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沿着那双手看去，那孩子脸上挂了彩，狠咬着牙，眼神坚冷如冰。那眼里，没有嗜杀的快意，没有错杀的愧疚，有的只是，死水无澜。
王誉瞪大眼睛，看见那双眸子里，有他的影子，一晃，只剩乌深。
沈赤抽刀又滑向琼娘。
“想不到你有点本事。”琼娘急忙躲开锐利的刀锋，很害怕的样子。
“你这种小妖，残害这么多人就不怕天雷？”沈赤的声音尤带稚气，语气却很足，握刀的手稳稳当当，像是修炼已久，对这等杀戮的场景再熟悉不过。
“你也杀了人！”琼娘眼睛变为红色，诱惑道：“孩子，你再帮我杀了那两个道士，他们有了修为，我控制不了，只要你帮我，我就把内丹分给你，以后你再也不用怕鬼祟。”
“想的美。”沈赤一刀刺下，琼娘惨叫一声，她没想到这个孩子心性如此坚毅，竟然不为所动。
刀刃破空有声，却没有杀死琼娘。
因为有人紧握住了刀尖。
是候方！
琼娘躲在候方身后教唆道：“道长救救我！这个孩子入魔了，他已经杀了他亲人，又要杀我！”
这个妖怪，真是惹人恶心。
江照为沈赤紧张起来，一个八岁大的孩子，如何能抵挡一个修炼多年的修士？
沈赤退后一步，像只敏捷的豹子，候方似乎还留有一点意识，久久没有对沈赤下手。
“快动手！”琼娘命令道。
候方慢了一拍，沈赤极快用刀挑了还有余热的火堆掷过去。灰尘飞扬，然后，沈赤转身，绕了个弯，从正门跑了出去！
江照快快跟上。
沈赤的身影在雨夜显得格外瘦小。落不尽的雨像是从天河倾倒下来的，天幕昏沉得像随时会坠落塌陷的堤坝。远山重叠，雨里明明灭灭。
候方追了出来，以灵符为介追赶沈赤。
沈赤回首拿刀把灵符砍断，断作两截的灵符重新复原，甚至分化为四张八张贴在树枝上，拦住他的去路。
被符咒赋予生命的树枝鬼手一样张开伸展，要抓住他。沈赤拿刀把它们尽数砍断。
断落在地的枯枝还在一张一合，沈赤把它们踢开，很快，它们就被雨水冲走。
雨水沿着额头流进眼睛里，沿着下颌滑进衣领里。江照想到很多年前的一个雨天，他也是这么淋着回家的，被院长阿姨好一顿骂。
此刻的沈赤即将面临的不是一顿温馨的数落和一碗浓姜汤，而是一个实力远胜于他，被妖怪控制的修士！
刷！两张灵符羽箭一般投来，沈赤赶紧躲开，钻入树丛。
他来了！
江照用神识一下发现候方的身影，他背着一只巨大白蜘蛛，脚踩御天符正搜寻这片小树林。
白蜘蛛在他身上缠满了线，他已经完全沦为白蜘蛛的附庸。
要是被他抓住，可就完了！
第8章 陈年旧影2
江照忧心追随着沈赤。
雨夜，身处外界毫无安全感可言，雨水的冰冷让人心情低落，斗志锐减。
江照找了好久才找到沈赤。
那孩子知道光在一个地方躲着肯定会被发现，频频偷换地点，几次都让候方扑了个空。
林中树木矮小稠密，树叶把大多数雨水网罗住，同时遮蔽树下的事物，是一个天然的防护屏障。
怪就怪这雨，下得太久太大，雨水在地上汇集，都能成为一条浅河了。林地的泥土吸水性强，大雨滂沱中，泥土得雨水滋润，稀软泥泞如沼泽，有些地方还特别湿滑，大大缩小了躲藏和转换的空间。
沈赤捏紧手中的刀，刀刃在灰暗中闪出冷锐的光，那是他唯一的希望。
雨水沿着额际流入眼眶，眼睛在水里泡久了酸胀起来，眼前模模糊糊的。他拧干袖子擦了擦眼睛，继续趴着等待。白蜘蛛这样的小妖待不到黎明，白天烈灼的日光会损耗他们本就为数不多的修为。
江照蹲在他身边，看着他被水泡的发白的脸和手指，要是把重生时间提早一点，这孩子就能少受点苦了。
刷！又是一道符。
沈赤翻身躲开，在泥地里滚了一圈，本就占了不少泥的衣裳这下全是泥了，发上都是泥水。
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凝神去听候方的动静。
这候方修为不高，只能用些符咒，御天符的使用类似飞毯，驶过会发出很大声响。比如此时听到的呼呼声，江照飞上树梢，候方果然飞过另一边去了。
就是现在！沈赤用牙咬住刀柄，尽量压低身体，胳膊和腿发力支撑前进。
一声闷雷。
继而是闪电，那股狂暴力量猛然滑过天幕，把钴蓝的天空狠狠撕裂，雨夜瞬间被点亮，如绽开最璀璨的火树银花。
人间的一切仍旧浑浊。
白蜘蛛杀人过多，害怕打雷，再加上候方的符咒灵力快撑不了了，她给候方下令：“下去，去林里把那个小子给我抓回来！”
候方当真收了符咒，进入林中。
他进林子了！
江照徒劳地对沈赤大喊，沈赤没有一点反应。他们间就像隔了一层厚壁，无论是什么内容，都无法传达。
江照心发虚，明知他们看不到摸不到他，还是忍不住地回头看。
这雨夜漫长得像是极夜，光听着雨打在叶子上，那乱鼓般的声音就够让人抓狂了，身后还有一个追杀者......
江照伸手去摸摸沈赤的头，想给予他安慰。
可惜，手上没有任何感触，和摸空气没有两样。
江照第一次觉得这个“灵魂出窍”般的设定很讨厌。
不过，江照盯着自己徒劳伸出的手，如果我真的在这里，我又会对他说什么？
――当然是什么都不说。
对啊，江照内心的小人躺哭，他肯定一句话都不会说。这么一想，江照又鸵鸟起来，这个形态也还好吧。
毕竟，古来万事难两全。
沙沙，叶子摩挲的声音。这黑暗的林间简直要把人逼成动物！一刻也无法止息，随时都在被窥视。
江照发毛，做了极大的心理准备，才慢吞吞起身，回过头。
眼睛一睁开，就对上一张方脸，那人脸色深黑，眼睛里闪动着被妖邪控制的疯魔，是候方！
他背上的白蜘蛛很不舒坦，操纵这个臭道士要废很多灵力，越接近她原型所在的地方，她休眠的欲望就越强。
“快跑！”江照尖叫道，极度紧张之下，额头的青筋隐隐显现。
沈赤扑在地上，并没有动。
候方悄无声息地向他伸出手，要把他拽出来。
那只手臂孔武有力，和沈赤细弱的胳膊简直是鲜明对比。
江照快喘不过气了，他选择闭眼，堵住耳朵。
他一直不敢看恐怖片悬疑片悲情片什么的，就是因为太能共情，主角发生了什么他都能“感同身受”！
这种特征大体表现为：主角挨刀他浑身痛，主角被冤枉他难受，主角哭他泪腺失控......现在他身处现场，共情感空前强大，他感觉大脑都要沸腾起来了。
“哧！”
刀刺入皮肉，只在一瞬。
如一记闪电，迅疾出击。
毫不迟疑，毫不犹豫。
候方的眼睛瞪得老大，眼珠木木望向插.入他心口的那把刀。
江照灵敏的听力堵住也听得见，他睁开眼睛，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来。
沈赤握刀的手占满泥水，这会儿还要加上血水，那孩子脸上不见迟疑和恐惧，他早算计好了力度，又换另一只手，把刀重重往里送了几寸。
候方来不及反抗，就感觉到灵力的流散。他那颗丹元也没了生机，四肢无力，死去了。
白蜘蛛乘机吞吃候方最后的灵气，叫嚣着冲沈赤吐丝。沈赤反手抓起一把烂泥就向她丢去。
然后，跑！
孩子东倒西歪地冲出林子，天幕依旧是深郁的钴蓝，雨还没停，让人怀疑，到底能不能等到天明。
沈赤直接往破庙跑。
回破庙的路上，水涨到了膝盖，对于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来说，这和渡河没有区别。
江照跟上去，透过破庙那堵断墙，依稀看见一个人影。
鬼魅一般，立在废弃的小庙。
江照心惊，纪角什么时候醒的？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看着孩子单薄的背影，江照忍不住想：这时候要是有人能救救他就好了。
就像他，被人欺负的时候，他想，要是，这时候有人出现，救救我就好了......要是，有人可以伸出援手，帮帮我就好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那么冷漠的走掉呢？不是你们的事，就可以那么冷漠，那么无关紧要的离开......吗？
可以吗？
江照想起和沈赤初见听到的那句――救救我......求你。
当时他不暇思索就决定要救人。他有个声音在响：我会救你，我不会离开，我不会走掉，我会帮助你就像帮助那个时候的我一样。
所以，不要害怕。
回到当下，沈赤奔跑的背影像头无依的小兽，在这样可怕的夜晚，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跑入破庙，沈赤毅然咬破指尖。不是像影视剧里那样的，咬一下下，指尖就开始流血，而是狠命地咬，连皮带肉地咬。沈赤吐掉嘴里的东西，血一下染红了整个指头。
江照的手指一抽一抽的痛。
沈赤像个没有痛觉的人，立即在肮脏的地上画起符咒来。江照认出这是驱魔符，他要驱散纪角身上的蛊咒。
纪角神情怪异，像在做什么极艰难的事情，冷汗连连。
白蜘蛛精在雨里鬼魂似的飘过来来，怒吼道：“别想跑！”
沈赤心无旁骛，专注画符。
只剩最后三笔！
江照心都要跳出来了，回头看看，白蜘蛛已经进破庙了！
“你休想驱散我的蛊心术！”白蜘蛛一掌劈去，沈赤不躲不闪，被妖力震得五脏六腑为之一荡，舌尖腥甜，几欲吐血。
还有一笔！沈赤又在伤处一咬，重重画下那一笔，伤口涌出更多血液，以至那一笔比任何一笔都要深，浓烈的红几乎灼痛人的眼睛。
灵符发出血色灵光，白蜘蛛自知不敌纪角，飞快逃离破庙。
纪角似从一场噩梦中惊醒，看到庙里的惨景，立即明白过来。
“她往外面跑了。”沈赤指着门外一团白影说。
纪角狭长的眼睛一斜，他一下就看穿白蜘蛛道行不高，要维持人型都难，若不是机缘巧合得到这蛊心术，恐怕她再过几百年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想到这，纪角愠怒非常，他居然被这么个小妖蛊惑了！
纪角抽剑去追，白蜘蛛哪里逃得过修士的追踪符，被几道黄符刺伤，倒在地上哀哀求饶。
白蜘蛛原本诡异的脸忽然变得妖冶起来，眼波流转有情。她衣裳半露，肩背的纱衣被雨水打湿显得异样风情，一副魅人的姿态，这应该就是王誉看到的琼娘的样子。
“道长，我以后再也不作恶了，求求道长放我一条生路吧！”
“想得倒美！”纪角默念清心诀，对准白蜘蛛就是一剑。
白蜘蛛的脸像是碎裂的瓷瓶，一片片剥落下来。她的眼神毒怨，丝丝吐信的毒蛇一样，对着赶来的沈赤说：
“我绝不会放过你！”
江照真想一剑诛了她，自己作恶也就算了，被正果了还要怨怼一个孩子。
纪角举剑，但没有杀死白蜘蛛，而是抵着白蜘蛛的下巴，强迫她看向沈赤，纪角问她：“你们身上的味道有点相似，告诉我，他，是什么？”
沈赤愕然，把流血的指头藏进袖子。
“他？”白蜘蛛双眼眼尾高高勾起，邪佞非常，雨水刷洗下，破碎的两颊更为那张脸增添几分恐怖。
“他有主子的气息，很淡的，一般人发现不了。”白蜘蛛的两腿变为蜘蛛的节肢，已经准备跑了。
纪角得到了答案，不再管她死活，由她跑路。江照气节，作为修士，他怎么能连最基本的除妖灭害都做不到呢？
“你身上有魔气。”雨还在下，纪角剑上的血被雨水洗刷干净，现出原本的寒光凛凛。纪角狭长的眼睛扫过沈赤，他几乎能笃定眼前这个孩子有问题。
不是吧，明晃晃的长剑映出孩子稚嫩的脸，江照的心脏都快受不了了，还来！
“我第一次见你就知道你不对劲，你在躲我？嗯？”纪角额前的发粘在脸颊，眼睛和沈赤的一样被水泡得充血。
他不像修士，像个亡命之徒。
如果沈赤敢跑，江照确信，纪角一定会杀了他。
江照想不出手无寸铁的沈赤还有什么法子能挡住纪角的攻击。
他深吸口气，这段回忆对他来说太痛苦了些，他已经不想再待。
许是受他心绪影响，周围景象飞速变幻，他来到了另一个地方。沈赤与纪角对峙的场面不复存在，他的心却难以平静。
这又是另一段回忆了。
江照四处张望。
这像是......一个小村落？
江照细心观察围绕着他的每一间屋子，茅草为顶，黄泥为墙，它们或高或低，或宽或窄，此时都亮着灯，透出温馨与质朴。
炊烟已经熄了，隔着纸窗约约看到缝补衣裳的女人。院落空空如也，鸡鸭都入睡了。门前的榆杨婆娑而舞，并无过多声响，只为截碎一片月影，落一地琼玉。
江照走着，偶尔听到几声犬吠。
好安宁。
就像桃花源。
这样美好的环境，江照想，是沈赤记忆里比较美好的地方吧？他在这里住过吗？
正瞎想着，已经来到了村口。
村口寂寥无比，只有一口古井，一株巨大的老月桂树。井已经荒废许久，树还欣欣向荣，枝桠比木桶还要粗壮，江照还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树。
那树枝上挂满祈福的红绸，有些是新红，有些经雨打风吹变为水红，都在夜风里自在飘摇。
江照再往前走走，发现了迎面而来的沈赤。
他长大了，是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肩宽窄腰，眉目浓丽，眸子像深黑的天幕，包容了亿万星辰。
江照看到他，感触颇深，真想问问他，当初是怎么逃出来的，伤得怎么样。
他一身黑色，神色寡淡，手里拿着一段细软红绸。
7/67 首页 上一页 5 6 7 8 9 10 下一页 尾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