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宁王僵滞地回身看向罗太后,眼眶猩红,两手微微发颤。
太后沉声道:“三思。”
52:47
第六十五章 鏖战
“敌军还剩多少?我军伤亡情况如何?”顾岸随手将沾血的湛卢剑身在脚下三两横陈的白狄敌军尸身上蹭了蹭,问身后的部将。
部将挨个听毕各队回复,答道:“回将军,仅余不到百名散兵。我方伤者三百,死者二十六名,百姓共有五百余名受伤,无死者。”
幸亏陆镇庭的铁锋营与弋阳驻军营苦苦鏖战三日三夜,又将百姓安置得妥帖,否则他们的伤亡极可能更大。且城中百姓但凡有一个因此事而亡者,无论是何理由,凡涉此事者皆逃不了一个贬字,命保不齐会丢在何处。
顾岸听罢沉吟片刻,“九云那边情况如何?”
“暴雨已停,大堤暂稳,牧仁拓道之事想必不日即将完成。罗统领手下部将来信,您走后不久,麟甲营副指挥使袁少瑞入城路上不料突遇暴雨,与安置灾民处的巡守士兵相碰,两方交战,罗统领亲自拿下了袁少瑞押在军中。”
蠢货。顾岸心下轻呵一声,蔡澜还真是心大,九云信报一封尚未送到北境大营,连九云近来的局势也未查明,他竟敢贸然派个蠢材来担此要任,陡遇暴雨大败一场也是活该。
不过既如此,想必九云那边应付得过来。
顾岸吩咐道:“你遣人回九云驻军营知会罗统领,眼下狄人方退,弋阳局势不稳,为防敌袭,请他分散部分兵力前来增援。我即刻率军驰援北境大营。”
“是!”
“唐副帅重伤,快传军医!”两名兵将唐瞬抬入铁锋营军帐,军医统一集中在了那边。
主帐内,袁叔铮坐卧不安,闻声立刻掀了帐帘出去,见唐瞬浑身红透,血水从甲胄的缝隙间往外涌,满额冷汗,脸色苍白,握剑时间太长,虎口已经裂开。
“操他娘的野狄子。”袁叔铮忍不住咒骂一句,疾步翻身上马,高喝一声“驾”往北策去。
他本是战场厮杀之将,强迫他坐在主帐里听着一个个将士来报伤亡与战况,还不如给他一把剑让他冒死拼杀。他为大梁血战半生,余生也必付与这六万里北境。
沈骤躲在马厩里一声不敢吭,待发觉麟甲营空了大半,方才小心翼翼地溜出来,扫量一眼四周,而后握住腰间剑鞘,随手牵了匹被挑剩的劣马骑上,勒住缰绳往北去。
他从军多年籍籍无名,孤身漂泊异乡,无显赫门第依仗,自是万般不平。但大梁总需要将士打仗,趁他还未有心仪的姑娘,倘若身埋北境黄土也不会有几人为他伤心,干净上路,正合他脾气。
“敌军距大营十里!”
“敌军距大营六里!”
“青狼营帐敌袭!”
“敌军距大营五里!”
“唐副帅撑不住了!”
“杀!!!”
铁骑逐兵戈,四面伐战鼓,长弓取颅,横剑穿腹,马蹄踏血。
一声声将士的怒吼与战马的嘶鸣震彻长夜,黑云遮压弦月,雷雨炸开在天边,倾盆暴雨兜头劈下。
“赤狄军自侧翼袭营!”
袁叔铮来不及抹去脸上糊的雨水,横剑挡了二人而后挑剑刺入一人胸膛。他回首沙哑地嘶吼:“为百姓而战!!!”
“为北境而战!!!”
“为北境大军而战!!!”
从龙功臣自北境而出,又被拔去爪牙扔回这里自生自灭。
但北境的人从不会自生自灭,他们会在风雪里再塑骨骼,将滚烫的坚韧揳进骨血里。
北境大营的将士声声嘶吼,仿佛恨不能将数十年的隐忍恨意与滔天不平顺着喑哑的喉管从肺腑里徒手掏出来,淋上北境大雪镇过的烧北风,然后用烧红的烙铁凿铸进刀剑,将敌人碎尸万段。
赤狄军队为首一辆战车,年迈瘦小的大巫与一名身披狼皮、头覆草环、口衔明珠的纤细少女一同展臂仰头舞蹈请灵,祈求神明降下福音,祈求赐予他们遗落的明珠一些神力,保佑战争的胜利。
“赛罕泊的女儿,神明遗落的明珠,祈求神明赐予草海的鹰隼、王庭的合罕以神的力量,请保佑他咬下老虎的头颅,吞下大蛇的眼睛,斩断熊罴的手脚——”
留吁布各手持重逾百斤的鬼头刀,横刀策马向南冲杀,斩落马上将,削落步兵颅,刀指北境大营后模糊不清的弋阳关三个大字。
“章明都,我来替我的父亲取你人头!”
血流漂杵的旷原尽头,一支箭矢刺破滂沱雨幕,瞬间射在留吁布各的铁扣臂缚之上被弹落在地。
留吁布各顿觉手臂微痛,他回首睨向身后那道引弓搭箭的、高大丝毫不输于他的人影,紧接着便听见大梁军士的猛烈呼号——
“陆将军驰援赶到!!!”
“将士们,死守弋阳关!!!”
那道人影疾速驰来,凤筋大弓与鬼头刀霎时相撞,刀弓相抵的电光石火之间,留吁布各与陆镇庭对视,看见了他锐利如炬的目光。
他知道,章明都的北境已如老合罕的旧王庭一般悄然葬在风雪里,眼前这个才是他的对手。
大梁的猛鹰飞来北境了。
陆镇庭与那双锐利的鹰眸对视片刻,旋即即刻分开,驰向袁叔铮身侧调回马头,与袁叔铮并肩,高声道:“弋阳此刻必已除净残敌,顾岸正在增援路上。”
“好!”
袁叔铮眼眶微地湿润,利剑仍不见疲惫地准确刺中每一个敌军的要害。
这是章明都给北境留下的新元帅。
留吁布各那如野兽虎视眈眈猎物的目光投向陆镇庭。
陆镇庭淡淡回望他一眼,勒马上前两步,屈臂搭箭挽起凤筋大弓的弦。
暴雨冲刷旷原数里的泥泞血迹,天光拂晓时分,雨汽在熹微日光里只余几分湿意,混着逐渐喑哑的兵戈相撞声,远处有怒声嘶吼与剧烈铁蹄震地,为首者手握大夏龙雀,率领援军迅速驰来。
陆镇庭与留吁布各鏖战整夜,尽管皆负累累血伤,二人却仍精力充沛。
同等强悍结实的体格与武力令他们难分胜负,像两只鹰隼死死盯住对方,谁都想熬死对方,谁也不敢放松警惕。
故而陆镇庭心知顾岸的驰援已至,但他不敢疏忽分神。
留吁布各横刀挡住陆镇庭的剑刺,心中却缓浮疑惑:为何大梁军队还有增援?他们背靠的城池弋阳与九云不是皆应被白狄拖住手脚吗?
袁叔铮于远处喊道:“陆镇庭,休要恋战!主帐待人坐镇!”
“想跨过弋阳关,”陆镇庭的剑锋几乎擦着留吁布各的脖颈而过,他眉眼冷淡,声色冷硬,“你老子在章帅手下做不成,你在我手下也一样。”
陆镇庭勒马掉头,直奔北境铁锋营主帐的方向。
留吁布各才欲穷追上去,忽觉身后有人,当即警敏地回头,对上一张含着笑意的脸庞。
“刀不错,砍人挺顺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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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功成
一支箭矢咻地一声死死钉在信章殿的殿门上,更有不少射穿门格抵在地上,发出金石独有的铮鸣。
殿内侍人不多,几名小内侍均瑟缩地缩在角落。宁王立在大殿中央,紧攥的拳头轻微发颤。太后与几位老臣面色沉着,但仍可见几分焦灼。
满殿唯一会武带兵的罗诵却出不去,因为敌兵实在太过靠近大殿,一旦开门便立即会有人闯入。况且太后宁王身边也需人护驾。
最镇静的实属陆文钧与陆镇柔父女二人,陆镇柔尤甚,唇角还染着笑意,似乎全然不担心父亲的谋逆大罪会对她造成不利影响。
殿外。
罗展颜劈手夺过一个小兵手持的剑,毫不手软地刺穿了朝她汹汹举剑相向的敌兵,血溅了她半边身子。
她乃将门之女,自幼习武,与兄长罗展熹同出一师门,拳脚功夫并不差,但从未真刀实枪地打过仗。成亲生子后连性情也强迫自己收敛许多,更是鲜少舞刀弄枪,免不得十分生疏。
何况她眼下怀着八个月的身子,身体笨重,根本支撑不了多久。
她髻发散乱,唇上染着血腥味,不知是旁人溅到的血还是自己的。
她几乎麻木地挥砍手中长剑,不知过了多久,忽地感觉右肩一阵钻骨的剧痛。
一个敌兵使刀劈上了她的肩膀,鲜血从极深的伤口中汩汩外涌。
李陟。
罗展颜心里无声地念了句这个名字,而后双腿发软,肚子倏然开始阵痛。
她无力地背倚在殿门上,被汗模糊的双眼看见面目狰狞的敌兵举刀朝她劈来。
顾岸握刀指向留吁布各。旋即二话不说扑上前去直取他的面门。
留吁布各横刀挡住。
两方的臂膀皆紧绷出强悍健壮的线条,太阳穴处青筋微跳,汗水顺着鼻梁滴落。鬼头刀与大夏龙雀相抵,在火星迸落的刹那间双双错开。
刀柄处嵌的那片碎玉,留吁布各看清楚了。
留吁布各与顾岸错肩后即刻回首望向对方,操着蹩脚的大梁官话沉声喝道:“你是谁?这把刀从何而来?为何会有那片碎玉?”
“野狄子废话连篇!”顾岸啐他一声,却像刻意吊着他似的不去回答他的问题,勒马转向他的侧面,再次已刀劈去。
留吁布各似乎顾忌那把刀上碎玉,顿时收住两分力,被他击得退后两分,旋即掂了掂鬼头刀,亦从侧攻击顾岸。
远处倏地传来一阵轰隆震声,不似雷鸣,更加令人心慌如麻。
“牧仁河突发洪灾!”
“我们的军营快被淹了!!!”
留吁布各手上力道微松,而后立刻被顾岸击退数步。
牧仁河道深却狭窄,在旷原以南极远的高地之上,且流向为东北方,怎会如此突兀地河道拐弯倒流北面,还是在这般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
赤狄耗费两代合罕的心血方才得进旷原,直逼弋阳关。若此时营地被淹,赤狄只能倒退。
群主,叁二灵叁叁伍九四凌二。
留吁布各心头顿时烧起重重怒火,鬼头刀直砍向顾岸的后脖颈。
顾岸察觉到背后的风息,快速伏身趴在马背上躲过一记刀砍,而后出人意料地翻开半边身子,小臂缠住缰绳,一脚勾住马镫,半边身子空悬。
留吁布各膂力过于强悍,一时没能刹住力道,刀风之势带得胯下黑马往前冲两步,于是此刻他与顾岸的位置刚好交换。
顾岸却不如他那般贪心,没打算取他命门,依他之力只怕也难抵留吁布各背水一战下的全力攻击。
大夏龙雀的刀锋咬上了他的背部甲胄,生猛地撕开一道自肩部至后腰的可怖伤口,血珠成串顺着刀刃滴落在地。
留吁布各于四年前伤在故灯身上的疤,顾岸一五一十地送还给他。
“老臣章明都,前来救驾!”
“微臣左昶,率马军司前来救驾!”
一记长剑残影掠过,罗展颜感觉到温热的血沾上她的脸。
无数将士杀上前来,团团击退殿前司敌军,反将大殿门守住。
殿门立时从内打开,血腥气与厮杀声扑面涌进大殿。
罗诵立即冲出去提剑厮杀,李陟紧随其后疾步跨出殿槛上前,见她气息奄奄地坐靠在殿门旁,心险些碎了,忙小心翼翼地扶住罗展颜,由内侍帮衬着抱入殿内。
罗展颜意识已有些迷蒙,隐隐觉出环着她腰的手掌在克制地发颤,滚烫液体落在她脸上,但没分毫血腥气。
她迷糊地想,不是血,那是什么呢。
“来、来人……”李陟红着眼,颤声吼道:“传太医!太医!!!”
罗太后连忙上前,见罗展颜浑身浸血,不由吓得微退两步掩口,急切地吩咐青岚姑姑:“快、快、快,快去传召太医!将王妃安置在偏殿暖阁!”
“哈哈。”陛阶之上忽地传出两声娇笑。
众人不解地望去,见陆镇柔一语不发地温柔微笑。
陆镇柔想起去年宫宴之上,罗展颜小产,众人也是这般手忙脚乱地围着她团团转。而她则卧在凤藻宫寝殿的凤榻上,任由肮脏的血染遍她全身,恰如此刻的罗展颜。
罗太后回首看向她,厉声道:“陆文钧逼宫谋逆,即刻打入大理寺诏狱!皇后身为其女,助纣为虐,即日废后,暂囚于凤藻宫中,无诏不得入内!”
陆文钧被剑胁下跪,额头触地的片刻间偏头瞥向陆镇柔。陆镇柔仍如从前般温和端庄,即便被内侍箍住双臂迫使离开。
她回眸乜了眼陆文钧,水润的眸子含着笑意,戏谑似的无声唤了句:“父亲。”
留吁布各怒极地瞪视顾岸,宛如一头被激怒的鹰隼,利爪跃跃只待猛扑上前生撕了猎物。
“那枚碎玉!从何而来!”他愤然嘶吼道。
“合罕!”
“合罕!”
“合罕!”
留吁布各的身后,悍将胡合鲁、瘦弱的大巫、纤柔明媚的少女、疲于战斗的将士,以及草海无数子民呐喊呼唤他们的猛鹰。
片刻后,留吁布各终于策马回奔向北,赤狄大军纷纷退离战场。
“陆将军有令,凡降者不杀!”一声响亮的军令使兵戈声止,无数将士停下动作望向大营前的战车。
旷原之上,军鼓声停,尸身横陈,雨意混杂血气仿佛给战场蒙上一层薄雾。
“滚!”李陟一脚踢开跪伏在他脚前挡路的内侍,神色万分焦急沉怒,抬脚欲往偏殿暖阁处去。
“你要去哪儿?”罗太后自偏殿出来,见状上前冷声道:“偏殿,还是陛阶?”
偏殿内,他身负重伤的妻子正在声嘶力竭、满额冷汗地沉陷于产子之痛。陛阶之上,那把空悬的龙椅正待主而坐。
缄默半晌,李陟悄声松开紧握的拳头,低声道:“陛阶。”
沉沉夜幕覆压华殿飞檐,令人胆寒心骇的兵戈声星星点点地渐变低微。
马军司与步军司鲜少交集,但如今不分司所,将士们互相搀扶走向大殿,以剑支地缓慢下跪,高声山呼道:“末将救驾来迟,陛下恕罪!”
章明都忽地忆起年轻时他与孟松石出入明堂、风华正茂的景象。他由左昶虚扶着半跪,苍老粗哑但仍浑厚的声音高声道:“陛下,万岁。”
大殿内神魂甫定的阁臣听见殿外呼声,三两对视一眼,旋即齐齐跪叩呼道:“臣,恭请殿下即位!陛下万岁!”
李陟一步步迈过陛阶,回身望向陛下诸卿叩拜、众将伏膝,胸腔似被山呼万岁之声填满,他为之斡旋纷争多年的位子于此刻轻飘飘地任他探囊取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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