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個影集的試鏡,在跨年後。試鏡完,我想去找你。」
「我可以去你的學校找你。或者,我也可以去看樂團的表演。」
「我想去你的心裡……那裡一定有很多房間,我想看看誰住在那裡。」
聽到派翠克濃濃的鼻音帶著笑,柯林的胸懷倏地充滿來自派翠克的喜悅,也跟著開玩笑:「我只想要這間。」他的手從派翠克的脖子滑到胸口。派翠克握住他的手,拉到自己的腿上。
「那我要鎖起來,設密碼。」
「啊,那我有麻煩了。但還是得猜一猜……。」柯林的手一路從派翠克的大腿撫摸上腰、胸,長袍跟著一路掀起。自昨天的爭執後,他們此刻才重新感到先前的親近自在,柯林暫時忘卻煩心的事,他和派翠克都渴望擁抱對方。兩人笑鬧一陣,很快就被低沉沙啞的喘息取代。
***
柯林睡不著。熱烈的交歡後,煩惱重新湧上,他坐在床沿撐著頭沉思許久。床單凌亂,派翠克大敞著雙手睡得深沉,今晚他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又激烈地與愛人相擁,他累壞了。
柯林拉起派翠克的手,細細看著。除了男性特有粗大的指節,皮膚被派翠克保養得好好的,幾乎像女人的手。那雙手總偷偷拉起他的手藏在背後,不高興時這樣做、高興時也這樣做;那雙手喜歡熱情地摟著他的後頸,接吻時這樣做、高潮時也這樣做;在想事情時搖晃手指;在烘焙時舔著沾了草莓醬的指頭……。
腦海畫面一轉,浮現凱文咬著指甲、嘴巴和手指滿是漿果鮮紅汁液的畫面。凱文似乎有這個習慣,上回他打亂柯林和魁登斯的課程之前,也是倒臥在沙發上,瞪眼焦躁不安地咬指甲。那天之後凱文就做了那件血腥的舉動。
柯林一陣毛骨悚然,倏地閉起眼睛。他心裡還惦記著一件事,雖然他不願這麼想:他擔憂派翠克受到傷害。他仍頻頻想起凱文對魁登斯說的話,一想到他就忐忑不安。他思索著,凱文的行為背後一定有理可循,就好像派翠克的行為和他思念母親有關。
三胞胎的母親,柯林眼睛一亮。他走到書房裡,認認真真地環顧四周,翻閱書牆上的書,摸索著試圖找出什麼線索。
這個一開始他以為是幽靈的人,好好地在其他地方生活,留下的回憶卻如魅影般持續在屋裡徘徊,派翠克嘴上總掛著她,凱文那些令人不解的話語也提過她,就連魁登斯筆記本裡還夾著她的照片……。
「照片。」柯林喃喃自語,一本一本地把書抽出來翻閱,連那些鹹濕露骨的書刊、畫作也不放過,沒想到意外看見幾幅神似三胞胎母親的素描。畫中呈現女人全裸躺在床上的各種姿勢:懶洋洋地伸展軀體、愉悅地敞手勾起腳、熱情地大敞雙腿……。如果她不是派翠克的母親,柯林倒能好好欣賞這幅素描,並著迷於筆觸流動的情感和畫中主角的萬種風情。但她是派翠克的母親,柯林只有滿心的不自在和尷尬。
畫作署名並不是三胞胎父親,每幅署名還都不一樣。柯林放下畫,決定不去想這些風流韻事,他還有更重要的訊息需要知道,繼續翻箱倒櫃。最後,終於在書牆最底下一層的籐籃中,翻出了一本相簿。
相簿頭幾頁是三胞胎母親的照片,照片中的她看起來只是十七、八歲的少女,背景大多在這棟屋子裡:一下在花園曬著太陽烤肉,一下在施工中的閣樓裡,一下懶洋洋地躺在沙發上抽菸……她特別喜愛穿著寬鬆的上衣或長袍,不時露出雪白的肩膀或腰肢,黑捲髮凌亂奔放;除了個人照,更多她在派對裡的照片,幾乎是不看鏡頭喝酒或談笑的側拍照,灑脫的姿態反而比照片主角更加吸引柯林。
再往下翻,一樣年少輕狂的臉,卻有個不符合年齡的大肚子。看到這裡柯林不禁覺得奇怪,怎麼都沒有任何三胞胎父親的照片,連沾邊的入鏡照都沒有。接下來幾乎全是三胞胎兒時的照片,更可以說,是派翠克的寫真。好幾張小男孩穿著洋裝,圓澎澎撲紅的臉蛋宛若陶瓷娃娃,有一對濃密深黑的眉毛和高高綁成兩小搓的黑捲髮,坐在一樣年輕貌美的母親懷中,咧著嘴甜甜地笑著。柯林橫看豎看,這個像小丘比特的男娃,臉上就寫著「我是派翠克」五個大字。
柯林直覺地把這張兩人坐在書房裡的照片往後翻,上面短短的留言:「災難裡最小的那一個,三人裡麻煩最大的那一個。哈娃,2002年,冬」
不只這張,柯林細細地查看每張照片,發現留言零散地記錄在某些照片裡,那些有紀錄的全是哈娃懷孕生子後的照片:
「她的詩在我寂寞的日子裡開花。哈娃,1997年,春」哈娃挺著肚子坐在二樓那間書牆環繞的廳室裡的躺椅上,翻看愛蜜莉的詩集。
「那麼久沒見,阿妮塔和多明尼克仍不改本色,盡說些蠢話,盡幹些蠢事──他們是小鬼纏身以來最快樂的事。哈娃,1997年,夏」風光明媚,阿妮塔和多明尼克坐臥在大樹下野餐,對鏡頭擠眉弄眼。
「惡夢、溺水、冷汗,我的人生。哈娃,2000年,冬」男人背對鏡頭抱著三胞胎的其中一個,一個坐在客廳地毯上仰頭看著,一個跑向鏡頭。這是唯一一張疑似男主人的照片。
「潔蜜亞,我親愛的小妹妹,你是否從天上落下吻,在派翠克的眼裡?派翠克五歲了,我喜歡他看我的樣子。感覺好像重新活過來,有力量去愛些什麼了……。哈娃,2002年,夏」小派翠克踮著腳、站在二樓的一間房門前,吃力地伸展手臂貼紙剪星星,門頂端還貼著鮮豔的大字:派翠克的房間。
「派翠克的大作。哈娃&派翠克,2002年,冬」照片畫面歪斜、晃動,模糊的重疊身影中可以看見哈娃渾身繞著金蔥條,盤坐在聖誕樹旁,開懷大笑。
憑著直覺,柯林覺得那些和哈娃合影的小男孩幾乎是派翠克,凱文和魁登斯則出現在三人合照中。柯林留意到相簿突兀的空白,好像有人挑走了幾張照片。
「魁登斯?」書房外的廚房突然傳出聲音,那扇落地窗又打開了。柯林輕手輕腳地走出書房,冷風從廚房的落地窗吹來,浸潤清晨藍光的窗簾飛揚飄逸,白泠泠地環繞站在窗口的少年。和柯林預測的一樣,是魁登斯。
***
愛蜜莉‧狄金森的詩集靜靜躺在廚房吧檯上,柯林拿起並安靜地跟著魁登斯走到後院。兩人往左邊大樹走去,逐漸遠離燈串閃爍的屋子,最後沒入幽暗中。
起初視線昏昧不清,柯林勉強辨識出魁登斯的身影,按照魁登斯的步伐走走停停。冬天的清晨像有人填滿了普魯士藍的顏料,這個人工意外創造出來的奇蹟,不存於千年結晶的礦物中,也不存於植物的血液裡,是偶然的錯誤裡誕生的藍色沉澱物──一種同時存在黃昏入夜晚、深夜轉黎明裡的藍。
柯林沉潛在這片藍裡,刺骨寒意竄入輕薄的睡衣,彷彿空氣中遍布螫人的無形水母,晃晃悠悠地不時觸碰他,逼得他越發有精神。他的視線逐漸適應這片沉鬱幽藍。四周靜悄悄的,只有乾枯的樹枝半夢半醒地囈語不停。柯林全神貫注地留意魁登斯,深怕他翻越圍籬或滑倒在雪地中。
天空皎潔,星群忽明忽滅指引著在夢境中遊蕩的魁登斯,和亦步亦趨跟隨在後的柯林。不知怎麼的,星星安慰了柯林。他忽然想起傳說中夕陽沒入海平線前乍現的那道綠光,相傳看見綠光的人能洞悉和他人之間的情感。
柯林曾看過一次綠光,在海上工作的時候。古老的傳說所賦予綠光的意義令他興奮異常,然而他並沒因此在感情上走對路,夜幕低垂他又迷失在漫天星河裡。於是他選擇回家,在那個同樣飄揚綠意的家鄉,他遇見了派翠克。他以為只遇見了派翠克。
他們來到花房。魁登斯拿起地上的陶罐,倒出鑰匙,彷彿他現在就是醒了般動作嫻熟平常。魁登斯走到梔子盆栽旁,蹲下來,而柯林也跟著蹲下,靜靜陪伴在旁。
這時才能細看魁登斯的側臉。魁登斯神情呆滯,他仍在沉睡,思緒飄盪在柯林無法理解的夢境裡。
冷風浸灌花房,垂掛的藤蔓枝條輕輕擺動,魁登斯緩緩側身,兩人四目交接──一記拳頭打在心上,柯林重重跌入黑暗裡。耳畔有人咆哮辱罵,他眼冒金星、腥甜血液令他作嘔鼻酸,恍惚之際看見一張臉晃蕩在臉前,那雙眼在昏暗中明亮得出奇,宛如藍色的火焰之心……。
魁登斯看不見柯林。綠影搖晃花房黃光,門外深海沉沉,他們走進不相同的時空深處,卻在促狹一瞬的交會,在永恆裡找到沉寂已久的相通處。
有股奇異的感覺油然而生,或許綠光也存在此刻──黃昏,那道在白天和夜晚的狹縫中──與清晨並存,在死寂和復生的交接口,傳說會成真,他將撥開迷霧,把自己對他人的情感看得一清二楚。
飛鳥尋來覓食,啁啾和唱,魁登斯又站起身,柯林下意識拉住他的左手。
「魁登斯……」柯林並沒有使力拉住,魁登斯輕而易舉地就脫手離開。
他們來到大樹前,和柯林第一次撞見魁登斯夢遊一樣,站在樹下好一會兒又步行至鞦韆。一隻黃色雀鳥飛來卻遍尋不著食物,牠好像認識魁登斯一樣,停在他的雙膝上,這時柯林才注意到樹枝上掛了一盞野鳥餵食器,卻被松鼠霸占搶食。魁登斯打了噴嚏,雙足早已凍得發青。
「該回去了。」柯林知道魁登斯聽不見他說的,他逕自拉起魁登斯的手,緩步而行,回到那個刺目令人頭暈目眩的聖誕燈串堆裡。
天色灰濛濛的,逐漸亮起。當柯林看到魁登斯停在位於玄關的那間客房門前時,霎時感到難過。他走了一趟魁登斯的夢境,既無法幫他留住好夢,也無法帶他逃離惡夢,只能袖手旁觀,看魁登斯獨自一人在好壞交織的夢境中來來去去。即使在那裡他們有過相契的片刻,待魁登斯醒過來,全都遺忘在深深的幻夢裡。
一如過往,魁登斯沒有停留很久便轉身上樓。令柯林不理解的是,他接著不是往閣樓走,而是往派翠克的房間。柯林跟著魁登斯進房。房裡床鋪整整齊齊的,顯示主人已許久沒在這間房睡,床旁邊的垃圾桶裡甚至還有他們在這間房做愛時用的保險套。
桌上的盆栽葉子小巧可愛,像袖珍版的銀杏,很符合派翠克給人的感覺,如果它活得健健康康會很雅致逗人喜歡。此刻它卻垂頭喪氣地盯著根部,漂亮的葉面邊緣發黃皺縮,無力地任由成群白色小蟲蠶食鯨吞它的生命。
魁登斯站在派翠克床旁非常久,時間長到如同待在大樹下那樣久,柯林不禁想,是否魁登斯夢遊症發作時都會這樣固定來到派翠克的房間?好像背後有人寫好一齣荒謬劇給魁登斯,沒有台詞、沒有悲喜,行為看不出意圖動機,就只是反覆上演固定卻無人知曉其中意義的情節,令柯林覺得說不出的弔詭。
柯林引領他回到閣樓那間房。確認魁登斯重新躺回床上後,柯林把詩集好好地放回書架上,正要離開時突然瞥見桌下垃圾桶裡被刮花的光碟片,窗外天色漸染金黃,絲絲光線投射在光碟片上,發出刺眼的七彩光芒。光同時令他留意到桌面。桌面上散落著蠟筆,靠著牆面的桌緣更是累積一層黑色粉末碎塊。柯林注意到牆上其中一幅手繪插圖沒貼緊,好像有人曾將它取下重新貼上,露出邊緣一塊黑色塗鴉的痕跡,他還沒細看就因桌上的鐵盒分了心。
那是昨天上午和派翠克整理魁登斯的房間時,魁登斯就死抱著的鐵盒子。
此時半掩的鐵盒蓋露出令柯林心驚的一角。柯林猜想必定是魁登斯夢遊時無意間取出的。他心裡砰砰跳,凱文的激烈行為、派翠克念念不忘的過去、魁登斯的夢遊,還有他莫名其妙地來到這裡工作,他非得找出什麼原因來。他小心翼翼地挪開鐵盒蓋,露出完整的內部。如他所料,是相簿裡那幾張遺失的照片。
***
總共有三張照片,其中一張場景看似在閣樓,一個不知道是三胞胎的誰,笑靨如花地拿著畫筆,背後是一整面被他塗鴉的牆。柯林翻過來,背面短短寫著:「魁登斯七歲,我們一起布置他的小花園,哈娃,2004年,春」
另外兩張合照有明顯的黏補痕跡,有人曾將照片剪碎又再黏合起來。柯林一眼就認出照片中的少女是三胞胎的母親哈娃,她瞇起眼害羞又雀躍地抱住身旁的男人,男人靦腆地單臂搭在哈娃身上,柯林不用多想就知道他是三胞胎的父親。字跡密密麻麻地塞滿兩張照片的背面。
「潔蜜亞死了。花房不再給我驚喜,魁登斯很用心照顧它……」柯林來不及看完,就聽見魁登斯低聲哼吟的聲音,他情急之下將照片收入口袋內,匆匆離開閣樓。
他穿過琴廳進入另一個有躺椅的廳室,正要往下走時經過凱文的房間,此時房門半掩,燈一反常態關著。柯林匆匆一瞥,房間唯一光源來自電腦,視窗停在模糊不清的黑白畫面,柯林走近瞇眼細看,畫面中似乎是一張床和……。樓梯嘎呀嘎呀響起,有人走上樓來,柯林快步離開房門口,與上樓的人撞個正著。
曙光投射在對方身上,他手裡抓著昨天下午柯林搶走的弓箭,他的眼神憤怒卻游移不定,猶豫鈍化了原本恫嚇人心的銳利感。「你去我的房間做什麼?」柯林先發制人,彷彿只有這麼做才能壯膽面對把他的生死懸於弓弦上的人。
「拿回我的東西。」凱文的語氣好像層層堆疊的氣焰在最後一秒頹然放棄,一樣冷漠卻沒了昨天下午那樣殘忍的神情,反而因為看來近乎人情使他從神祕莫測的不敗之地探出真實的面孔來。他瞄了半掩的房門一眼,質疑地看著柯林。
「門本來就是開的,我對你電腦裡的色情片不感興趣,你也不必難為情。」
「這是你了解人的方式嗎?哼。」凱文嘲諷道,走向房門口把門關起來,「你怎麼還在這?」這一句聽起來沒上一句嘲諷,比較像認真地詢問。
「別說你現在開始關心我了,等事情告一段落,我馬上走。」柯林邊說邊留意凱文手中的弓箭,故作鎮定地走下樓。柯林感到寒毛直豎,凱文就這樣一動也不動地盯著他下樓,既沒進房也沒說話,空間靜得只聽得見自己下樓的聲音和越發激烈的心跳聲,過分的沉默把他的心懸吊著,稍有差池就墜入深谷。
直到回到一樓的房間,關上房門時他才鬆口氣。昨日下午凱文舉弓搭箭指著他時,當下反應的時間太短,事後回想才越想越覺得心驚肉跳,無論凱文是一時氣頭上嚇嚇他還是另有盤算,這件事本身已令柯林不安。
柯林走到桌子前坐下,朝陽撫觸窗台的梔子花葉,順著葉脈繡出銀白色的霜線,旁邊的酢醬草綠意叢生,綴飾著點點白花。柯林鍾情地看了好一會兒,才想起還有未完成的事,他將口袋裡的照片拿出來,卻先注意到自己的手指,沾染得烏漆墨黑的,像是蠟筆一樣的粉末。他隨意往衣服一抹,便繼續讀這兩張看似書信的照片。
「潔蜜亞死了。花房不再給我驚喜,魁登斯很用心照顧它,他一直是貼心的孩子,但偏偏是他。我沒有愛可以給任何人,包括派翠克,我連看都不想看他,這令我痛苦萬分。我累了,潔蜜亞,我連擁有一隻和你相同名字的貓也不行,好像老天還是誰非要從我身上奪走最後一口呼吸才能完成對我的懲罰。沒有道理的剝奪,蠻橫無恥地揮揮手指痛苦就再次敲碎我的骨頭,快樂再次從血肉中剝離,一如十三年前我失去自由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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