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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你都看到了。我每次夢遊時，都會在牆上畫畫。早上起來，再用黑色的蠟筆把它蓋掉。久了，什麼顏色都上不去了，只有黑色。」
魁登斯又深深嘆氣，輕輕地道：「我曾在裡面寫了很多不好聽的話，也畫過我不曾夢過也不曾見過的怪物……每天我最害怕的就是撕開手繪圖，我害怕又有新的東西出現……」
他轉過頭，視線迎向柯林。魁登斯的神色極為悲傷，開口時卻帶著一聲自嘲似的輕笑：「柯林，我說過這個家不安全。不安全的人，就是我。我嚇跑了一堆人，就算凱文利用我吧，但罪魁禍首仍是我。凱文會厭惡我也不是沒有理由，要不是他誤把飛鏢射向我，讓媽媽對他大發脾氣，也就不會有一連串的事情發生……」
「我認為絕不是『誤會』，凱文他──」
「凱文是曾經惡整媽媽帶來的訪客，然後嫁禍在我身上。我恨這些過往恨了好幾年。或許到現在我還在恨他，但恨又有什麼用呢？我只是膽小鬼，我只能畫在牆壁上。但當年飛鏢事件，我不相信他會『用心』想讓我瞎眼，我不值得他『用心』。他想傷害的人，是那些訪客。凱文是……凱文是……」魁登斯從齒縫間小聲地擠出最後幾個字：「是很壞……但他從來沒把我當成目標。」
「他不是壞，是混蛋，把我們耍得團團轉的混球。你可以直接說出來，『凱文真的是混蛋、去他的哥哥』，就這樣，很簡單。原來這就是所謂的真面目。我承認剛開始我很害怕，但那是因為我『不知道』，『未知』讓我害怕，現在我看著……」柯林對著黑色牆面，抬起手翻了翻，想著該用什麼措辭：「看著這些一團團黑色的東西，我很慶幸，它終於能透氣了。它終於能看見光了。」
柯林的話如同抹布一擰，魁登斯立即皺起臉，幾乎放聲大哭地喊：「請你不要再說安慰我的話！我差點害死了我的哥哥，你真的明白這件事嗎？他是你的愛人，也是我所愛的哥哥！而我……」魁登斯站直身體，坦然無懼地深深望著柯林，說：「而我愛你。」
兩人就這樣無語對望，那道紫橘色的斜陽餘暉逐漸黯淡下來，鬱鬱幽藍漸漸盈滿閣樓。外頭天邊仍有微光如裙墜，萬縷金絲繡在淡青色的裙面，往逐漸闔上的夜幕方向飄揚退場。星星尚未點燃，而魁登斯的雙眼倒先爍起星光，隨著淚水不斷滑落。
「我偷了你的詩，紙簍裡被你丟掉的，我都拿走了。」
柯林感到心猛地跳了一下，然後以極快的速度往下沉。是魁登斯，昨晚的人是魁登斯。凱文沒有說謊。
「昨晚……昨晚是你嗎？你來過書房嗎？」
魁登斯先是驚訝地張大眼，然後抿抿嘴，點頭。一切皆已揭曉，柯林像因衝動而犯下殺人罪的兇手，木然站在原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昨晚在床上行為反覆矛盾的人，是魁登斯，不是派翠克。
「謝謝你寫給我的詩，只可惜，我弄丟了。」
「你掉在書房了。」
「或許吧，我睡著後什麼事都記不得了。東西多了會怕，但東西少了，我更怕……。」
柯林呆呆地看著魁登斯，昨晚畫面不受控地浮現腦海：激情的擁吻，赤裸的交纏，此起彼落的喘息聲……之後進門的才是真的派翠克，他無比確定，他認得派翠克的味道、認得他清麗的側臉、認得他即便流淚也會噘著嘴、認得他撒嬌的聲音……柯林感到渾身戰慄，在床鋪上的那個人，半點也沒有派翠克的特質。他瞎了眼擁抱完了魁登斯的肉體，然後再對派翠克說纏綿情話……混球，剛剛那拿來罵凱文的話，現在柯林無聲卻用力地將這句話反反覆覆地擊打在心上。
「請你今晚就離開吧，先生。我懇求你，我很清楚我今晚絕對會做出什麼自己都料想不到的事，帶著派翠克，離開吧。」
柯林沉默。直到房間全暗了下來，派翠克上樓敲門，他回過神來，趕緊出門把派翠克擋在門外。
「你們在談什麼，怎麼這麼久？魁登斯呢？」
「他心情不太好，我們讓他靜一靜。」柯林只想盡快把派翠克帶下樓去，才足以讓魁登斯收拾好關於「牆」後的秘密。
凱文已為他們煮好晚餐，還熱了蘋果酒。他和派翠克之間瀰漫著一股尷尬又忌諱的氛圍。早上的事情太過震撼，派翠克顯然招架不住，平日的笑容少了許多，動作也不再輕盈自在，除了凱文主動幫派翠克遞過胡椒罐而派翠克回了聲「謝謝」，除此之外兩人一句話都沒說。兩人的身體也彷彿同極相斥，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我想他是想和我道歉。」派翠克在用餐桌時，對柯林耳語。柯林知道他試圖佯裝自在，試圖讓自己快樂起來。他識破了派翠克的企圖心，卻無心也無力配合他，從下午到今晚的「誠實」太多，他根本來不及消化。
「你看，他平日根本不可能自己煮晚餐，這次他準備得多豐盛。」柯林苦笑以對，派翠克繼續說：「但我不會先開口說話的，除非他道歉。」這句話提高音量，派翠克眼珠子對著柯林，說話對象卻明顯不過是指向坐在主位的凱文。
凱文正盡情飽餐一頓，柯林不解地瞪著他。凱文正像個餓極的孩子一樣狼吞虎嚥，而這個人平日根本像厭食症患者，他唯一表現對食物的喜愛大概就是那包長條土司和草莓果醬罐，食物對他而言比較像玩具，他開心就咬幾口，不開心連聞都不想聞，彷彿用餐時間他的精神力氣都拿來監看旁人，如同盤踞在冰箱上的貓。
凱文愉悅地勾起嘴角把最後一根只能用「殘骸」來形容的骨肉，大口撕咬入口，鼓脹著腮幫子，對著派翠克挑挑眉眼。派翠克則皺起眉頭，一副「這就是你回應我的方式？」
等到凱文把那滿嘴肥油多汁的「殘骸」吞下去後，他咳了幾聲，終於開口。派翠克抬起下顎，正襟危坐地用僅剩的一隻膀臂插取盤中柯林幫他切好的雞腿肉，故作淡漠卻微微地揚起嘴角。藏不住的期待，他要等到他的道歉了。
「我去叫魁登斯，他永遠沒有時間概念。」凱文抽取一張餐巾紙，隨口一擦就丟在餐桌上，離開客廳。
柯林立即握住派翠克的手，他早就知道派翠克從一開始的期待就注定招來失望。「派翠克。」柯林心裡和派翠克的表情一樣紛亂，最頭疼的還是紛亂的來源不清不楚，是由過去這一整個家所編織、中間卻出了差錯糾結成一團、解也解不開的天羅地網。柯林想安慰他，一下子又頹然放棄，他插取一小塊雞肉和足以入口的芝麻葉，想要餵派翠克的念頭才在抬起手時又乏力地放下。
他不想再看到魁登斯，他的心思意念每分每秒都在害怕聽見下樓的腳步聲。
……今晚就離開吧……魁登斯的話言猶在耳，提醒了柯林下午在凱文房裡時下的決心。
柯林突然站起身，走到客廳拿起一隻筆，派翠克則困惑地看著他，任由他抬起打了石膏的手，在上頭刷刷的寫起來。
「直到青苔長到我們唇上，且淹沒了我們的名字──誤用，抱歉了愛蜜莉──過去時空永存，我在那裡愛你。 2016.12.24 柯林」
派翠克愣愣地看著柯林寫下的話，兩人皆不發一語。柯林抒發了情緒，頓時輕鬆許多，這才能好好誠心誠意地、溫柔關愛地凝視派翠克。
「這不是祝福的話。」派翠克說。
「是的，這是道別的話。」柯林回。
「你說過我們要在一起。」派翠克接著說。
「那也是真的，但中間出了差錯，我改變心意了。」柯林頓了頓，「事情就是這樣發生了。」柯林心裡一震，那是剛剛魁登斯才對他說過的話。如同那天他永遠也忘不了的清晨，普魯士藍的的天空，還有在他心裡閃現的那道綠光，引領著他遇見在夢境中遊蕩的魁登斯。但普魯士藍是顏料中意外的奇蹟，綠光是光線折射偶然迸發的奇景，至於他們，那一夜酒吧裡的吻卻是徹底的錯誤。或許更早一些，就連巷口裡的巧遇也是可悲的錯誤，柯林恍惚地回想著。事情就是這樣發生了。
派翠克看著柯林，好看的臉龐此刻如同掛在三角巾上的手臂，困乏無力，蒼白生硬得尊石膏像。餐桌靜了下來，柯林幾乎能聽見派翠克鼻息微妙的轉變，一種驟雨欲來的感覺。
口袋裡的手機震動，打破了如船困在浮冰中動彈不得的柯林，他幾乎是跳起來並從口袋拿出手機。是姐姐傳來的訊息，而在之前已經有好幾封從家裡傳來他卻忽略的訊息。
他的船鳴笛而來，喚起歸心似箭的異鄉人，柯林竟有種重獲新生的喜悅，鼻頭一酸差點就湧上眼眶。「我的家人，我需要一些時間回覆他們。」
柯林趕在魁登斯和凱文下樓前，狠下心來不看派翠克逐漸加深的情緒──不能看，柯林心想，會心軟──悲傷，他從來連派翠克半點委屈都捨不得，而這兩個字他只要一想到就腦門發熱，胸口熱血沸騰。
柯林打開客廳的大門，迅速地離開長廊進入他的房間，免得和下樓的魁登斯和凱文迎頭碰上。「砰」的一聲關上房門，柯林靠在門上大口喘氣。他摀住臉，痛哭了起來。花了好一些時間，他才能抬起手，一封一封看家人寄來的訊息，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他其實也沒仔細看，但光看到寄件人名字克羅汀、凱瑟琳還有……柯林又哭了起來，像個孩子一樣。不需要內容，家人的名字足以撫慰他此刻因徬徨、歉疚、恐懼而幾乎壓垮的自己。
***
柯林開始收拾包裹。今天是平安夜，他就要離開這裡，結束這個名為「帶給我的男孩們快樂」的奇妙家教工作。
柯林細看窗台上的盆栽，酢醬草依然朝氣蓬勃，梔子花葉依然鮮綠油亮。他情不自禁地回想當初魁登斯送他酢醬草時，兩人在花房裡溫馨的互動，他們談到家人，談到魁登斯可以教他照顧盆栽，談著談著柯林沒學到半點照顧盆栽的本事，倒是在心裡種下了些起初他難以預料的感情。
但他已經親手結束這份感情。至少對他來說，花房裡的吻既是回報也是道別。他是曾怦然心動，心裡仍殘留心動片刻的餘光掠影，但那終究留在那晚魁登斯的夢境中，魁登斯忘了，柯林也不願再想起。
在清晨他看見了綠光，也看見了混亂情愫中的一絲光芒，然而綠光並沒指引他找到答案，也無法洞悉他對魁登斯和派翠克的感情，只讓他明確了非得在兩者擇其一。而柯林在反覆愧疚中，反覆選擇了後者。現在他選擇回頭，迷霧太深，綠光再次隱翳。
我帶給他們快樂還是負擔？柯林暗自想。他拿起手機，有一瞬間真想留言給三胞胎的父親，給他送上一份「破口大罵」的聖誕祝福，但隨即打消這個衝動。因為他注意到一個長久以來忽略的問題。
比起派翠克房裡盆栽的淒慘狀況，他的盆栽也活得太健壯了！柯林心血來潮地看了看紙簍，空的。現在他終於明白為什麼他的盆栽會活得那麼健壯。
有個善良又深愛他的人每日進房照顧他的盆栽。想到這裡就好了，柯林暗自命令自己。
於是他拿起手機，撥了通視訊，現在家鄉已是深夜，他自己也不確定是否有人會接聽。接通了，畫面一開，裡頭塞滿的人們令柯林不禁咧開嘴、笑出聲來。
「嘿，我們浪跡天涯的小弟弟終於想起我們啦？」一頭黑長髮微捲的女人，黑白分明的眼睛靈活且機靈地看著她口中的小弟弟。還有許多人塞在小小的螢幕裡，每個人的臉上都有著和柯林同樣活潑開朗的神采。
「克蘿汀！噢，凱瑟琳，你染頭髮了！現在愛爾蘭時間……你們那麼晚還沒睡啊，玩瘋了吧？」柯林笑得無比開懷，甚至伸手戳戳螢幕，好像這樣就可以觸碰到家人的臉龐，「噢！我也想吃老媽煮得馬鈴薯燉羊肉……我今天就出發回去。抱歉，我前陣子太忙了所以……」
「不用說了，聽你的語氣就知道。你一個月不聞不問鐵定交了小女友。」螢幕裡金褐色長髮女子道，其他人在旁跟著起鬨。
「我不知道。」柯林有些忐忑，低聲說：「我曾經很確定，現在我不知道。」
「是嗎？」柯林反常的鬱悶令螢幕一端的人們稍稍安靜下來。克羅汀很快又爽朗地說起來：「我當初和馬克也是這樣，所以我們分了。現在，我們都過得挺好的。」
「少來了，克羅汀，你那是甩了馬克，你早就不爽他的狐臭很久……」旁邊的凱瑟琳打斷她，他們又開始哄鬧起來。
「所以，」其中一名和柯林年紀相仿的男子拉回話題，「是什麼樣的人讓你猶豫不決？」
頃刻，過往的甜蜜翻天覆地襲來，湧上心頭時卻轉為苦水，柯林的笑容頓時消散。他沉默半晌，才回：「一個我著迷不已的人。」
「你詩中的上帝嗎？」克羅汀接話。「你離開前，那時你說你要來安默斯特找到你詩中的上帝，所以，你找到了嗎？」
「我找到綠光。」柯林失神地說。
畫面一端的人霎時鴉雀無聲，對柯林的回話摸不著頭腦。凱瑟琳首先發言，這次再也不是輕鬆玩樂的神態。她正色說：「我覺得你不太好，發生了什麼事？」
柯林盯著螢幕，他很想說話，可是當他一開口就是啜泣，啜泣，然後抽抽噎噎地哭起來。
沒人說話。所有人都和凱瑟琳一樣神色凝重，靜靜地聽著柯林在他們面前瓦解、發洩積壓已久的情緒。每個人的臉色逐漸轉為心疼與不捨，直到柯林漸漸平靜，個性較為焦躁的克羅汀忍不住發話。「我去找媽過來，還有我要你馬上回來，聽到了嗎？」
「不要找媽過來，拜託，我會回去的，今晚就動身。但不要讓她看見我這個樣子，不要讓她擔心我。我沒事的，我就只是想哭。」
「噢，柯林……」凱瑟琳輕嘆道。
柯林毫無保留地對著鏡頭渲洩累積多時的不安和各種紛亂的情緒，他知道這個螢幕不再只是小小的手機螢幕，而是攤開的手臂，他正恣意地躺在家人懷中，當回他們疼愛的老么，汲取他們的撫慰。好一會兒，柯林才能繼續說話。
「他是一個男孩。我的學生，他才十九歲，我愛上他了。他是我人生中第一個愛上的男人。」
螢幕彼端的男子驚訝地嚶嚀一聲，而其他人也忍不住往他那裡看。男子顯然對柯林這句告白反應特別大。
「那又怎麼樣，他幾乎成年了，可以開車、工作、戀愛，做任何決定。你們結束師生關係，就可以交往，我的意思是，那他也同樣愛你嗎？」男子問。
柯林點點頭，男子雙手一攤，「那還有什麼問題？可別告訴我你在意的是年齡，這和當初反對我和同性結婚的白痴團體一樣，有什麼毛病。」
「伊蒙，我很難向你們解釋，中間出了一些差錯，總之，」柯林大嘆一口氣，頓了頓才鼓足勇氣繼續說：「我好像同時愛上了他的同胞兄弟。」
這下伊蒙沒回話，而其他人則張大眼瞪著柯林，好像他說了一連串荒腔走板的話。沒人再接話了，只有伊蒙欲言又止，話到嘴邊似乎覺得不太恰當又吞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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