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晚就回去。」柯林果斷地說,然後迅速關掉視訊。門響。是派翠克。
兩人對望無語,走廊上沒有別人,客廳大門是關起來的,二樓靜悄悄的沒人在樓上。柯林沒心思想魁登斯和凱文去了哪裡,也無法顧及自己剛哭完雙眼紅腫的糗樣。他此刻的存在只剩下雙眼,充滿著派翠克。
派翠克走近,把門關上。柯林順手鎖上,整段過程兩人的視線從未斷過。他們相擁而吻。吻持續得很長,當兩人倒臥在床鋪上時,皆神魂激盪。
柯林壓在派翠克身上,並沒有下一步動作。兩人都嚴肅了起來。
「我們有些誤會。」柯林終於點破心事。
「我不知道。是什麼誤會?」派翠克眼裡浮動不安,語氣平淡。
「一開始是兩年前的事,但老天,這件事已經不重要,和我現在想說的一點關係都沒有,是我自己的問題……這有一段時間,我……」柯林支支吾吾起來,他很不習慣派翠克面無表情看著他的樣子,「我對魁登斯有感覺。」
派翠克嘴唇緊繃,有一瞬間像是要哭出來,眼睫毛慌張的宛如蝴蝶一樣撲眨著。
「我以為我聽你坦承,我會比較高興。結果,好像更受傷。」
你早就看出來了?柯林沒說出這句話,心裡兜轉的疑問與驚詫一陣靜默,只是啞口無言地盯著派翠克,除了等待,不再作任何設想。
派翠克突然笑了出來,露出一種苦中作樂的神情。「哎!我的人生劇本真的很奇怪,大概可以當問題青少年紀錄片的參考範本……成績不好,老愛泡在煙酒中和一堆人尋歡作樂,還天真以為會在那堆人中找到愛我的人……是啊,很多人說他愛我,『派翠克非得出席這場派對』、『派翠克在哪呢』、『派翠克是我的』……所有人都說他愛我,所有說愛我的人也都離棄我……多了你不會更好,少了你也不會變差!」
「派翠克!」
「可是你不一樣。昨晚我回去『我們的』房間,一進門看到你站在媽媽的書桌旁,眼睛從桌上的詩轉向我……我知道我再也無法拒絕你,哪怕……我好怕你離開我……」
「派翠克,我在乎你。我和你在一起不是為了去想哪天分開,我只希望在一起的每個時刻,我、你都能誠實。」
「但誠實會傷人的。」
「愛人本身就註定要受傷害。」
「我們不應該傷害彼此!」
「是的,今天是平安夜。」柯林特別重複派翠克下午老掛在嘴邊的「平安夜」,派翠克愣了愣,終於露出淺淺的微笑,雙眼微微瞇起,彷彿片片花瓣中捧著瀲灩柔和的月亮倒影。「但除此之外,誰知道愛情什麼時候來,來了誰又能保證它待的期限?它有可能長存也有可能逝去……」柯林忍不住捧起派翠克的下顎,加重語氣:「也可能以更好的模樣再相逢。」
倏地,派翠克又收起微笑,露出哀求的神色。
「你今晚就要走了嗎?」
「對。」
「不要。」派翠克伸手輕撫柯林的臉龐,輕聲說:「別離開我。」
「派翠克……」柯林深深凝望著身下的人,而對方也同樣柔情款款地回望。他又低下頭磨蹭他的鼻尖,一下比一下更溫柔地輕啄他的嘴唇。派翠克單手摟住柯林的脖子,吻轉為深沉,黑捲髮開始散亂在枕上,床單起了波浪一樣的皺褶。柯林摟起派翠克的腰,讓兩人更加貼近,大手扣住他的後腦勺,一記深吻讓兩人幾乎覺得斷了氣。
「好,我不要和你在一起,我不要貼什麼男朋友的標籤,我只要你。」派翠克邊吻邊迷亂地說。
「我也只要你。」柯林亟需要呼吸,他暫時離開派翠克的嘴唇,猛然吐出這句話,氣喘吁吁地抱著派翠克說:「我們一起走,我的家人會喜歡你的。」
派翠克笑著摟住他的脖子,方才的不確定在彎彎笑眼裡不見蹤影。「那意味著,你暫時不能和別人約會了。」
「當然,我的家人都知道你了我還能見誰!」這次兩人是真的抵著額頭,又笑又鬧的,與方才餐桌上的心境截然不同。曲折反轉,柯林受夠了,他大哭了一場,經過家人的懷抱,他又重新獲得力量;而派翠克,噢,這個派翠克,永遠是掛在他心上的門鈴,情話輕輕一說、眉眼淺淺傳來情意,就令他無限喜悅且心悅誠服地再度為他開門。
忽然,門又叩叩作響。兩人猛然坐起身來,才發現房門根本沒關好,凱文站在半掩的門外。
「派翠克,你不是想要一起在午夜時拆聖誕禮物嗎?」凱文極其淡漠地說。
***
「你要不要看看你的聖誕襪,或許會有驚喜。反正現在離午夜還有不到四小時。」凱文在派翠克走去客廳前,隨口一道。派翠克起先糊塗不明白,但很快地堆起滿臉笑容,矜持地瞟了凱文一眼。
「好。我倒要看看你給我什麼驚喜。」
柯林實在很想阻止派翠克,他百分之百知道派翠克以為那是凱文的「道歉」,但他也百分之百知道,那絕對不是個「驚喜」。可是沒人阻止得了興奮的派翠克,他輕巧且飛野似的轉身,蹦蹦跳跳地往二樓跑去。
柯林瞪了一眼凱文,警告意味雖濃厚但並沒影響凱文絲毫,他只是一派輕鬆地聳肩,然後轉身往客廳走。
柯林跟在今天才摔下樓的派翠克身後,深怕他又受到傷害。
「派翠克,我們要馬上動身。」
「我知道,至少讓我看看凱文給我的驚喜──」派翠克走近房門,上頭掛著巨大的聖誕襪,他迫不及待取出裡頭的東西。是一個小鐵盒。
柯林瞪大眼睛,他還來不及搶過來,派翠克就將它打開。裡面是柯林也曾窺探過的東西,三張照片,但這次多了一疊摺起來的紙張和一張光碟。柯林倒抽一口氣。
「派翠克,給我──」已然來不及,派翠克攤開第一張,恰巧就是那張他寫給魁登斯的詩。「還寫詩呢,我的老天,我還真不知道凱文有作詩的才華!」派翠克笑道,清清喉嚨便開始朗誦。
「三葉影子,春來的白色小花
是致贈冬天之禮──
雪、夜、光。
三葉影子,層層疊疊,順著隙縫流入──
葉脈、掌紋、家鄉。
層層疊疊,輕輕重重,三葉印子,
勾在心上,船錨如爪,船身飄盪
帶著我,領著我,喚著我──
萬有引力。海洋,河川,
直到我們穿越浩瀚汪洋,
直到我們穿過蜿蜒深山……。」
派翠克越唸語氣越拖拉、越沉重,直到最後一句,他停了下來,面向背對著他插腰低頭沉默的柯林。他並沒遲疑太久,生硬地唸最後一行:「終將相印。致我親切的朋友魁登斯,和這美好的一夜……」派翠克頓了頓,才輕聲道出最後的署名:「柯林。」
派翠克沒再說話。柯林感到一雙眼烙在他背上,刺刺麻麻的,燒進肌膚裡。寧靜的氛圍中,他只能聽見派翠克繼續翻看鐵盒裡的其他東西。其他是柯林寫壞的詩詞,他感到派翠克又急又躁地翻閱,既侷促又戒慎恐懼。紙頁刷刷的翻過,派翠克突然又停了下來。沉吟半晌,他才悶悶地開口。
「我一次又一次地相信你。」
柯林轉過身。派翠克睜大眼,愣愣地盯著手上的紙。
「起初我以為你只是想關心魁登斯。哈,當年理查也是這樣。你總跟他在花房閒聊,不是嗎?我真心相信這次不一樣。」
「派翠克,那張是什麼?」派翠克倒退一步,不讓柯林抽走手上的紙,極為悲傷地看著他。
「我『真的』一次又一次相信你們。一次又一次。第一次你趁我和凱文玩飛鏢時,和魁登斯溜到花房,那時你們笑得好開心、好溫柔;第二次我忙著料理時你騙我要回通電話,結果卻到花房和魁登斯談天說地;第三次在大樹下你為他做了許多野鳥餵食器,還有你們看著對方的表情……」派翠克從到尾都逼視著柯林,用從未有過的語氣對他說話。柯林也從未想像過,有天會從這個愛笑的男孩臉上,看見足以用「悲憤」形容的表情。
「即使是昨晚,你們在花房接吻。」派翠克幾乎用足了力氣才說出這句話,身體頹傾,靠在房門上。
「你看見了?」柯林震驚。
「所以我也跑去找布萊德胡搞瞎搞,在花園。」派翠克無力地冷笑道:「他追我很久了。那個醉醺醺的酒鬼,我一吻他他就發了瘋。我也發瘋了。」
「派翠克那張紙給我。」趁著派翠克恍神,柯林迅速搶走他手上的紙。派翠克根本不在意那張紙,他沉溺在悲憤交織的情緒裡,嘴裡如葉片摩娑般嘀咕著。
「可是回房後,你又說你愛我,你要和我在一起。」派翠克仰頭靠著門,喃喃自語:「為什麼我就是無法拒絕……凱文提醒我好幾次了,可我卻不聽。一直以來都是這樣,若不是他告訴我理查暗中怎麼對待魁登斯,我還跟傻瓜一樣任他踐踏、任他利用。我相信你。我以為你不一樣。我以為是因為我們長得一模一樣,讓你迷惑了……」
趁著派翠克失神地自言自語,柯林趕緊看那張讓派翠克大受打擊的紙。上面簡單寫了一首詩,但那並不是柯林的詩。是魁登斯寫給柯林的。和柯林一樣,魁登斯並沒有將詩致贈給寫詩的對象,然而相較柯林那張揉成皺巴巴的詩,魁登斯的詩平平整整,悉心保護得好好的。
「三葉影子,三十個夜晚能有多長?
雪、夜、光。
三葉影子,三十個白晝足夠它嗎?
葉脈、掌紋、家鄉。
層層疊疊,輕輕重重,模仿著你的筆觸,追尋──
靈感、思想、夢境,所有你的
勾在心上,直到──
潮汐牽引,洋流匯集,
海、川,地
終將相遇。 致我親切的朋友柯林和那美好的下午 魁登斯」
「我記得這個鐵盒子。魁登斯的。」派翠克如夢初醒地道,他又緩緩地看向柯林,說:「看來他很寶貝你們的情書。」
「那不是情書──」
「喔,還有光碟,好啊!多大的驚喜,我們現在就來看!」
「不,派翠克!你想一想,如果我們真有什麼,魁登斯會把這麼重要的東西放在──派翠克!」
派翠克已失去理智,他根本不聽柯林的解釋。他疾步往房間走去,電腦一開,在柯林要闔上電腦時,派翠克突然爆炸似的吼了一聲:「別碰!」
柯林著實受了驚嚇,動也不動地愣在原地,抬起的手機械式的定格在原處。
派翠克似乎也被自己突發的怒氣給嚇到了,他趕緊別過頭,顫抖著手,將光碟放入光碟機裡。柯林別無他法,事已至此,他只能等著被宣判定下罪名。
等待光碟跑動時,這種難以挽回的局面反讓柯林開始放空。驚嚇過了頭,感覺阻塞,心神也漸漸麻痺。柯林木然地等著這張神秘客帶來的光碟,會是什麼「大作」。
視窗一打開,畫面是黑白的。裡面的內容皆讓派翠克和柯林倒抽一口氣。即使畫面模糊,但那間除了床和檯燈,其他什麼都沒有的空間,正是書牆後的暗房。床上的人正激情相擁而吻,如同他們從前那樣,卻又有些不一樣。
當「那人」拿起黑布罩住柯林眼睛時,柯林渾身僵直。
派翠克也同樣渾身僵直,尤其影片中段兩人正激情時,其中那個看似「派翠克」的人撲倒柯林時,他彎下腰拾起因劇烈晃動而掉下的鋼筆,握在手中,舉起手,猶豫不決。最後「他」輕輕地將鋼筆放回地板,而柯林再次翻過身來欺身壓上,兩具肉體再次猛烈交纏肉搏。派翠克宛如石化般,看著柯林接著扳開「他」的腿、拿起潤滑液,抬起「他」的臀,然後手指……他終於撇開眼,留意到影片右下角顯示拍攝時間。2016.12.23。
就算不用細看裡頭的人,不用細分那張同樣的面孔,光右下角的時間和派翠克的表情就足以判斷,那個人並不是派翠克。「12月23日……12月23日……」派翠克恍神地反覆重複這句話,就是沒說出真正要說的:12月23日那晚,他並沒有和柯林發生關係。
「我熱了蘋果酒,要不要邊喝邊等午夜呢?」凱文刀鋒一樣銳利的聲音劃破如肉筋般強韌凝固的氣氛。
「你們在看什麼?」凱文輕快地問,倚著門框,既沒打算走進來也沒打算知道影片在播映什麼,他伸伸懶腰繼續說:「不管怎麼樣,我在樓下等你們。」
「等等,凱文!」派翠克像是給惡夢驚醒般大叫了一聲,迅速地起身走到凱文身邊,開口時聲音幾乎是抖的,「走吧,不能錯過午夜……不能錯過午夜……」派翠克虛弱地微微笑,隨即又垮下臉來,慘白著臉、搖搖晃晃地走在凱文前面,下樓。
「是你。」柯林張大眼瞪著凱文,面如死灰地說。
「你今天比較不確定,發生了什麼事?不要說你對我突然改觀了,以為我不過是叛逆又天真無畏的青少年?」凱文彷彿就等著柯林發飆,一點也沒有要下樓的意思。他挖挖耳朵,隨意往空氣彈,然後又打了個呵欠。
柯林沒有回話。凱文就是要他生氣,而他自己的確在一開始聽見凱文的「驚喜」時就預知自己即將爆發的火氣。可是他再也氣不起來,半點也無法,因為在凱文伸懶腰同時,他那件小得可以的上衣露出大部分的腰。而柯林看見腰間一側那明顯不過的印記。
小小的,但完全轉變他起初認定的對象,顛覆他原有推敲的情節,和他所認知的人性。
是他的吻痕,昨夜激情留下的罪證。他怎麼就,完、全、沒、想、到、會、是、凱、文。那一句厭惡至極的「噁心」,再次清晰地重複在他耳畔。是啊,這種語氣派翠克不會有,魁登斯也不會有,他當時怎麼就沒有想到?
「為什麼?」柯林眼睛直瞪著凱文身後的牆壁,失神地問。
「還有三個半小時。」凱文收起臉上總掛著譏諷、淡漠的表情,他瞇起眼睛,嘴唇癟得僵直,介於一種要痛罵和痛哭之間的模糊地帶,凝視著柯林。「之前說好的,既然你選擇留下來,我也準備好你的禮物。」像是想隱藏什麼情緒一樣,凱文倉促地結束最後幾個字,轉身下樓。
柯林不記得自己花了多少時間下樓,也不記得自己是如何走下來,只記得當他走到客廳時,原本燈火通明燦爛的客廳,此刻倒像冥府,鬼火從天花板到每個邊邊角角,灼灼燃燒。輪播不停的聖誕組曲使他寒心刺骨,如同踩上冥河,卻苦無渡河的船費,徬徨無措地聽著由受罰者眼淚所匯集的河流,哀號、悲鳴著。春神如同死屍一樣癱在沙發上,一隻手拿著酒杯小口小口的啜飲,身上的繃帶道盡了被囚於冥府的痛苦不安;冥王海帝斯盤腿坐在藍底金色花紋的地毯上,雙手往後撐在腰間兩側,臉上的表情像剛剛聊了一場心滿意足的對話,閒適自在、撒嬌討好的模樣一如往常,「深愛」他的哥哥;至於那縷幽魂──柯林此刻也覺得自己也是幽魂,使得他異常覺得親近──正靠在聖誕樹旁,彷彿瑩瑩閃爍的聖誕樹是唯一照亮幽冥間的光亮,使得他不致迷失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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