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林傾盡全力讓派翠克知道,他多在意他。一天之內他認識了派翠克的高中大學好友以及樂團團員。後來從他們口中才得知,派翠克今年聖誕節任何聚會都沒去,某種程度這場派對算是派翠克對眾多友人關於自己消失近一個月的「盛大交代」,他賭對了方法,所有人有得吃有得玩,沒人對他生氣。
柯林倒對自己生氣。他越刻意表現就越感到虛偽。儘管忙得抽不開身,柯林還是忍不住在五光十色的人群裡搜尋魁登斯的身影。整整兩天和派翠克如膠似漆地走到哪都在一塊兒,而才初相認的他們之間又冷淡了下來,柯林看到凱文的時間甚至比魁登斯還多。
不知道是否是自己會錯意,柯林「真的」覺得這兩天太常看到凱文在自己面前晃來晃去,好像一整個月冷漠忽視是為了在聖誕派對前的這兩天一次給予全部的注意力與存在感。
柯林注意到魁登斯只和一位外表看似中年的婦人聊天,後來他才知道那是魁登斯先前提過的李醫師。李醫師看不慣一群未成年的青少年飲酒作樂,她是賓客中少數的成年人,卻也沒打斷眾人的興致,一來柯林對她再三保證他會看管著這群年輕人,二來青少年們有默契地趁著大人還在時只挑些酒精濃度低、近乎汽水的調酒喝。
在柯林又被派翠克抓去認識另一團好友前,他隱約聽到兩人提到「凱文」,卻還來不及更深入了解,派翠克的雙手就把他跩了過去。一整天,凱文像避難似的不見蹤影,他把房間門鎖了起來,確保二樓在被賓客占據之下還能守住自己的房間。
柯林只要一想到,如果凱文回來看到自己的房門被貼了一大張聖誕精靈的遊戲紙板,那副表情不知道會有多難看就莫名想笑。凱文絕沒想到賓客之中會有小孩。李醫生把一家都帶來了,他們只短暫待了一下,在整間屋子幾乎為了派翠克而來的人群中他們是為了魁登斯而來的稀有物種。
李醫師的孩子是個六歲棕髮女孩,安靜溫順的外表下其實頑皮得不得了,趁著母親說話一溜煙就不見了。柯林逮到她在凱文房門上的紙板上畫畫。
「嘿,你在畫什麼呢?」
「學魁登斯的。」
「我看不出來這是什麼,我只看到一團黑黑的。」
「魁登斯就是這樣畫的。」小女孩不耐煩地噘起嘴,伸出肥短的小指頭,指著紙板上那一小團的黑影說:「這些不是黑黑的,這些都是花。底下有顏色。」
「那為什麼要用黑色蓋住呢?」
「魁登斯就是這樣畫的啊!」小女孩大聲抗議,看似不滿柯林老是打斷她畫畫。「他每次在我們家睡著時,都是這樣畫的。」
「魁登斯很常去你們家睡覺嗎?」柯林隱隱覺得從一個天真的小女孩口中套出別人的隱私很不道德,但還是抵抗不住天性中的好奇。
「偶爾。他每次被凱文欺負時就會來,媽媽會和他談好──久的話!」女孩突然皺起眉頭直盯著斜眼、咧嘴露出尖牙的聖誕精靈,癟嘴說:「這個是凱文嗎?」
柯林忍不住笑道:「這不是凱文。凱文和魁登斯長得一樣。」
「魁登斯長得才沒那麼醜!凱文是壞蛋!」
「你怎麼會這樣想呢?你認識凱文嗎?」
「魁登斯說的啊!壞蛋、壞蛋、該下地獄的大壞蛋……」
小女孩話還沒說完,李醫生就走上樓來叫喚。小女孩似乎聊開了,不耐煩的情緒瞬間轉為親近、喜歡,離開前給予柯林一個專屬小孩建立盟友的方式──她湊近柯林耳旁,鬼鬼祟祟地低聲說:「跟你說一個秘密,你不能說出去喔!凱文有超能力,他知道所有門關起來的事。我從媽媽那裡偷聽來的,她一直以為我在玩娃娃。」
說完,小女孩就蹦蹦跳跳大聲回應,回到母親身邊。
柯林一方面因為小女孩善惡二分法的世界觀而感到不舒服,即使他知道那個年齡的孩子大多是這樣的:壞蛋與英雄,英雄永遠會得到勝利,壞蛋最終得到應有的懲罰,就像所有卡通演的一樣。但另外一方面小女孩的話勾起他更大的不安。所有門關起來的事。小女孩的話再次強化那股被監視的感受。
***
夜深,派對只剩下年輕男女的聚會,派對更加瘋狂。滿地拆過的聖誕包裝紙和緞帶,還有餅乾碎屑、可以吹捲出來的紙笛,啤酒空罐倒臥在地毯上,男男女女挪開桌子,盤腿坐在客廳地上玩著轉酒瓶遊戲。
耳旁吵吵鬧鬧的,柯林坐在沙發上心裡也跟著轟轟作響,他的視線忍不住穿過擋在他和魁登斯之間的少年,然後落在靠在聖誕樹旁、靜靜啜飲熱蘋果酒的魁登斯身上。
毫無預警的,魁登斯也轉過頭來迎上柯林的視線。他的目光像隻被逮到的小兔子,陷在柯林的凝視中,無法轉移。「我們出去好嗎?」柯林用無聲的唇語說,魁登斯也不知道有沒有看懂,他看著他,遲遲沒有回應。
擋在他們之間的少年簡直玩開了,他站起身來將派翠克壓倒在地纏縛在一起。雖然柯林曾開玩笑說他會是派對裡掃興的「舍監」,但實際上他表現得有趣、好親近、幽默又熱情。只有和他一樣的成年人們在場時表現得嚴肅拘謹,但大人一走光,他就放任年輕人們盡情享受飲酒之歡,前提是不准鬥毆、不准酒駕也不准碰毒品,喝酒的通通都得留宿過夜。可就在這個醉意醺醺的少年幾乎扯開派翠克大半胸膛時,柯林忽然有扮演起「舍監」厲聲送客的衝動。
在他真的打算這麼做時,派翠克首先開口嚴正阻止少年過分的舉動。派翠克坐起身,揮手整理凌亂的頭髮同時就決定好換個新遊戲。不過少年看來不太領情。
「拐杖糖遊戲?聖誕老人癡呆猜謎遊戲?大家好我是智障團康主持人,我們不如來點破冰的遊戲?噢,派翠克!」被拒絕的少年語氣輕挑,噴著酒氣道。旁邊少女順手拿起巨大的聖誕襪套住少年,不滿地道:「拜託聖誕老人把這個智障帶走,老在那裡發瘋真掃興!」
「明天清醒他就會邊咬著拐杖糖邊懊悔對我說的話。」派翠克一派輕鬆的開玩笑,眉眼一挑不理會少年的嘟嘟囔囔,把地上的紙片餅乾碎屑往旁撥開,並放置三個小聖誕帽造型的紙筒。
「真心話大冒險!」派翠克神秘兮兮地說,立刻惹來被套住頭的少年一聲抱怨。派翠克忽然轉頭朝客廳門看,驚喜地說:「凱文你出現啦?一整個晚上都沒看到你。」
凱文站在客廳門口,手裡拿著不知哪來的黃色大鎖,他滿眼疲憊又冷冰冰地瞟了客廳一眼,繼續散漫地往通往二樓的樓梯走去。
「看來凱文一點也不感興趣。」派翠克聳聳肩,「大家都累了,我們需要些簡單不用多想又刺激的遊戲,你們都知道真心話大冒險,包括那個戴著聖誕襪的癡呆渾球。」派翠克撇嘴瞪了少年一眼,眨眨眼又繼續說:「只是我稍微做了點變化……三個紙桶裡面有三種不一樣顏色的球,藍色是真心話,紅色是大冒險,黃色是指定別人大冒險或真心話。那,從柯林開始。」
沒了偷溜的可能性,柯林僵硬地笑了笑,極盡所能壓抑心底龐然的失落感。他隨意打開其中一個紙筒。是藍色的球。
「抽一個吧!」派翠克拿出一個小盒子,裡頭全是摺起來的小紙條。柯林實在想裝出興奮的樣子,但他越這麼想就越做不到。他現在最不希望做的就是「真心話」。
柯林隨意抽取其中一張小紙條,當他讀出紙條上的話,立即引起此起彼落的叫聲,「說出一個埋藏很久不敢說的秘密。」有些人期待地吹口哨,有些人大失所望地噓聲並嘆氣連連。
「嘿,總不能老是問一些『你最刺激的性愛經驗』之類的問題,好了別哀哀叫!待會就輪到你們,我還是有準備你們想要的。」派翠克把手指放在唇上,示意大家安靜。
在眾人發牢騷時,柯林腦筋轉得飛快。他其實可以說謊,把這個當作無聊的小遊戲打發過去,但他脫口而出的卻不是靈光一閃的謊言,而是發生在兩年前暗巷裡的真實故事。他直直地看著派翠克,沒有一刻比此刻還更加誠實。真誠到近乎悲傷。
「兩年前,我曾差點被來路不明的人群歐死。那時天還沒全亮,他們把我拖進巷子裡,沒有任何人聽見我的喊叫,我痛得快暈過去了。有夠倒楣吧!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就這樣神不知鬼不覺的死了,而我差點成為其中一個……」
「我真的不記得我們有這段……」派翠克忍不住打斷柯林再次提及這段往事。柯林隨即搶回發話權。
「因為那不是你。」柯林低著頭說。魁登斯專注地看著柯林。
「我多麼希望是你。」柯林抬起頭看著派翠克,勉強扯出微笑,語氣卻比吹熄蠟燭的氣息還要輕。
派翠克繃著臉不說話。其他人看不懂柯林和派翠克驟然大變的臉色,場面一度尷尬,而醉意醺醺、頭還套著聖誕襪的少年此時倒成英雄,無意間替他們解了圍。他恣意掀開一頂紙筒,黃色的球。
「換我!你們幹嘛這樣看我,換、我、了。黃色的球……可以指定人對吧?我指定……欸,就是你,還想跑啊就是你!」少年把球丟向悄悄站起身,還沒走出半步就被叫喚住的魁登斯。「派翠克,我不回家來你這裡可不是為了玩這些弱智遊戲,該有人讓遊戲像樣點。我指定大冒險,嗯,給在場你最想親吻的人一個熱吻。」
少年突然逼近魁登斯,朝著他擠眉弄眼,「請注意,我說的是『熱吻』,舌頭碰舌頭那種。」這是今夜第二次少年令柯林沉下來臉來。第一次少年對派翠克「過分」的肢體碰觸已然令他不快,火氣待要發作,少年又突然坐回自己的位置並對坐在柯林旁邊的少女眨眨眼,「他剛剛一直偷看你,你們真以為我醉了?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少女板起面孔,握緊手裡的飲料,一副如果魁登斯真的親吻她,她就要把飲料潑出去。
「魁登斯沒有參與這個遊戲──」派翠克僵硬地開口。
「被點到了才說沒有參與,我才不管這一套!」少年語氣強硬,絲毫不退讓。
「拜託,是你自己想親艾莉絲,別推到別人身上!」
「你敢親我,你明天就會埋在雪地裡等鏟雪車把你挖走!」少女不滿地瞪了一眼滿臉通紅的少年。
他們又你一言我一語逗起嘴來,渾然忘了主角。魁登斯藉機走往廚房。而柯林想都沒想,也跟了出去。
***
黑壓壓的後院一貫蟄伏,等待誰來挖掘幽暗土壤中的秘密。小女孩黑漆漆的畫、魁登斯縮在聖誕樹旁、眼裡閃爍著燈泡的黃光、明明滅滅的像團團黑影底下若隱若現的花……。
柯林往回看,凱文房間的燈亮了起來,但他無心管凱文是否在監看著他,也不管他是否會跟來,他的偽裝隨著每一步加速瓦解。他一整晚都在想著魁登斯。
柯林受夠這份拉扯的感覺,他迫不及待讓遊戲中的真心話銳利地戳破所有偽裝和虛虛實實。
魁登斯前腳才踏進花房的門,柯林後腳就跟上。魁登斯轉過身,神情既激動又驚訝。「我來確定茶花是不是還有害蟲……」魁登斯左右張望,往狹窄的通道走,一不小心打落培育中的幼苗盆。魁登斯看來完全失去控制,愛惜花如命的他竟然就這樣張皇失措地踩過去,直直地走到茶花前。
「你一開始就認出我。為什麼不說實話?為什麼一開始不告訴我?」
沒有退路了。魁登斯沉吟半晌,才緩緩開口。
「我很痛苦。老是妄想得到不屬於自己的東西。」魁登斯背對著柯林說:「沒一件事情做對……我不該打那通電話,我不該請父親找你來……」
柯林登時明白過來。他為什麼來到這裡,為什麼三胞胎父親能聯絡上他,為什麼魁登斯總用悲傷的眼神凝望他。
「所以,我收到那封辭退的訊息……也是你?」
魁登斯點點頭。柯林忽然感到怒氣湧上。
「魁登斯,我不是小木偶。你操縱我就像操縱木偶一樣!」
「我真的不是故意要欺騙你!請你相信我,我從來都不想欺騙你!但我沒有其他辦法,我……我不敢打給你,」魁登斯轉過身著急地說,哽咽起來,「我真該把那張紙條丟掉,這樣就不會引起那麼多事……但我只是想,再多看你一眼就好,我想再見見你……」
「那還是欺騙。」柯林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那麼生氣,語氣變得惡劣,「你以為善良的謊言不是謊言嗎?我還能再相信你嗎?我會再看到你、還是住在這裡所有人該死的真面目呢?我還能再相信自己的眼睛嗎?」
「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很抱歉!」
「你真該把那張紙條丟掉,不,是我一開始就不該給你那張紙條,它給你希望,也給了我希望,還有派翠克──而現在通通都變成一場可笑的誤會,要命!」接連的爆發霎時止住,柯林摀住眼,激烈的情緒鯁住喉頭,說不出話來。
花房靜得只有魁登斯吸鼻涕的聲音,他止不住淚水滑落但仍盡力咬著唇不讓自己發出啜泣聲,好像他有義務讓花房保持安靜,一出聲他將受到判刑。
魁登斯偷偷看了柯林幾眼,眼珠子慌亂無助地轉,他露出一種試圖讓柯林愉快一些卻又不得其法的表情。他甚至抬起手,想觸碰柯林,卻又因為柯林把摀住眼的手挪開而嚇得縮回手。
「你讓我很混亂。」柯林的怒氣已全然消散,眼裡只流轉著深深的悲傷,「魁登斯,我沒有辦法停止。這不只關乎你們長得一樣……。」
好像什麼東西觸動魁登斯,他瞬間平靜下來,不再哭甚至連抽噎也變淺。他的眼裡隱隱期待什麼,說出口的話聽起來卻無比絕望。
「我沒有辦法愛人。那天你也聽見凱文說的,我有病,我病得不輕。是我害死媽媽的貓。如果不是我夢遊,媽媽的貓不會溜到後院,不會誤食百合,媽媽也不會因此……」魁登斯看起來猶豫不決,吞吞吐吐就是沒繼續說下去,只是痛苦地緊抿雙唇。
「這不能怪你。我相信李醫生也會認同我,你沒辦法控制,那是意外。」
「善良的謊言還是謊言,意外還是我造成的。凱文說的對,我老是製造麻煩,我到底在期待什麼?這個災難完了換下一個,通通都是我造成的……」
「不對,」柯林立刻搖搖頭,他的否定出自於一連串經驗帶來的直覺。他想起過往那些被屋子裡奇怪聲響嚇跑的人,又想起幾次與凱文幾乎失控的衝突,還有凱文冷眼旁觀、在夜晚唯一亮起的房裡盤算伺機的樣子,恍然大悟地說:「說謊的是凱文。他在利用你,他知道你會夢遊卻什麼也不說。利用你嚇跑了所有他想趕走的人。如果你是麻煩,那你後面那株茶花算什麼?差點被莫名其妙打死的我又算什麼?」
魁登斯欲言又止,原本揪成一團的臉龐忽然隨著一聲輕輕的傻笑而舒展開來,「你已經給我夠多了。我終於知道笑是什麼,終於不害怕在人前哭,還差點和你吵架……真痛快,是這種感覺,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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