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過你愛我。我也是。」
派翠克的聲音聽起來既乾澀又微弱,他好疲憊,好像只剩下這句話是強壯的。柯林又挨近他一點,就著光,凝視派翠克好看又清麗的側臉。
從剛剛就很想這麼看派翠克。派翠克的嘴唇本來就偏厚,不知道是因為酒精還是抿嘴而更加豔紅飽滿,稍不留神這雙唇瓣又抿了起來,分明表露不滿和脾氣的樣子卻輕輕在柯林心上留下齒痕,會倒勾扯人的印記。
比起激烈的性愛,他突然覺得此刻這樣凝視他更有情色之中引起他神魂顛倒的貪慾。貪,以至於一個月根本不夠,只有當下也不夠,他神馳地想著:或許這份快樂還可以更久一些。
「我們應該在一起,你覺得呢?」
派翠克靜默不語,但柯林知道他仍在傾聽。因為在長久的沉默中,派翠克悄悄地拉起柯林的手,環住自己的腰。
然後在長久的沉默後,低聲道句:「好。」
***
隔天柯林起床時,派翠克已不在身邊。柯林揉揉眼睛,呆坐在床上等待神智漸漸清醒。不知怎麼的,他忽然感到心亂如麻,莫名想起他和派翠克第一次發生關係後的隔天,枕邊人也悄悄地離去,好像昨夜只是一場春夢。
第一次的關係尚且不確定,派翠克的離去反而省去早晨面面相覷的尷尬。然而這次,至少在確立關係後的第一天,睜開眼卻看見枕邊是空的。該是在擁抱中纏綿難捨的情人早先一步清醒過來,像怕驚擾客人的客房服務無聲無息地離開,連個令他半夢半醒的輕吻都沒有留下。
昨夜親吻的人交錯閃逝,同一張臉,包裹在紅紅綠綠的派對光束裡,在耳畔喘息間一閃一映的,像是聖誕組曲輪著放卻不知道早已換下兩首曲子,那麼相似卻截然不同。柯林緊閉雙眼。
過了好一會兒,柯林才打開檯燈,站起身逐一撿拾散落在地的衣褲,卻抓到一團緊皺的紙。就著燈光,柯林緩緩打開這張幾乎被捏成乒乓球的紙。
他啞口無言。那是他寫給魁登斯但後來沒送出、被自己丟棄在紙簍的詩。
「為什麼會在這裡……」柯林喃喃自語。他猛然想起一件事,匆匆穿好衣物急欲走出書房,才踏出一步就差點滑了一跤。他扶著牆面,蹲下細看害他頓足失衡的肇事者。一隻筆被踢到書牆底部滑輪的凹槽裡。柯林拾起細看,那是原本書桌上乾掉的鋼筆,哈娃隨詩遺留下的。一個念頭閃過腦海,柯林將筆高高舉起,鬆手,一聲鏗鏘的清脆聲響令柯林恍然大悟。
昨晚從床鋪上掉下來的正是那支鋼筆。「派翠克。」柯林邊走出書房邊想。也只有他會待在書房,拿著深愛的母親的遺留下的鋼筆,坐在床鋪上回憶過往。只是有一件事他不明白:派翠克為什麼要偷他紙簍裡的詩?以他的個性,若喜歡,大大方方要即可,但柯林不記得派翠克有提過關於詩的任何事。
柯林穿越廚房走到客廳,滿懷不安。天空灰壓壓的,午後陽光撲髒了白雪,微弱地靠在客廳的連扇窗戶上,看著雪地以慘白的模樣露出自己被壓得喘不過氣的病容。「那張詩是寫給魁登斯的……」他越想腳步越是倉促。難道昨晚派翠克又愛又恨的表現,就是因為看到這張詩嗎?
「是的,詩裡有我對他的感情,」柯林在心裡自我抗辯,「但我已經丟棄它了呀!」
昨夜留宿的客人已離去,滿地紙屑尚未清理,桌上還留有不知道是誰塗滿果醬卻隨意丟在桌面的吐司,芝麻似的螞蟻爬滿這片腐敗的殘骸。四周靜悄悄的。柯林回到位於玄關的那間房,還沒進門就先被樓上傳來的琴聲給吸引。
這是柯林第一次聽到除他以外有人彈奏二樓的古鋼琴。曲子是他從未聽過,也不是他所知的任何音樂大家的曲目,比較像自創曲。旋律乍聽輕快,但流水般的琴聲底蘊卻有股往下拉的力量,舞蹈一樣旋轉,轉入河中潛伏的漩渦。
柯林走上樓,往左走過拱門,先是看到派翠克躺臥在沙發上,一手撐著頭,一手慵懶地放在臀上,手指沒有章法的在臀部輪流輕敲,好像在譜什麼隱翳在心裡的煩憂。他蓬鬆的中長捲髮穿過手指垂落至肩,咬著下唇瓣凝視著某個角落,臉紅撲撲的像是他身上大紅色的上衣所投映出的紅暈。
派翠克真好看,柯林心想。他再走近一些,視線移到左前方,窗口珠光白的光線為襯,魁登斯站在書櫃旁的窗前,穿著兩人在這間屋裡初次見面時那件癟小皺縮的深綠色針織衫,靠在斑駁點點的窗上。一旁的室內盆栽腰桿挺得筆直,對照垂頭捏著手指的魁登斯,盆栽還比較像個靈魂的人。
柯林的眼光才剛落在魁登斯身上,好像深海中的回聲折返,魁登斯眼珠一轉就精準地朝柯林的方向看過去。
他的眼神常常過於小心翼翼,才剛相交就倏地收回,彷彿別人的凝視是高速衝來列車,不躲避非死不可。只是這次魁登斯沒有閃躲,而是不要命的待在軌道上,張大眼睛瞪著即將輾過他的刺目車頭燈。窗外透射進來的光著實把魁登斯死死地壓在陰影裡,而即使柯林辨不清魁登斯的表情,他也可以想見那該是張心甘情願躲藏於死亡庇蔭下的神情。
柯林感到目炫神迷。昨晚花房裡的吻閃現腦海,卻不是大火吞噬房屋前那最後一道致命的閃燃,轟的一聲所有屋裡、心裡藏汙納垢的秘密全都付之火海。那是光倏地刺透雙眼,待柯林熟悉周遭光線,發現魁登斯早已從死亡蔭庇中解放成自由無拘束的靈魂,因而主動一步、兩步的遠離那個光影造成幽暗的區域,好讓「重見」光明的柯林見見「重生」的他。
又一記悶拳打在他胸口上。柯林忽然意識到,如果詩是魁登斯偷的呢?柯林橫看豎看,派翠克怎麼都不像是會對他房裡紙簍有興趣的人。不,柯林立刻拒絕這個念頭。他又想,那鋼筆呢?魁登斯是因為哈娃守護那間花房的……他也同樣深愛且思念他的母親……柯林感到雙頰發燙,暗自想:如果魁登斯根本也知道書牆後的秘密呢?占有書房的人是派翠克,但不代表其他人不會進來。
如果那張詩是魁登斯留下的,那麼,昨晚暗房裡行為反覆矛盾的人……
琴弦震動,泠泠冰晶敲擊似的在空氣中敲打某種強烈的意識。柯林別過頭不看魁登斯也不再看派翠克。他的存在只剩下耳朵,細細聽著琴聲旋律,它藏在好幾個寫出詩的片刻。遠方陣雨襲來的珠串撞擊聲;大海日復一日搖晃的單調水聲;墜入海水裡的碎裂氣泡聲──琴聲高高低低流淌,柯林的思緒卻越沉越深──時鐘在深夜裡失眠的滴答聲;振翅聲撥動靜謐沉鬱的清晨;肌膚赤裸相貼的心跳;寒風拍打鎖住溫暖的玻璃窗……。
令柯林驚訝不已,他循著琴聲找到的人不是派翠克,不是魁登斯。是凱文。
「你醒啦?」派翠克突然注意到站在拱門下的柯林,口氣愉悅,身體卻仍懶洋洋地躺著不動。「今天是平安夜。」
琴聲嘎然而止。魁登斯終於離開他們的視線軌道,別過頭無神地挑弄盆栽葉片,柯林眼角餘光瞄到凱文正直凜凜地看著他。
「怎麼不彈了呢?」派翠克和凱文說話時,這才站起身來,緩緩度到柯林身邊。
「還想聽什麼?」凱文露出對待派翠克時那種討好、撒嬌的微笑,現在柯林已經能看出這抹微笑不自然之處,歪斜、僵硬像是有隱形的線扯著他的臉皮。
不只笑容,凱文身上所穿那過於小件的短袖上衣也令柯林感到不舒服。衣服像層薄皮似的,緊緊服貼的不是澎滿有彈性的肌肉,而是衣服上藍色的條紋一根一根的凸顯衣下冷森森的骸骨。凱文太纖瘦了,露出來的一小截腰肢既沒有少年的蓬勃雄性氣息也沒有少女的陰柔,就純粹是一截腰椎白骨。
柯林忍不住拉拉衣領,彷彿那勒住凱文脖子的圓口衣領也同時勒住他。那根本是小孩子的衣服。柯林不明白,他記得凱文痛恨所有狹小、令他喘不過氣的東西,而這件衣服正明目張膽地掐著凱文的脖子,就如同派翠克明目張膽地牽起他的手,將他引到沙發。
派翠克顯然相信凱文的微笑發自內心,有時候柯林真覺得派翠克這源自於天性的自信和天真會害死他自己。但偏偏正是這樣近乎霸道、毀滅性的無害且樂觀的本質,以最無辜的姿態先誤打誤撞打破了師生之間那面銅牆鐵壁,在暗房裡縱情相擁,捻死理智像捻死一隻螞蟻一樣。柯林嚥了嚥口水,昨晚甚至是自己先開口提出「在一起」的話,直到午後醒來,他也認定了這段關係。但不知道為什麼,派翠克此刻牽起手的舉動,卻讓他格外不自在。
「都好,不要讓音樂停,你好難得彈琴,還是這首曲子!今天是平安夜,我只想和你們度過,哪裡都不去。」
凱文轉過身,輕快的旋律再度揚起。派翠克隨即躺在柯林的腿上,自然而然抓起柯林的胳膊就往懷裡藏。
柯林不清楚派翠克是無心還是有意。以往派翠克總是小心翼翼地藏好兩人間的戀情,就算戲耍時也點到為止,合作無間的拘謹卻親密異常。今天大方展現親暱,難道是因為昨天他說的話嗎?突如其來公開的舉動卻令他措手不及,片刻心理準備都沒有。
柯林的手在派翠克手臂彎裡,既無互動也沒抽離,不過猶豫半分就顯露出極大的尷尬,手掛在那裡,僵持不下。
不管是背對他們彈琴的那位,還是已經放棄假裝整理盆栽而緩緩走到另一張沙發上,縮著身體側頭不看他們的那位,都讓柯林有推開派翠克的衝動。
「魁登斯說,爸爸要你離開。他知道我們的事了。」
「嗯?」
「你沒跟我說,」派翠克癟嘴,他開始玩柯林的手指,「偷偷溜走一點也不好玩。」
「我沒有要偷偷溜走。」柯林瞄了一眼魁登斯,他慌張地低頭扭著手指。烏漆墨黑的,不知道是顏料還是肥料。「你們早上談了許多,是嗎?」
「隨便瞎聊,然後意外知道這件事,我不太開心。我們相處一個月,我連你什麼時候要走都一無所知。」
派翠克爬起身,嚴肅地說:「你本來打算不告而別嗎?」
「至少會跟你們一起度過拆禮物的時光。我們可以再連絡,你知道我們分開是暫時的,對吧?」柯林稍稍貼近派翠克,低聲說。
「多安慰人的話!」派翠克頹然倒臥回原本撐頭的姿勢,「好像有人要死一樣。」
「派翠克那些都過去了。」魁登斯突然發話,派翠克瞅了他一眼,臉上隱然發作的神情好像兩人在柯林未來以前已經談過許多事,「至少你擁有過許多快樂的時光……。」
「我們能聚在一起不就是過去的快樂把我們聚攏在這嗎?魁登斯,你愛你的花,對吧?你每年為了它們回來,難道就僅是對花藝的熱愛嗎?不,絕對不只是這樣。」
「我回來是因為它們有活的可能。可是你的……我們的過去不行。」
「你對我們的過去太苛刻了。你把我至少擁有的那些快樂時光,全都抹煞掉,你非得把屋裡所有的快樂都驅逐嗎?這一個月我盡全力和你們相處,我希望你們快樂,我希望回到──」
「不是你盡全力就能好。這間屋子裡所有人都盡了全力,可是事情就不是我們期待的那樣順利。有些人就是頭也不回,跟過去一樣。」
「樓梯間的燈串髒髒的,派翠克,不考慮把它清潔一下?我以為你要求聖誕節所有細節都要完美。」凱文邊自在地彈琴邊說。
「我如果要求完美,我的家教課程就不會亂七八糟。」派翠克半開玩笑地說,第一次他的玩笑聽起來有些勉強,微笑再俊美也藏不住生硬的語氣。
「我不認為你有要認真上課的意思。」柯林也勉強接話,他立即想到新話題,「這首曲子是誰創作的?我從沒聽過。」
沒人說話,氣氛凝結至冰點。半晌,凱文的手優雅地從琴鍵上緩緩抬起,等到最後的餘音漸歇,他轉過身,站起來面對坐在沙發上的三人。
「媽媽今年不會回來。大概是她那個吵死人的小淫娃太黏人,所以……」
「凱文!」派翠克厲聲阻止。
「幹嘛,柯林對原創者有疑問,我只是想回答他順便想起她不會回來這件事啊!這首曲子叫《潔蜜亞》,如果對作曲人有興趣,到紐約發尋人啟事找她。」
「她也算是我們的妹妹,我不准你那樣叫她。」
「有其母必有其女。」
柯林從沒看過派翠克那麼生氣過。派翠克先是驚詫,然後臉色一沉,嘴唇因氣得發顫而結巴。
「你……什麼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拜託,你們別裝蒜了,她的『事蹟』不是街知巷聞嗎?她的畫家男友一個換一個,一個月三十天怎麼輪也輪不到老爸,難怪他連家都不想回來。你自己不也親眼見證過?哈娃的小鹿鹿?為什麼這麼驚訝地看著我,別告訴我你還像當年一樣因為那些浪蕩吟叫聲而驚訝。你沒做過愛嗎?你應該開心才對,因為要不是她的啟發,哪有你後面和一群人亂搞得快活、欲仙欲死?她爽快地離開了,我是不知道她會愛那個小淫娃多久啦,但至少絕對比我們久,派翠克,別再欺騙自己了,她一直想要女兒,我們都知道為什麼。她把你當潔蜜亞一樣愛。她愛那個升了天小妹妹比愛我們三個人還要多上無數倍!這種虛偽的騙子,你們還年年關心她今年聖誕節會不會回來,我該說你們是『哈娃的小天使』還是腦袋裡裝屎?」
柯林不可置信地瞪著凱文,和派翠克的表情如出一轍。凱文平日的謹慎偽裝此刻全然粉碎,露出真實的面孔來。柯林半點也不明白,一直在派翠克面前偽裝成撒嬌討好的人,這時理智莫名斷了線,對派翠克臉不紅氣不喘地拋出難聽且針對性的話。凱文當面言語攻擊派翠克。這一點也不像凱文,彷彿把整個月精心策畫的密謀,像翻倒棋盤那樣情緒化,以最低級的手段把自己立於無法挽回局勢的輸家之地。
「僅以這首《潔蜜亞》代替不能來的人向我親愛的兄弟們敬祝平安夜。」凱文說罷,又轉過頭對暫時答不出話來的柯林說:「我有話和你說。」也不等柯林答應,凱文就逕自走回房間。
派翠克坐在沙發上一動也不動,眼睛呆滯地盯著前方,不發一語。魁登斯的反應較為平淡,但不擅表現情緒的臉龐仍能看出驚愕的面容。柯林實在不敢再多看魁登斯一眼,這個空間本身已令他頭皮發麻,近乎窒息。每寸肌膚毛孔都令他受罪。他根本連向派翠克提問:「昨晚你什麼時間來到暗房?」的勇氣都沒有。
柯林最終仍彎下腰,摟著派翠克的肩,柔聲道:「別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真諷刺,柯林心想,這是派翠克平日最常告訴他的,但顯然這句話對兩人半點效果都沒有。話以尷尬的語氣收尾,之後與其說是跟著凱文進房,不如說是柯林逃離有派翠克和魁登斯的牢房。
-TBC-
第12章 12
每回柯林都是以窺探的方式看凱文的房間,這一次,在光源充足下,他終於能一覽無遺地環顧這間房。簡直和派翠克的房間是兩個極端。擺設簡潔俐落,東西少得跟魁登斯有的比,但比魁登斯的房間乾淨有秩序得多。即使如此,柯林覺得這是一間非常沒有「個性」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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