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林搖搖頭,把那些希臘羅馬神話通通收起。空蕩呆滯的腦袋裡只有一個畫面:三具行屍走肉的人,或坐或躺或靠的待在客廳裡。
柯林首先繞過凱文、無視派翠克,走到魁登斯身旁。他不只是因為確認昨晚那個人不是魁登斯而放心靠近他,更準確地說,他滿懷的質疑「需要」魁登斯的回應,然後他知道他會在徹底的失望後,崩潰成他自己也想像不到的樣子。
一方面,柯林也只剩下這個人可以靠近,在這個窒息的空間裡,魁登斯是此刻和他心境、行為最相像的人──走路很輕,畏首畏尾,眼神飄忽不定,宛如分秒受到恐慌症襲擊。
凱文斜睨了柯林一眼,才喝了一口蘋果酒。喝的動作又露出了腰間的記號。柯林心亂如麻,他單膝跪下對著魁登斯,似乎想說些什麼卻又如鯁在喉。
為什麼要這麼做?是你說的忌妒心嗎?想摔死他還不夠,就連你口口聲聲「愛」的哥哥,非得透過惡劣的手段連他的心也要粉碎嗎?原來你早就知道暗房裡的事卻隱瞞我嗎?原來監看的人其實是你嗎?原來我誤會的一直是凱文嗎?原來那間房有監視器……原來、原來……柯林腦海紛紜雜沓地閃過好幾句話,伴隨著好幾個畫面,他如囈語般下意識說出來。
「鐵盒是你的,詩也是你偷的,光碟……我在你的垃圾桶裡看過被刮花的光碟片……為什麼呢,魁登斯……」
魁登斯回復生氣,著急起來,他支支吾吾地想回話,然而當柯林凌厲的眼光看過來,又令他嚇得張嘴失聲。
「我錯看你了。」柯林輕輕說,然後像洩了氣的氣球癱軟在地。寧願怒火反噬,他也不願聽魁登斯再度認了什麼罪、不願看什麼令他失望至極的面貌。
接下來的時間,每秒都如衣裳緩緩沉入深海一樣緩慢。柯林覺得自己隨浪波逐流,浮來飄去,時間失去了意義,腦袋空洞,只能意識到旁人的動作,別人做什麼,他也禁不住地跟著做:凱文喝蘋果酒,他也跟著喝;魁登斯放下酒杯,柯林也跟著放下;派翠克終於抬起頭,拿起酒杯一飲而盡,柯林也跟著一屁股坐下,猶豫一會兒,再度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真好,意識只剩下這些,沒有其他人,沒有其他煩心事,只剩嘴裡的味道,酸酸甜甜。半酣醉意從胸口漫上,逐漸籠罩他的大腦,他還來不及感受到頭腦發熱,便迅速在一片昏昏沉沉中,閉上眼墜入真正的幽暗深淵。
-TBC-
第13章 13
「柯林,醒來。」
在荒蕪的黑暗中,柯林聽見來自遠方的呼喚。有一瞬間他覺得他回到家鄉愛爾蘭,回到那間永遠為游子保留的房間。父親的叫喚聲永遠爽快有精神,偶爾會找他清晨慢跑;大部分時間是母親,母親的聲音渾厚有活力,喚醒他的話語最後絕對會加上「甜心」兩個字,然後在柯林睜開眼前,嗅覺往往比他醒得更早,聞到從母親身上傳來的麵包、炒蛋香味;有時候是姐姐或哥哥,通常他們是在門外扯著嗓門大叫,伴隨著拌嘴聲和呵欠聲……
但這個聲音不是。視線天旋地轉地從黑暗中緩緩散開。這裡不是家鄉,柯林感到身體的束縛。他猛然驚醒,倒抽一口氣。
現在他所在之處,是魁登斯的房間,而他被綁在椅子上。左邊床鋪上是派翠克,他同樣被綁著坐在床鋪上,驚恐且困惑不已地瞪著凱文。右邊是上回被柯林和派翠克清理乾淨、原本堆放雜物的空間,那裡只剩下一個木箱,魁登斯以同樣束縛的姿態坐在上面,同樣驚懼不已。柯林則被放置在房門正對面,身後是可以看見外頭街道的窗戶。房門扣上黃色大鎖。
至於凱文,他喚醒柯林後,則滿意地走回床鋪旁的書桌椅,以平常那種懶散的癱坐方式,抖著腳坐在那裡瞅著柯林。「你們睡得比我想像中久。」
「這是怎麼一回事?」柯林沉住氣,生硬地問:「搞什麼?」
凱文先是嘆口氣,然後像是安撫鬧脾氣的小孩子那樣無奈笑道:「為什麼你們每個人一睜眼,第一句都是同樣的話,」他矯情地模仿派翠克天真的語氣:「怎麼回事……凱文?」轉眼又模仿起魁登斯結結巴巴的樣子:「『凱……凱文……為什麼……?』拜託,用點腦子想也知道,你們被我綁在這裡,會有什麼好事發生?噢,我想到了,我忘了這一句,實在太經典不得不提。」凱文又轉向派翠克,模仿起來:「這是……什麼聖誕遊戲,對吧?我不太舒服,你可以先把繩子解開好嗎,我的好弟弟……」
凱文突然忿恨地啐了一聲。「我該說我親愛的哥哥,是為了掩飾懼怕才這麼說,還是腦袋裡真的只有性愛和菸草?聖誕遊戲……也是啦,我想玩一個,『沉潛』的遊戲,法文怎麼說來著,『Plonger』,是嗎,柯林?這可是你教我的。」
柯林根本無心回答他的話,他留意到掛在椅背上凱文常常拿來練習的弓,箭袋滿滿的箭支。
「昨天我沒參與你們的聖誕派對,就是為了給你們準備這個驚喜。我『真的很用心』。」凱文對著派翠克說:「我答應過你的,這個聖誕節我不會讓你失望,每個人都有禮物,遊戲也少不了。」
響亮的一聲拍掌,凱文站起身來,活絡一下筋骨,雙眼炯炯有神地環顧四周,像個準備進行活動的主持人,帶著那種矯揉造作的興奮感,站挺身子預備宣布「好戲正式登場」。
「我一向喜歡簡單,先謝過柯林,『我親愛的朋友』給予我的靈感。你說過人際關係就如同沉潛,哎,說簡單點,就是潛水,但我們的老師顯然是個不折不扣的『大詩人』,喜歡把簡單的東西說得跟無用的華麗包裝一樣,也不管裡面的東西是廉價的大爛貨,但就是想包裝。喔,我說得太多了。沉潛。」凱文轉了一圈,「不過你們大概也沒機會再聽我說那麼多了。」
柯林屏氣凝神地聽著,他不像旁邊幾乎嚇傻的兩個人,凱文的居心不軌他早就預先感受到,此刻不過證實起初的猜疑,更何況那種生死懸於一條弓線的狀況他也早已領教過。他耳朵聽著、眼睛看著,腦子裡卻高速轉著如何解開捆住他的繩索以及如何拖延時間來逃脫。
「這十九年來,打從我有意識開始,我就開始思考我到底為什麼會和你們成為兄弟?我是很認真的思考,思考著為什麼我會出生在一個虛偽又噁心的家庭裡,噢不,是整個社會都噁斃了,爛到骨子裡,這是一個腐爛到發臭爬滿蛆的世界,卻還高喊著『人生而平等』『人活著是有意義的』『活著、活著』,幽魂抱著腐爛的屍體央求著『活著』,然後活得醜陋不堪,繼續將不平等發揮到無限大,到底有什麼意義?」
凱文開始來回度步,有時候會停下來,思考,再繼續說下去。他看起來不再如往日散漫、事不關己,像個亟欲參透什麼道理的老學者,雙手背在後頭,不時因思考言語的措辭而皺眉、噘嘴。
「這是真的,當我每天認真思考這些問題時,卻還要看著一家子在我旁邊耍智障、虛度光陰,我就很痛苦。啊,虛度光陰,我花了十九年才覺悟,也算得上虛度光陰……我花了十九年『沉潛』,沉入你們想像不到的深海裡,才挖出你們每、一、個、人心裡的爛泥巴。看吧,柯林,早說你沒什麼可以教我的,在你告訴我所謂『如何與人交往』巴拉巴拉的大道理之前,在我出生那一刻,我就被迫丟進海裡,被迫看身邊每一個人是怎麼慢慢從肉體變成畸形的白骨,被迫往下沉,被迫、被迫、被迫……。」凱文咬著牙,沉住氣繼續說下去:「被迫接受所有『無意義』的事。」
「凱文,我……我不懂你到……到底在說些什麼,你你你……醉了嗎?」派翠克嚇壞了,結結巴巴地說。
「我一直保持清醒,打從我有意識開始。我才不相信什麼小孩是從母親的眼睛裡認識自己那套邏輯,是我,和你從同個肚子拉出來開始,我就是個體,只有『我自己』去觀察這個世界,只有『我自己』能看見自己的倒影。當你們還向爸爸討抱抱、向媽媽討奶喝、哭著換尿布的時候,我就盯著他們和你們的一舉一動。」
派翠克頻頻顫抖,眼神倉皇無助地溜轉,彷彿試圖確定是否身在夢中。魁登斯反倒鎮定多,只是慘白著臉,毫無氣力地看著凱文。
「所以我開始做些假設與證實。五歲那年,我模仿你,摘了滿株的梔子花,我想著既然你摘了一朵,她覺得可愛,那我摘了全部,她會作何感想?下場你是知道的,她一點不覺得可愛了。她覺得可恨。我不信,我是謹慎的人,我再測試一次。在某次你把飲料打翻時,她只說幾句:『噢,我的小親親,你就是太興奮了!』,所以接著我把碗裡的起士條全都掃在地上,呵,她的表現還真令我失望。」
「媽媽不是故意要懲罰你……你的意思是……她偏心?不,凱文──」派翠克著急地想解釋,凱文立即噓聲打斷。
「噓!待會兒有的時間讓你說。我對『偏心』的議題和感受早就在五歲那年就解決了,我大費周章把你們綁在這裡不是讓你們聽我像電視上,哭哭啼啼爸媽偏心、不理解我所以才犯罪的窩囊廢一樣。七歲那年,」凱文提高聲量,像是報告事項不帶感情的繼續說下去:「我發現『偏心』不是最核心的問題,問題是她徹頭徹尾就是個自我中心又虛偽的女人。於是我把她裝修好久的閣樓,她最愛的那一面牆,留下一些創作,聽著,是『創作』。我想她那麼喜歡裝飾房間,那我就陪她來做些『有意義』的事,一把裝滿顏料的水槍就可以搞定這件事。她當然氣瘋了,這些你們大概都知道,因為她踩壞我的水槍,把她貴得要命卻也醜得翻天的黃色尖頭鞋也給踩壞了,為了這件事她和他大吵一架。可是我們的魁登斯……」
魁登斯猛然一顫,令柯林訝異的是,一向膽怯的魁登斯,卻抬起頭迎視凱文。
「你比我想像中的帶種,魁登斯。偷詩賊和大鼻子情聖。」
「我的詩和鐵盒子,昏迷前柯林和我說了一些很奇怪的話,什麼光碟……」魁登斯恍然大悟,突然激動了起來,「是你。你偷了我的東西,還栽贓我和柯林的關係!柯林,那些光碟不是我錄的,派翠克還有那些詩──」
「誰來給你教點禮貌,我最厭惡的就是岔開話題。」凱文用力踏了一步,打斷魁登斯:「不過還是比你那位光鮮亮麗的好哥哥帶種多了,你看他抖成什麼樣子!情書的事待會兒慢慢說。」
「魁登斯說的是真的嗎?」柯林看過魁登斯這副模樣,和某次在餐桌上為派翠克挺身而出辯護的樣子,如出一轍。他永遠相信那雙堅定眼睛,沒有任何謊言。他一半開心,一半仍因背後錯綜複雜的陰謀而頭疼不已。
派翠克終於停止發抖,恐懼漸漸轉為滿腹困惑,眼神在柯林和凱文之間來回掃蕩著。柯林嚥了嚥口水,繼續說。
「為了栽贓我和魁登斯的關係,把我們的……親密過程錄製下來,故意燒給派翠克看。知道暗房裡有監視器的人是你,不是魁登斯……」柯林突然「啊」了一聲,茅塞頓開,「那天清晨我在你房裡看見的畫面,不是色情片,那是……難怪李醫師的孩子會說:『所有門關起來的事。』你就是這樣監視著我和派翠克。不過我不明白,那兩張詩足以達到你的目標,為什麼你還要和我──」
「你們真的令我厭煩,一個比一個愛帶開話題。」凱文揮手別過頭,嫌惡地高聲說:「你們知道你們睡了多久嗎?他媽的睡了足足兩個小時!所以我們現在只剩下半小時。我原本打算時間到一一弊了你們,但我突然想到,我是個守信用的人。今天是聖誕節,我答應過要送你們一份大禮,『意義性』的禮物──至少讓你們知道為什麼會死。」
「凱文……告訴我,你在開玩笑,惡劣的玩笑也可以……」派翠克呆若木雞地說,見凱文不回話,他又緩緩轉向柯林,空洞的眼神在雙眼接觸的瞬間,靜靜淌下淚水:「柯林,是真的嗎?不只魁登斯,你……凱文……你們……」
「噓!」凱文再次把食指擺在唇上,繼續說:「回到七歲那年。在我毀了『媽咪』的寶貝閣樓後,魁登斯在我的『作品』上用蠟筆刷啊刷,」凱文邊說邊懶洋洋地舉起手揮了揮,像在模仿作畫也像在掃去派翠克煩人的啜泣聲,「畫了一朵花。這個搖尾乞憐的小狗,沒人理他硬要湊上去舔舔主人的眼淚,但總之見效了,『媽咪』愛死魁登斯的畫,那個下午,他們在那面牆畫了一整個下午。」最後幾個字,凱文語氣放緩,然後匆促地帶過結尾:「然後狗得到他的狗屋,主人賞給他的。」
「你只是在忌妒。」柯林低聲道。
「哼,現在還輪不到你來談忌妒,這個話題的話語權該交給魁登斯和派翠克才是,他們才是忌妒的佼佼者。但現在還不是時候。一直談『媽咪』,也該談談『爹地』,兩人臭味相投,什麼鍋配什麼蓋,相差不遠。你剛剛提到的監視器,就是『爹地』給『媽咪』最好的禮物,你不用這麼驚訝看著我,魁登斯,我知道你一直很相信他,但他就是這麼爛,你得接受事實。閣樓沒了,他就為她打造書房後面的『秘密小天地』。於是呢,我又再做了一點點小測試,『媽咪』沒通過測驗,不代表『爹地』也一樣,合理吧?」
凱文走到正中央,優雅地轉了一圈,若不是身上那套過於窄小的衣服,和壓迫緊張的氣氛,凱文此刻真像舞台上會出現那種從容自信、面容俊美的演講者。
「我告訴了『爹地』,我看見『媽咪』和派對上的一位叔叔在廁所裡,叔叔把手伸進『媽咪』的裙子裡,而『媽咪』一直發出『嗚嗯……嗚嗯……』的聲音。」
「住口!」原本在哭泣的派翠克突然滿臉脹紅地大吼了一聲。凱文得意洋洋地看著他。
「和你看到的一樣,對吧?喔,不過我想你看到的比我還刺激啦,我有挑過,才讓你去看的。你太過崇拜她了,派翠克。」
派翠克持續掉淚,突然像是想起什麼事瞪著凱文,喃喃吶吶著:「你早知道她在那間書房……」
「外遇。好聽點叫『畫畫』,難聽點叫『愛愛』,誠實點叫『外遇』。我看了上百次了,廁所、浴室、廚房、房間、花園就連花房也有,她腿開開的讓男人把屌塞進去,快活的樣子和你一模一樣。我親愛的哥哥,你們真的『很像』,難怪她偏愛你。」
「所以,你的父親因此在書牆後面安裝監視器嗎?他開始懷疑他的妻子了。」柯林平靜而有力地打斷凱文越加放肆的談話。凱文的話引起魁登斯不小的反應,他的臉色迅速從驚愕變成滿臉的失望。
「對一半。我以為他會因為我的誠實以告而做些什麼事。什麼都沒有,表面上為她打造一間專屬她的『秘密空間』,裡頭卻偷偷裝上監視器,監控她到底上過幾個男人。他監控上了癮,卻沒膽戳破,這就是另外一半你沒猜中的。不過這些都不是重點,我怎麼知道監視器的事也不是重點,重點是,」凱文緩步走到魁登斯面前,微微彎下腰說:「他對你的疼愛仍沒減少,對我,仍然保持距離。我真不明白,我那時還太小了,我只能明白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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