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意的是,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自己一直被監視著。不僅僅是凱文總冷眼旁觀的樣子或是魁登斯躲在閣樓窺探,凱文夜夜不關上的燈、魁登斯夢遊時在他和派翠克房門口停留,心煩意亂起來時甚至連這棵樹都讓他不自在。柯林拍拍髮頂上沾黏的蜘蛛絲,試圖一併揮掉腦海裡那好幾雙眼睛。
然後凱文在廚房裡直勾勾看著他的樣子,鮮明地浮現。儘管凱文的表情一貫淡漠,但發紅的耳朵和脖子卻出賣了他,如同昨天下午激烈的肢體衝突,柯林忽然覺得凱文的挑釁變成某種裝腔作勢,不是為了對抗柯林而偽裝成氣燄高張的樣子,而是為了對抗內在儼然變化的自己。
柯林對這樣的眼神早有印象。當凱文晚餐時拿著金蔥條作勢勒住派翠克的脖子時,或是更早以前,當凱文輕蔑地談論派翠克時,皆有種柯林難以理解的矛盾語氣:既依戀又厭惡。柯林瞄了一眼大樹上唯一的老舊餵食器,一隻松鼠掛在上面搖來晃去,以高超的技巧緊緊抓著感覺快斷裂的餵食器半分都不讓飛鳥靠近。
搖擺不定,柯林心裡暗道。他越想思路越是清晰,不管是長久以來拉扯著凱文的兩種感情,還是他突然能體會哈娃信件中那種既怕又牽腸掛肚的矛盾,而凱文越是淡漠越顯出他心裡的動盪不安。
柯林把第一個完成品綁在樹幹上,繼續完成空寶特瓶的部分。他在寶特瓶上鑿出幾個洞,再用木湯匙穿鑿而過,一個一個排好放在木箱上。三胞胎的父親依然沒有回應,但柯林不在乎了,就算他突然出現在家門前,柯林甩都不會甩他一眼。
為了清晨那隻輕輕勾起漣漪的小黃鳥,他希望當牠下次造訪時,能不失望地離開。柯林沒等到小黃鳥,遠遠走過來的是魁登斯。
***
魁登斯看起來像在找尋什麼東西,他甚至沒留意到柯林。然而餘光一瞥,他還是注意到木箱上的東西。
魁登斯睜大雙眼看著柯林所做的一切。木箱上一個一個排好的是小巧的野鳥餵食器。
「我想夠這些小鳥小松鼠用的了。」柯林抓抓頭,忽然有種呈現作業給小學老師的緊張感。這不是他第一次作木工,只是魁登斯沒立即給予回應,還是稍稍打擊到他的信心,就像被七歲小孩嚴正說明不要用幼稚的辭彙和他說話一樣尷尬。
柯林搜索枯腸,他們已經兩天沒說話了。他的眼光掃過樹幹,一隻松鼠在空酒瓶餵食器旁探頭探腦的,令他忽然想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如獲至寶地笑著說:「你來的正好,我還沒填充種子。走吧,我們得趕快做這件事,否則這些小客人上門來沒東西吃,那是詐欺。」
魁登斯垂下眼簾靦腆地笑了笑。柯林想不起上回看到魁登斯笑是什麼時候,只記得當下那抹笑容給他的感覺,如同此刻宜人舒心,然後他知道這代表沉默的首肯,首肯他再次靠近。
他們從花房帶了些種子出來,一小袋裡有花生、葵花籽、南瓜籽、碎玉米片……魁登斯甚至還拿出了像膏狀的塊狀食物,把它用網子包起來,掛在樹上。
「這是用動物腎臟旁的脂肪做的,啄木鳥很喜歡。」魁登斯邊綁著餵食器邊回答好奇的柯林。鳥逐漸往大樹群聚,有頭蓋鮮紅毛髮的雀鳥也有黑白相間的山雀,成群的金褐色、魁登斯稱之為金翅雀的小鳥停留在已經掛好的餵食器上,低頭啄食。魁登斯的手穿梭在種子袋、枝椏和振翅拍打的羽翮間,那些貼滿閣樓的手繪圖裡的小鳥此刻在魁登斯身邊飛上飛下的,比起在花園裡提心吊膽的樣子,大樹下的小鳥突然變得活潑喧鬧。
「大樹下是好地方。」柯林頓了頓,試探性地開口:「我其實在清晨的時候看到一隻很漂亮的鳥,牠停在你的膝蓋上。」
魁登斯停下動作,先是困惑地看了他一眼,臉色忽然轉為驚詫。
「那是什麼鳥,身體是黃色的、大概這麼小。」柯林手掌圈起成小黃鳥的身軀尺寸。
「我吵到你了嗎?」
「你沒吵到我,魁登斯,你不必害怕。」柯林輕巧地拿走魁登斯手上的餵食器,替發楞不動的魁登斯把餵食器掛上樹枝。「有些秘密可以藏起來,但有些秘密藏久了會傷害你。今早有人跟我說重現過去也是一種安慰,我不知道這棵樹下有什麼過去,但希望這些……」柯林轉頭看已掛上好幾盞餵食器的大樹,鳥群裡還是不見清晨那隻小黃鳥,「可以帶來新生命。」
「這裡沒有新生命。」魁登斯臉一沉,方才與雀鳥互動的天真神采倏地消失,「我討厭這棵樹。你不該跟著我,也不該……再窺探我。你該馬上離開。」
隱隱的焦躁出現在那張彷彿用善良雕出的純淨臉龐,柯林感到一絲絲不安,好像某種他不了解的物質將撐開裂縫,從魁登斯的身體裡會迸出他前所未見的生物。有一瞬間柯林想轉移話題,但隨即站穩腳步,仍在他選擇的道路上,正面迎擊料想得到與出乎意料的。柯林突然有個念頭,他不只要看見焦躁的魁登斯,他要看見更多,例如:憤怒。
「我希望離開前能做些什麼,至少我能在你夢遊時保護你不摔跤,」柯林打趣地笑了笑,「至少……我能告訴你不記得的。如果你聽我說完,你也會覺得從前那些害怕根本微不足道。」
「凱文不喜歡我餵這些鳥,我們不該餵食牠們,免得凱文……」
「凱文只在花園練習射箭,他不會到這裡來,你也不該這麼怕他!」
「我不怕他,我怕我自己……」魁登斯欲言又止,身體微微顫抖,縮著肩膀手掌緊緊握拳,「我沒辦法控制自己,等我醒過來,不是有東西少了就是有東西多了……我害怕我真的做了什麼事情。請你不要再跟著我,我……我很危險。」
「誰說你很危險?在我看來你一點也不危險,你選擇獨自一個人才危險!」
「因為我不想傷害任何人,特別是你!」
魁登斯很少大聲說話,更遑論與人爭論,此刻的魁登斯卻一反常態,橫眉直視柯林,因為說話不俐落、思緒沒柯林轉得快而露出生氣的神色。倔降,柯林沒想過這樣的表情會出現在魁登斯臉上。
「你不會傷害我的。我知道你不會。」
「為什麼你就是聽不懂,你……你……」魁登斯別過頭,抿著嘴一臉固執,絞盡腦汁想著如何回嘴,最後只能胡亂發洩情緒,「你真讓我生氣!」
「你也讓我生氣,沒有道理要我走,莫名其妙不理人,也不管我的感受全都照你以為的『為對方好』!我不要你為我好,我希望你像個朋友真誠相待。」
「那你為什麼拿了我的東西,卻不告訴我呢?」魁登斯立即反駁。
柯林臉一陣紅一陣白,他想起口袋裡的照片。「你來的時候在找這個吧?我很抱歉。」他將照片遞給魁登斯,原以為魁登斯會越加生氣,卻反而失了力氣,又變回往常那樣輕聲細語。「沒關係,我也好不到哪去。」魁登斯沮喪地道。
魁登斯沒有過問柯林照片的事,柯林也就沒有再逼問魁登斯那句「我也好不到哪去」,他們沉默下來,各自懷揣著心事,有一段時間只是靜靜地看著覓食的雀鳥。柯林看著魁登斯拿起最後一盞餵食器,繞到大樹後端看似在猶豫要掛在哪裡,卻掩藏不了欲躲在細密枝椏後的心虛表情。柯林突然笑了出來。
「你比我想像中還好強。差一點點,我們就要吵起來了。」
「我沒有想吵架。」透過層層掩映的枝椏,魁登斯的雙眼顯得更明亮,他著急得差點弄掉手中的餵食器。
「如果吵架可以聽見真心話,那我要吵架。」柯林感到胸口陣陣鼓譟,他不確定將要說出口的話會造成什麼後果,卻仍止不住衝動:「我也厭倦猜測了!來吧告訴我,我們只需要說開這件事。是你救了我嗎?」
一盞餵食器掉落在雪地裡,魁登斯愣愣地盯著某條樹枝,好像初嘗自由的籠中鳥,還不懂得享受狂喜的滋味因而露出迷茫恍惚的神情。
***
魁登斯說那叫「黃鶯」。當渾身金黃的小雀鳥毫無預警地掠過枝椏,停在魁登斯附近的枝條上,發出婉轉悅耳的啁啾聲時,也打破兩人的沉默。
「他不應該出現在這裡……他一定餓壞了。很少黃鶯會造訪院子,而且這裡這麼冷,他該待在更溫暖的南方才是。」
在灰褐色的鳥群中,那帶點鮮綠色的小黃鶯格外耀眼奪目,牠似乎只對網裡的膏狀食物有興趣,在附近徘徊不去。柯林和魁登斯都暫且忘了要說的話,著迷地看著穿梭在枝椏間那道綠光般的蹤影,隨著牠一上一下欣喜地竄動而怦然心動。
這隻難得造訪的客人並沒有待太久,牠很快又振翅遠離,稍縱即逝的美麗幾乎像牠從未造訪過,宛如永恆裡片刻的夢境。魁登斯凝望著柯林,柯林也深深回望。
他知道這次魁登斯是「真的」看見他,而魁登斯之於柯林也不再是幻影。沒有誰窺探誰,沒有任何人躲在暗處偷看,沒有祕密,只有誠實。
「聖誕快樂,魁登斯!」柯林低聲說,他們之間那一盞盞的餵食器隨風輕輕搖晃,「希望這些足以回報你送給我的盆栽。還有從前。」
魁登斯這次沒有迴避柯林的注視,他甚至緩緩走近,在離柯林五步以內的距離停下,如同那天兩人初相遇時,保持距離,眼神卻無比相親。然後,也顫抖回應。
「聖誕快樂。可以再看見你真好。」
狂喜刺上胸懷,柯林再也站不穩腳步。比起方才面對藏在魁登斯體內那未知面貌的物種,他現在才發現面對真相來臨的那一刻才需要極大的勇氣和力量,才不至於在一個青少年面前失去判斷或亂了方寸。
從那一夜的吻就潛伏在他心底、弄得他心神騷亂卻不至淹沒他的暗流,此刻終於露出澎派而朝氣勃勃的真面目──涓涓小溪翻手就成滔天巨浪推向他,逼得他再往前幾步,再貼近一點,再說點什麼──
「是派翠克。」魁登斯轉過頭,指指走來的人影。相認的震顫尚未止歇,魁登斯就退回怯懦的軀殼裡。柯林一時無法抽離這種濃烈的情緒,他甚至沒跟走來的派翠克打招呼。
「你叫我早上不要打擾你,原來是在上課嗎?」派翠克興致勃勃地在大樹旁繞了繞,「這些好可愛,你們剛剛做的嗎?你真該教我木工,我高中時只做過一次,交作業時老師還以為我在跟他開玩笑!」
派翠克穿著酒紅色的棉襯衫,在蒼茫景色間和他的聲音一樣張揚放肆,天地那麼廣闊,小小一個怒放鮮紅的身影卻鋪天蓋地占據柯林所有視線,好像這是唯一能證明世界仍活著的活潑氣息,火焰似的身影在銀白世界中怦怦跳動。
派翠克一出現把所有顏色都搶走了,包括小黃鶯帶來的陽光、希望和重逢。當柯林看著魁登斯再次轉身先行離開,一股近乎悲傷的抑鬱一點一點地攫住他的胸口不放。兩年了,才不過兩分鐘的重逢,也才不過兩句互道祝福。
「你怎麼啦?」派翠克挨近柯林,將手搭在他肩上。
柯林倏地把派翠克攬入懷中,使盡力氣抱著他,亟欲把自己鑲進這副溫暖的身軀裡,他需要更多派翠克的氣息。
「柯林我快不能呼吸了……」話說到一半,盡數吞沒在柯林的唇舌之中。柯林捧著派翠克的臉,大口大口吞飲著派翠克的愛,他需要大醉一場,需要這份愛使他暈頭轉向好讓他鍾情於唯一,好讓他不必清醒卻三心二意。
派翠克起初顧忌會有人走來後院,每次唇才稍稍離開更猛烈的吻又往前貼上,一下比一下更深入地在他嘴裡翻雲覆雨。最後派翠克索性閉上眼睛不再掙扎,他滿臉通紅,被燃起的軀體緊貼著柯林,抓著柯林的頭髮也以狂熱、連吐帶吮的吻回應。
嚐到舌尖略鹹的滋味,派翠克才喘著氣抽出舌頭,不解地看著柯林。「你怎麼哭了?」
柯林仍摟著派翠克,滿心羞愧。他根本沒辦法回答派翠克的問題,只能勉強地抬起目光看著派翠克,張著嘴卻說不出半個字。
柯林把頭倚在派翠克的肩上,也無心管自己明明大派翠克好多歲卻像個孩子一樣依偎著他。此刻柯林無比厭惡自己。什麼時候他引以為傲的真誠變成歷經風霜的算計?試圖掩蓋什麼,試圖衡量什麼,試圖保留什麼……而這樣的自己竟然還敢在魁登斯面前說些「誠實」的大話,自以為能站穩腳步卻在汲汲追求的真相來臨時,不堪一擊。
柯林的勇氣頓時盡失,他抱著派翠克,他原本有好多話想告訴他,卻誤打誤撞說給了凱文聽,而現在派翠克就在他懷抱裡,他卻再也說不出口。他不信任自己。
「沒事的,」派翠克待攬著自己的手臂稍稍鬆緩,才終於能好好說話。他貼著柯林的左耳低語:「沒事的。這裡好冷,我們回去吧。」
-TBC-
End Notes
目前暫且更到第九章,我要非常專心修結局。(沒錯!我已經寫到結局了,只是要修改的東西還是很多.......)
加上工作實在太忙碌,下次更文就是9/10。
接著盡量維持一週一到兩篇的進度,直到更完。(總共十四章)
還是希望能和讀者有些互動,喜歡《之子》的朋友們請不要客氣也不要害羞,大方地留言吧,
我不會咬人,就是個希望能知道讀者看了我文章會有什麼感受的普通作者,
總之,大家9/10見啦!
第10章 Notes
抱歉,晚了一天PO文,遲來的第十章請慢慢享用。(合掌)
為了彌補莫名的心虛和排解隱隱的罪惡感,兩天後,柯林全心全意參與派翠克舉辦的聖誕派對。小點的參與就是派對當天一早幫派翠克整理頭髮,派翠克氣惱他的蓬鬆捲髮就是無法捲成他想要的那種輕盈、亂中有序的感覺,他的叨叨絮絮讓柯林想起還住在家裡時他那同樣有頭黑捲髮的姐姐在鏡子前的聒絮,便憑印象幫派翠克搞定那顆彷彿醞釀了一整晚在早晨瞬間爆炸的頭髮。
光這件小事就讓派翠克心滿意足,對於柯林而言,派翠克欲言又止、盡可能不提母親的模樣也觸動了他。派翠克把前兩晚柯林安慰他的話放在心上,他極盡所能切斷柯林和他記憶中的母親任何相似的連結,盡可能把觸動的相思轉化成對柯林的好奇,像重新認識一個人那樣一心一意地看著柯林,有問不完的話和得到答案後的驚喜。
大點的參與就是入夜的聖誕派對了。樓上樓下傳來不同的音樂,人手一小盤紅紅綠綠的開胃點心,踩在滿地繽紛紙花和裝著幸運籤的氣球;加了香料的紅酒熱辣辣地撲紅賓客的臉,談笑聲混著烤火雞的香氣繚繞整間屋子;由槲寄生編織而成的聖誕花圈底下沒有吻卻有派翠克笑意盈盈,端著水果派一塊一塊地把甜蜜分送出去;樓梯間下的小圓桌倒擺了一盤用花椰菜、甜椒組成的「聖誕花圈」,派翠克竊笑著留意誰和誰經過時偷偷接吻,然後自豪地說它喜歡那個空間充滿愛;碗裡無顏六色的小熊軟糖泡過一夜的酒,成了懷著心思的男男女女不著痕跡的愛情靈藥……。
柯林並不需要隨時待在派翠克身邊。派翠克本身就是在場最明亮的那顆星,大半以上的人都是為派翠克而來,他穿梭在各個熱絡相談的團體間,整晚都笑開了花。然而,還是需要些短暫相處的時刻。柯林會在廚房幫忙派翠克張羅餐點時,把握時機一口點心一口甜言蜜語;即使和其他人聊上天,派翠克一呼喚便立即到他身邊去,成為派翠克友人眼中那位迷人幽默、女孩們搶著搭話的「家庭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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