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不欲生,他也是。他連話都不說了,他知道我在書牆後幹什麼勾黨,但打包離開前甚至一句交代都沒有。他很疼愛魁登斯,他能陪上他一整天卻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們都一樣心胸狹窄,只能偏愛其中一個,難道也因此消磨了兩人間的愛情嗎?他對我真狠心,從來不說破,或許魁登斯都還比我懂他!
潔蜜亞,我很思念你,後院的花都開了,梔子花也是,我卻毫無探望的動力。剛剛我去了凱文的房間,偷偷親他的臉,忘記多久以前,或許是凱文剛生的時候,我做過同樣的事,或許。有一段時間我害怕他,但面對別離此刻,我才發現令我鬱鬱寡歡、牽腸掛肚的,是凱文。」
字字句句宛如千斤重的石頭,一顆一顆綁在柯林心上。下一張繼續接寫的照片,更是把柯林拖下水去,愈往下讀心愈沉。
「真奇怪!我以為我愛派翠克,卻連告別都不願,而我以為厭惡的人,卻勾起我長久屏棄、否認的感情──他生來折磨我!厭惡我喜愛的一切,甚至想傷害魁登斯──把我丟進既仁慈又憐憫的母愛之中,這種足以淹死我的滔天巨浪每秒都令我生不如死!
於是我把他丟進儲藏室裡,就此種下自責的禍根。好幾個晚上我可以夢見凱文在尖叫,我在汗水淋漓裡醒過來,我也想尖叫,卻先被噩夢掐住脖子,救命、救命、救命……可是沒人聽見我的呼求,他們只聽見我過於飄渺的嘆息,然後對我保證會過去的,一切交給上帝。我根本懶得解釋,我不信奉真理,卻又把祂當一回事處處對抗祂。好像凱文莫名其妙對抗我一樣。
潔蜜亞,我迫不及待往你那裡去,現在我已經不再害怕,離家數年,我第一次感到平靜與自由,從未如此清醒。我不願在人世間活著當傀儡,我去過的天堂和地獄都只是人生中的布局,從不操之在我。
生不由我,死不由祂。我要奔往生命樹和善惡樹所在之地,我要親自問祂,為什麼? 哈娃,2010年,夏」
有半晌,柯林說不出話來,他無法立即組織整個故事的前因後果,心裡只為哈娃和這間屋子裡的所有人難過。陽光轉為燦爛金黃,灑照在空空的紙簍,當柯林意識到到紙簍不應該是空的時候,又收到一封訊息。
-TBC-
第9章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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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工作順利嗎?我們都很想你,上次你回家實在太匆忙,聖誕節大家都回來了,就差你一個。這次你可不是待在船上,抽個空來視訊吧!否則我們都要懷疑你過得太逍遙還是交了新女友把我們給忘了呢!」
訊息來自柯林的大姐。柯林鼻頭一陣酸,他把照片塞進口袋,頭埋進雙掌間,整夜睡不好直到此刻才感到疲倦。大姐捎來的信息一如往常帶給他溫暖,倒不是因為家鄉是多日光充裕的城市,反是冷得直打哆嗦的風雨裡,哥哥姐姐們夾雜髒話的嘟嘟噥噥和幾句自嘲的笑話,那些渾然天成的幽默、恰到好處的一搭一唱總逗得柯林樂不可支,笑到渾身發熱。
他想念母親那些魔術一樣變出來的滿桌馬鈴薯料理;還有酒吧裡人聲鼎沸、音樂和歡笑聲不絕於耳,他摟著親友哼著五音不全的旋律,惹得一陣哄堂大笑;還有聖誕節的夜晚父親陷在沙發裡醉醺醺地談家族過往,柯林和哥哥則趁機套出父親年少輕狂時那些風風雨雨、曲折離奇的情史……。
更有四個手足間的吵吵鬧鬧,就像所有平凡的家庭一樣,翻天覆地為誰吃了冰箱裡最後一口派大吵,然後又莫名其妙地和好如初並度過一段提防踩對方地雷的短暫和平日子,直到嬉鬧再次風雲變色。那些芝麻綠豆引起的爭吵最終變成茶餘飯後的往事笑談。他們是太過平凡的家庭,也太過幸福。
柯林從未理解過這份「平凡」並不是理所當然,直到他開始流浪,才知道他那些芝麻綠豆的平凡是世界上有些人終生難以企及的天邊綠光。
他根本不知道該更同情哪個人,抑鬱走上絕路的年輕母親還是從被母親拒於千里之外的凱文?是有口難言而選擇逃開的丈夫還是乖巧卻不被重視的魁登斯?
從派翠克口中他得知哈娃還活得好好的,心裡一陣寬慰,只是不知道什麼力量讓照片遺言裡死意堅定的她回頭。
哈娃活下來了,但仍然離開了。從此那間只有派翠克可以進去的書房,變成每年假期他必定造訪的牢籠;那間魁登斯辛勤培育的花房,春暖花依約綻放,最初的那個人卻不再造訪;至於凱文,柯林甚至再次把照片後的遺言看了一遍,只有那間儲藏室,沒有其他的。他霎時明白前天晚餐為什麼凱文會說他被關了兩次,以及他第一次失控把凱文關進儲藏室裡時凱文的劇烈反應。
柯林也要離開了,手中兩封訊息句句催促,他卻失去往年的灑脫果斷。不該是這樣的,柯林懊惱地想著,他該是過境飛鳥,不該是《快樂王子》裡那隻徘徊再三的燕子。不,柯林心底叨唸著:我沒那麼偉大,我不會浪費時間在冬天裡銜著金箔救濟窮人,更不會犧牲自己的性命為窮學生換一朵紅玫瑰,「該死的!」柯林啐了一聲,他滿腦子王爾德筆下的故事,都怪凱文前天晚餐有事沒事提起夜鶯。
柯林隨意換了套衣服就出門,外頭沒有風卻凜冽刺骨。他漫無目的地東轉西晃,走過好幾條街,經過不少遛狗的居民,彎進不少死路回頭又被煩惱迎頭碰擊。他時而快轉逃離,時而又因熟悉的街景而放慢腳步。
最後他在公園駐足。前方的噴水池鋪了一層白雪,比上次和派翠克來到這裡時更厚。走了多遠,看了多少新鮮的地方,還是回到這裡,他第一次情不自禁對派翠克說「愛」的地方。
過境千帆才有一個派翠克,柯林不由得驚嘆,他們相差將近二十,卻不可思議地契合。在他的生命中有多少年紀相仿的人卻難以互相理解,多少興趣相投的摯友卻難以激起半點火花,而這個稱不上「知音」或是「知己」那類電光石火間能竄起熊熊愛火的小夥子,卻悄悄在柯林心裡新增添了一筆「靈魂伴侶的條件」,每項都簡單直白得不可思議,有些還不是正面的條件:愛笑、喜歡照顧人、不愛看書、熱愛唱歌跳舞、健忘、精力旺盛、有時過於天真、過於快樂而缺乏同理心、三分鐘熱度……等等都是為派翠克量身打造、獨一無二的條件清單,不費吹灰之力就使柯林信服再也沒有什麼比這個更好了。
更清楚的說,派翠克帶來前所未有的感覺,不僅僅是因為柯林愛上此生第一個男人,更是這個人與生俱來的魅力深深吸引他,好像團體中有些人明明沒有在說笑卻把大家逗得捧腹笑到流淚、並為那人的幽默歡呼喝采。
然而大部分時間,就像此刻,柯林還是不由自主地審視這份煙花般爆發的感情。它與過往的經驗實在太與眾不同了。派翠克年少,談戀愛就像蒙起眼睛橫衝直撞的,尤其滿腔對母親的思念潛移默化成愛情裡的赴湯蹈火,柯林甚至不確定派翠克喜歡的到底是他還是「愛情」本身,並且害怕給予派翠克的激情誤導了他,以致派翠克只把他當作「愛點什麼」的出口。
那天兩人濃情密意的下午,那一句我愛你,此刻竟讓柯林害怕起來。這份愛晃動不安,彷彿半秒不確定皆是海市蜃樓,縱身一躍,摔得粉身碎骨。
柯林嘆口氣,這次是為凱文和魁登斯嘆息。他走得太遠太急,一併窺見三胞胎沉重的過去,這下不只心上綁著派翠克,連同魁登斯、凱文都一同綁上,要不一次捨棄遠走高飛,要不得留下一顆一顆解開綁在他心上的石頭。
「我只是家庭教師!」柯林靠在椅背上,再次大嘆口氣,「我不能插手,我才認識他們一個月。」他揉了揉眉頭,魂不守舍地又叨叨唸唸幾句。他突然認同凱文所說的,他根本什麼都不懂就這樣大搖大擺地闖入他們的生活,任意掀起一陣波瀾後又厚顏無恥地說他什麼忙都幫不上。而他又能幫上什麼忙?他是不是該重新扮演稱職的過客然後就此滾出他們的生活?讓同情心就留在同情心的位置上,他不該有絲毫妄想當英雄拯救誰的心態,那或許會帶來如凱文所說「破壞他們的生活」的惡劣結果。
一隻金褐色小鳥掠過枝頭,勾起他心底早已萌發的念頭,他想起家裡有空酒瓶,或許適合拿來作些什麼東西。不期而遇,一切卻順理成章,小黃鳥提醒他在清晨時打定要做的事──他的煩惱都是徒然,他出來散心卻仍惦記著櫟樹下那隻覓食的黃色雀鳥;他坐在這裡試圖拆解他和派翠克之間的感情,繞來繞去連原本尚未察覺的都捲了進來,好一顆凌亂的毛線球,竟也舉足輕重的像塊鑽。
柯林嘲笑自己像個蠢蛋,因為他在思考一件無法被衡量也無法回頭的事。他奮不顧身跳進一片深海,身體掙扎著往回逃,心卻兀自往下沉,那些值不值得、對不對的問題拉扯著他以致他失去方向。但他心裡清楚得不得了,在恐懼瀰漫的霧氣底下他所選擇的道路一點都沒有改變。
***
回去的路上,柯林覺得自己簡直被蔚藍的天空給包覆,這給他一種既透徹又堅決的心志。當他回到那棟湖水綠色的房子時,發現入口有對老夫妻駐足,對著房子交頭接耳。柯林走近招呼,一交談之下才發現原來他們就是昨天和派翠克、魁登斯相約滑雪的鎮上友人的父母親。
「你住在這裡嗎?」
「不,我是短期的家庭教師,我的家鄉在愛爾蘭。」
「啊,昨天派翠克有提過你。」他們用一種奇異的眼光看著柯林,然後微笑道:「你一定做了什麼了不起的事,這裡很久沒有客人來往。以前這裡可熱鬧了,就像現在這樣屋子到處張燈結綵的,好像假期在這間屋子永遠不會有結束的那一天……」
「我沒做什麼了不起的大事,只是裡面有三個血氣方剛又頑皮的大男孩!」柯林回得有些心虛,話才落下最後一個字,柯林立即察覺這話不對,又修正:「更正,頑皮的只有那一個,他沒有停止說話和搗蛋的一天。」
「派翠克!」老婦人一說,三人便相契地笑了起來。「他和他媽媽個性完全一模一樣,長得也很像,想當年哈娃也是這樣,不只聖誕節,她鐵了心要讓這間屋子光鮮亮麗不可。我們參加過一次哈娃舉辦的聖誕派對,那般盛況空前呀,還真讓人以為回到狄金森家族聲望正高的年代。愛蜜莉‧狄金森,哈娃總愛在客人面前朗誦她的詩詞,那時多少人對她朗誦的聲音和風采著迷不已……」老婦人的目光倏地綻放光采,無限懷念地輕聲笑道:「你非得聽過才能明白,一個說話大咧咧的女人,朗誦起詩歌來,竟有幾分隱居者的味道,好像在哈娃的身體裡有兩個靈魂……」
老婦人語氣一轉,帶點淡淡的感傷:「我們直到去年才回來定居。沒想到這裡變了那麼多,屋主都不在了,屋子沒人進出安靜得不得了,還聽到一些無稽之談!要不是聽魁登斯說,我們還真以為哈娃出了什麼事。還有些難聽、離譜至極的話,這些都是那些不中用、被辭退的家庭教師挾怨報復的造謠而已!」
柯林暗自想,原來三胞胎以前也請過家庭教師,聽老婦人的語氣還換過不少。他聳聳肩,爽朗地接著回:「關於後院那棵樹還有夜晚的奇怪聲音?」
老夫妻狐疑地看了柯林一眼,又略帶讚賞的評估語氣,說:「親愛的,你不是簡單的家庭教師,看看這些閃耀可愛的裝飾。有時候重現過去也是一種安慰,至少我們知道那些美好是真的曾經存在,然後抱持希望繼續在當下創造美好。」
他們又寒暄了一會兒,才道別。柯林輕快地進門,他心裡滿溢雀躍,叫囂著急欲奔騰而出。他火速地穿越客廳,來到水聲泠泠的廚房,派翠克站在流理台前清洗東西,一旁擺著切好的蘋果片。
柯林急切地走過去,從背後緊緊抱住派翠克,情不自禁地嘆道:「我是傻瓜!」他又施加力氣,嘴唇磨蹭派翠克的脖子,幾乎是含著派翠克的耳垂說話,「派翠克,你愛我嗎?」
派翠克沒有回應,異常沉默。柯林貼著派翠克的臉,略微嘗到他嘴角上蘋果汁液的香甜味,他又拉起他的手親了親。派翠克耳朵脖子都發紅了,卻依然沒說話,連往常那種甜蜜的微笑都沒有。
「昨晚的話我沒說清楚,我是傻瓜!」柯林再說一次,這次更加重了語氣,「過完聖誕節我就得走,我不是你的老師了。我們大大方方地交往吧,我是認真的。」
感受到懷中人渾身僵直,柯林突然注意到派翠克的手指甲,瞬間彈開往後倒退好幾步。那不是派翠克,是凱文。
「你……為什麼……你……」柯林結結巴巴,一時拿不定主意,這下換他如木頭般僵直不動。凱文轉過身靠著流理台,嘴上還咬著蘋果片,他似乎猶豫了一會兒,才把蘋果片含進嘴裡,嚼著,直勾勾地看著他。「你在這裡幹嘛?」柯林終於擠出這句話,然後馬上發現這句話有多愚蠢,明明是自己一頭熱就抱上去還胡言亂語一番。他其實更想說:為什麼你剛剛不說話?還有能不能不要再穿派翠克的衣服?
廚房旁的房間門伊呀打開,「真正的」派翠克揉著一頭亂髮,睡眼惺忪走出來。
「你都習慣睡在書房嗎?」凱文終於挪開令柯林不自在的視線,轉移到派翠克身上。派翠克露出一種想好好回答這個問題,卻因為還沒清醒而腦袋不太靈光的困惑表情。
「你們也太早起了!」派翠克索性忽略凱文的問題,打了個呵欠,「我還要繼續睡,你們自己先吃吧。」他走了幾步,突然想起什麼事似的打起精神,轉過身對著凱文綻出微笑:「我們一起吃早餐,我先去刷牙。」
冷戰兩天,派翠克終於如願以償在聖誕派對前和弟弟言歸於好,就像所有普通的家庭一樣,他過分親切地重啟那日常不過的對話,反倒顯出他急切結束這兩天要命的冷戰。無論如何,柯林很高興看到派翠克再次展開笑顏,但也再一次因為凱文而無法暢所欲言,且也因眼前兩個相似外型、相同外貌的人而感到頭痛欲裂,他按捺著打斷派翠克愉悅地哼著小曲、在流理台前面丁鈴噹啷的準備早餐的衝動,隨便泡了一杯咖啡就拎著一袋工具走到後院那棵櫟樹下。
陽光傾倒下來,金黃色光束穿透網紋密布的枝椏,宛如一張由蜂蜜編織而成的巨大蜘蛛網,凡過境的旅客沒一個不紛紛改變主意留下,雀鳥是這樣,樹下的人也是這樣。來訪的雀鳥雖稀稀疏疏的卻也比以往多,他們歇憩在枝椏上,俯瞰著坐在鞦韆上敲敲打打的柯林。
工具袋上壓著木材、麻繩、數根釘子,數個空寶特瓶和一個空酒瓶整齊堆放在一旁。柯林在花房附近的堆肥區發現一個空木箱,便將它搬來當作桌子,倚在上面組裝剛裁好的木片,他全神貫注盯著桌上畫好的草稿,粗繭的雙手滿是木屑和烏黑的粉末,逐步拼裝成草稿圖上的樣子。
日正當中,柯林工作了一上午竟也不覺得冷,專心在木工上令他暫時忘卻煩憂。但稍稍扭動發痠的肩頸的片刻,憂慮又襲上心頭。
柯林根本不在乎自己和派翠克的關係曝光,特別幾次和凱文正面衝突,他猜想凱文老早就看出兩人間的關係。他甚至一度想凱文對他莫名的敵意源自於哥哥被搶走的忌妒心,但又隱約覺得這不能完全解釋凱文看著他時,眼中那除了忌妒以外更深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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