火,此子乃由平西侯府力保留得一命。”李陟沉声道,言罢看向殿下阁臣,“众卿以为,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此案当年早已了结,而此子与平西侯府却丝毫不顾惜昔年先帝皇恩浩荡,于京中招摇,自当依律处置。”
周磐瞥了眼出声的阁臣,内心无声摇头,未作声。
陆文钧方才倒台,新帝自然想要一举扳倒他,弦外之音是要他们给他递个顺理成章的台阶,毕竟先帝尸骨未寒,于此时揭君父的错处实在对他的声望无有增益。
“陛下。”宗钰出列拱手道,“臣私以为,陆文钧当年得道,蒙蔽上下,混淆视听,手中冤案必定罄竹难书。此案正可作为一个开端,自底而始,彻查陆氏阖族。”
而故灯未言明在表层的意思是,这也将主导权全部归还在了他手上,刚好成为他大刀阔斧整顿朝堂的第一环。
李陟颔首,“既如此,准奏。”
顾岸已经将近将近一月没收到故灯的信了,他的去信更是毫无回音,连崇岭监督故灯喝药休养的信件也没了。
押解军队已行至上京百里之外,不日便可归入京畿地区。可离上京愈近,他愈频频心慌。
连一贯不喜琢磨朝堂弯绕心计的罗展熹也私下与他正色道:“我是九云驻军营的统领,此刻理应守在北境以免战后敌袭,可陛下却不管不顾任命我为此行主将,你没生疑?”
罗展熹受召回京便是苗头,顾岸自然有所察觉。
李陟即便信不过他,直接派罗展熹监视他一路太过明显且愚蠢,不像他的手笔。
倒更像是做给外面人看,比如朝臣、太后,但若是如此,便必定是有人当众搬出了一个令李陟不得不这般做戏的事情。
戏既做到了他头上,那必定也与故灯也脱不开干系。
对他是监视,对故灯会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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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凯旋
故灯反复考量过多次,待旧案翻审过后,顾岸乃世袭侯爵,无法了无牵挂地离开上京。他再难入仕,也无意留在京中,况且新帝恐怕也不会轻易高抬贵手容他们潇洒离开。
既如此,便得将姿态放得极低,让新帝以为若无他的垂悯,他们二人根本无从生存。
故灯在入狱前服下了觉空先前赠他的药暂压几日病情,又千方百计通过左昶安排在了陆文钧关押牢狱的对面。未至十日,陆文钧禁不住他三番五次的催逼打击,在刑讯时抖出了故灯的身份借机攀咬平西侯府,妄图以此动摇新帝的登基之本。
可新帝早已与平西侯府“决裂”,又怎会在乎陆文钧的疯话。于是陆文钧撕开这道口子,挖下了他自己坟墓的第一抔土。
那药的效用殆尽,又兼入夏后愈发燥热,暑气顺着墙缝钻进大理寺狱,混着低闷潮气,故灯恍觉得这幅病秧子身体又回到初病那会儿,咳得呼吸不匀。本就偏瘦的躯体愈发嶙峋,重镣摩擦得腕骨生疼,皮肉红肿青紫,渗着血点。
这得是副什么鬼样子。故灯狼狈地倚靠在角落,心想,万一这戴过镣铐的痕迹褪不下去可怎么办,再戴红绳就不好看了。
“父亲。”
李陟睁眼抬头正见长女站在屏风后看着自己,勉强扯出两分疲惫的笑意,示意她上前,牵着她坐在自己身旁。
“父亲。”李之晏抿唇犹豫道,“这是龙椅。”
“只要是父亲的,”李陟捏捏女儿明显消瘦许多的脸颊,“你便可以坐。”
李之晏默了默,低声道:“晏晏知道娘亲不会回来了,娘亲去世了,为了保护我们。”
李陟微顿,方欲抬手抚摸她的发顶以示安慰,便又听她失落地问道:“慧生小师父,大师,侯爷,他们还会回来吗?回来陪我和妍妍。”
“父亲不知……”李陟几番欲言又止,却也只能搂着女儿的肩膀,“但父亲会尽力劝一劝他们。”
“父亲,”李之晏伏在父亲的肩头,悄悄抹掉了眼角的泪,“妍妍和弟弟总是哭,我哄不好。”
李陟心口忽地像被撕了道痂似的钝痛不止,最终也只得轻拍她的后背,一个字的哄慰也说不出来。
六月廿三,九云驻军营统领罗展熹及部将顾岸押解陆镇庭与麟甲营叛贼归京受审,城门大开,百姓夹道,百官迎朝。
待朝散过后,顾岸急匆匆出宫,途径京武渠边时突然被上头洒了一肩酒,顾岸不耐烦地抬头却见玉烟姑娘倚窗笑望他:“侯爷总算归京了,奴家念您良久,可得空一聚?”
顾岸心头一滞,旋即笑了笑,翻身下马径自跨入画堂春,雅厢内左昶佩剑立在屏风处,甫见他进门便快速道:“今日朝上未提,时间紧,又来不及细说,我只能粗略与您一讲。您府上之人兴许已有盘算,但总之先前经搜查侯府家业之后,如今举朝目光皆聚在当年孟府旧案之事上,陛下已下令重新彻查,翻案自是好事,但过后陛下对侯府的心思无人可知,您最好趁早绸缪。”
“搜查——翻案?!”顾岸满目惊诧,不及思考,当即厉声问道:“你搜到别庄,抓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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