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文挺起身,再度走回中間,來回掃視被綁住的三個人,宣告著:「那稱之為『父母』的人不需要我的誠實。他們需要沒有主見的笨蛋,他們需要的我都一點沒有,他們需要『情報』、他們需要『服從』還有『符合他們期待的孩子形象』。」
「那是你個人經驗,」柯林突然插話:「你個人的假設和證實,沒有加入其他的變數,這些理論不管怎麼證實都會繞回你的假設裡,你只活在自己的邏輯裡,何不看看你的哥哥、弟弟們,同樣十九歲但他們眼中的父母就和你天差地遠。」
「我不需要其他樣本和你說的變數。你或許很幸運生在人性不必剖開的『我愛我的家』之類那種彩虹泡泡家庭,但『人』都是一樣的。對,我不該只侷限在『父母』,我說的是『人』。反過來說,你沒經歷過我經歷的、我看過的,也只是無知的蠢驢!所有人類打從肚子拉出來時就注定跟屎一樣,表面上和花蝴蝶一樣,內在全都是蒼蠅。」
「我沒經歷你經歷過的,你也沒經歷過你父母親經歷過的,又怎麼能斷定他們心裡對孩子的想像?有人花了一輩子仍摸不透自己,你覺得你花了短短十九年能看透人心嗎?」
「別以為你比我多活幾年就有資格訓我,老芋頭。人性從三歲小娃開始會說謊時就透露出端倪,從腦袋開始會運轉時就能剖析,你自己比我多活幾歲卻還看不清是你腦袋不夠發達,別把我和你類比,我說了,我是『個體』,打從我意識到這世界在盯著我看時──它可沒把我當吃棒棒糖的小孩看──我就知道我是老著等死,跟年齡無關,跟你的心智遲緩快慢有關。」
「你覺得你長大了,所以你覺得你現在明白什麼?」柯林繼續追問。
「我明白人活在世界上不過是一場虛妄。老媽虛偽,老爸膽小,派翠克貪心,魁登斯……我還真不知道怎麼形容你,你最近真讓我大開眼界。」
發現魁登斯仍沉浸在對父親的失望,發呆不說話,凱文得到他要的果實了,更是得意不已。他非得將這顆果實踩爆出汁來,勾起嘴角低聲說:「你以為他疼愛你,是因為你是『魁登斯』嗎?他愛你的安靜,可以保住這間屋子裡的所有秘密。他是個需要面子的男人,當然需要管得住嘴巴又服從的看門狗。」
魁登斯垂頭喪氣地盯著地板,眼淚一滴兩滴的落下。凱文仍不放過他。
「他就是個變態,魁登斯,偷窺自己太太和別的人男人上床又不敢戳破的變態。只有你,蠢蛋一樣聽從他的吩咐,他要你不要發出聲音我看你連氣都不敢喘一下,他不拍拍你的頭都難。你想想看,他哪能接受活蹦亂跳、個性模樣都和『媽咪』一樣的人相處,所以這個家就分成兩派,一派是『媽咪和派翠克』,另一派是『爹地和魁登斯』。」
「拜託你不要再說了,我的弟弟凱文到底去哪了──」派翠克突然潰堤,渾身因哭泣劇烈顫抖。
「我就在這,你沒用心看而已。我的好哥哥,我可是很用心地了解你,了解你是多麼用心想把『爹地』也搶過來,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你身上。」
「不!我沒有──」在派翠克臉上,焦急和恐慌扭曲在一起。
「你沒有一刻忌妒魁登斯嗎?沒有一刻站在角落想著要怎麼連『爹地』的心一起奪過來嗎?派翠克,你記憶力真差。四歲那年生日,只因為『爹地』只抱著魁登斯餵他吃蛋糕,你就裝肚子痛,跑到他身邊唉唉叫,最後還是她抱起你、安撫你。這類型事件屢見不鮮哪!後來你放棄了,把所有愛都寄託在『媽咪』身上,好像動物護食一樣,老愛把你的獵物藏在書牆後面的暗房裡,『這是我們的小秘密,打勾勾!』你們老是這樣做,老爸看不膩,我看得都膩了。」
「不准你模仿媽媽的語氣!」派翠克火氣和淚水一起噴發,他太不熟悉「怒氣」這種情緒,控制不了而支吾其詞。凱文不屑地冷哼一聲。
「得到最多的永遠是最不饜足的人,連別人僅有的也要奪走,這就是你的好哥哥啊,魁登斯。」凱文回頭望了一下失魂落魄的魁登斯。
「我一直相信你……你對我很好,每次我難過、被騙時,都是你來安慰我、提醒我……我一直相信你……」派翠克越說越小聲,像是一回想當初令他觸目驚心的畫面,回憶便狠狠往他的心裡砸,使他神情渙散地盯著地面。「那天你是故意的吧?告訴我爸爸需要書房裡的東西,騙我到書房裡去,你明知到當時媽媽在暗房裡……」
「傻子派翠克,你永遠都那麼傻。我只是讓你清醒一點,早點長大,老覺得『媽咪』和『爹地』是童話世界裡的國王與皇后,你則是他們的小王子。我盡力了,怎麼知道你還是學不乖,還把老媽那一套全學起來。高中時我提醒你,只不過是看不慣理查的嘴臉,就像我看不慣老愛招惹『媽咪』的那群腦子裡只有鮑魚的男人!至於我們的交情,還要拜老媽所賜咧!打從出身我就一點一滴從她的臉上學習,一點點『假笑』就能接近你,一點點『關心』你就把我當知心對待,我自己也很驚訝,到底是我太上道還是你太笨,你就輕而易舉地信任我。」
「不是所有人都像你想的一樣。」魁登斯哽咽地說。凱文挑眉,饒富興致地看著又抬起頭直凜凜看過來的魁登斯。
「她是花了很多時間和派翠克相處沒錯,但有一段時間,她不也曾試著和你相處嗎?可是你什麼都不要──」
「她把我關進儲藏室!」凱文忽然毛躁起來,音量拔高。
「因為你差點弄瞎我的眼──」
「那是因為那些該死的雞巴人!」凱文快步走到魁登斯面前,提起他的衣領,忿恨地說:「我、從、來、都、沒、想、過、要、弄、瞎、你!」
有一段時間,他緊繃著臉,胸前起伏不定,似乎在緩和情緒。柯林注意到,他們越是激動,越得凱文的意;反之,如果凱文動怒了,他需要花時間讓自己恢復平靜。一個月相處下來,包括幾次和凱文的正面衝突,他都沒有真正傷害自己,令柯林多少領悟了一些事情。凱文不是會衝動下手的人,他做事嚴密按著流程走,對自己更是苛刻,不容許半點失誤或變數。
柯林開始不說話,觀察凱文的一舉一動,想辦法見縫插針,拖延時間。還有十五分鐘,柯林心裡默唸。
「你這麼說到提醒我一件事,」凱文鬆開手,語氣恢復從容自在,「你難道忘了媽媽以為你惡整她的『心上人』們時,對你多無情嗎?啊,還有那隻肥貓的死,她幾乎把你當空氣,連你用心整理的花房一步也沒進去過。不管是我還是你或是派翠克,重要性都比不過幾個有懶覺的男人,和她的心肝寶貝『小妹妹潔蜜亞』,我們三個活人,比不過一個死人!這樣的人,你還要再替她說話嗎?」
「在她臨走前,她心裡掛著的人是你。」魁登斯幾乎是用啜泣湊出這句話。
凱文霎時啞口無言。柯林終於逮到機會,趁勝追擊。
「你拿了鐵盒,卻沒看裡面的內容嗎?」柯林朗聲道:「除了栽贓我和魁登斯的詩,那兩張照片背後,別告訴我『謹慎』的『小凱』沒有一字不漏地看完。」
「不准叫我小凱!」
「喔,你的母親這麼叫過你嗎?我隨口說說的。」看到凱文起了情緒,柯林感到占上風。「我可是看得一字不漏,她決心自殺時,可是特別到你房裡親親你──」
毫無預警的,柯林閉上嘴巴。他立刻留意到派翠克。派翠克木然地看著他,猶如他第一次看到那兩張互相寫給對方的詩一樣,神情既恍惚又受傷。
「你們到底在說什麼……」派翠克茫然的眼神在凱文和柯林之間徘徊不定,「媽媽她……她什麼時候……」
「抱歉,派翠克,我無意重提這件事,那都過去了──」
「哼,你以為我會在意這件事嗎?她要死便死,要親就親,以為我會就此感激涕零地發現其實我『小小的心靈裡面渴望媽咪』嗎?要不是魁登斯從中作梗,她早就去她真正需要去的地方!」
「你怎麼知道我救了媽媽?」魁登斯停止啜泣,猛然換了神色,不敢置信地道。
凱文揣起手交叉在胸前,噘著嘴一言不發。雖然被捆得緊緊的,仍能看出魁登斯的身體有快要炸開的怒火,挺起胸口正欲爆發。
「你看見了。就像每次我夢遊一樣,你看見了……每晚你看見我走到大樹下你不會良心不安嗎?」魁登斯字字句句皆顫抖:「你怎麼可以視而不見!她是我們的媽媽呀,那晚好冷,我的力氣不夠也不高,差點救不了她……所以,貓也是嗎?那天清晨,我夢遊時把後院的窗戶打開,你也在場嗎?」
魁登斯似乎想站起來,但由於雙腿都被綁住,才挺起身就狠狠摔下箱子。他奮力掙扎,前所未有的咆嘯著:「你真是大壞蛋!真是太壞了!壞透了!」
「像條油鍋裡的蝦子。」凱文面無表情地說,對躺在地板上邊痛苦扭動邊喊叫「這不完全是我的錯,媽媽卻誤會我了……大壞蛋!大壞蛋!」的魁登斯無動於衷。
柯林看著雙眼無神、搖搖欲墜地的派翠克,雙眼像掉進了童話故事中那位冰雪皇后的碎玻璃,滿眼的情意破碎得七零八落,在泛起的淚水中瑩瑩閃爍。
「我明白了。」柯林提高音量,蓋過魁登斯的掙扎聲,嚴厲地直盯著凱文:「你曾問過我『我會不會阻止吞掉綿羊的蟒蛇』。你就是那條蟒蛇。你吞掉良知,明明知道房裡有監視器,卻與父親共謀,你的父親偷窺你的母親,而你偷窺兩者。明明知道魁登斯夢遊打開窗,貓跑了出去,卻故意讓牠出去長滿百合的花園,讓魁登斯責備自己直到現在……還有絆倒派翠克的人……」
魁登斯停止掙扎和尖叫,和柯林同時盯著凱文。原本沉浸在失意與悲傷裡的派翠克,此刻突然回過神來,焦慮不安地看著柯林。
「你也看見了。」
「真好笑,那時我和你在房裡,我能看見什麼。」凱文又走回書桌,稍稍一跳坐在上面。
「魁登斯說他收手了,所以這就是我上樓沒跌倒的原因。可是在琴房時,你三番兩次提醒派翠克燈串有髒汙……那些黑色粉末是魁登斯夢遊時,拿蠟筆在牆上作畫時留下的,魁登斯的確對燈串動過手腳,但他收手了。」
「嗯哼。」凱文開始玩起指甲,一派輕鬆,「魁登斯收手了,我也不在現場,所以你說呢,派翠克?」
柯林登時如夢初醒。他原本想推敲出凱文的作為和思路,卻一不小心連其他料想不到的都翻出來。他僵硬地轉過頭,看著低頭不語的派翠克,他的淚珠還掛在臉上,卻不見憂傷,換上另一種神色。場面一度屏息。
「可以對我說實話嗎,派翠克?」柯林輕輕道。魁登斯好不容易撐起身體,靠在木箱上,極力撫平呼吸,無比專注地盯著派翠克。
可是派翠克只是咬咬嘴唇,滿臉通紅糾結,就是不說話。
「讓我替我們的完美老師作結。」凱文又拍了響亮的一掌,然後雙掌放在膝上,「他已經完美的推敲出我這個人的處世原則,『任這個世界自由運轉,讓該發生的事發生』。但離真相還差一點點,看來我們的話題要先扯開我對『人生的無意義』暫時轉到派翠克身上。我在二樓時是看見魁登斯鬼鬼祟祟的,他是臨時改變注意。」
凱文跳下桌,加重語氣:「我的處世原則就是,該發生的事就該『發生』。於是我提醒派翠克留意一下親愛的弟弟手上的污漬,還有燈串上、樓梯間留下的黑色痕跡。派翠克再笨,仔細觀察也能看出他平日安靜的跟空氣一樣的弟弟『突然』約他出來談話是能幹什麼好事。嗯,故事到這裡可以分兩個支線,一條是派翠克哭哭啼啼去質問魁登斯:『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第二條是裝死,跟平常嘻嘻哈哈一樣粉飾太平。只可惜這兩條支線都沒有發生,發生了我自己也想不到的『第三條支線』。」
現場一片鴉雀無聲,只待派翠克發話。派翠克終於閉緊眼,嗚嗚咽咽地開口:「因為我受不了。對不起,但我真的受不了,柯林,原諒我!我發了瘋,我一看見你和魁登斯感情越來越深,我就發了瘋。我不知道我怎麼會有這種念頭!」
事已至此,一切皆已明瞭。柯林終於明白,這樁誤會,是由三個人的無情、貪欲、忌妒所網羅而成,摔下來的是派翠克,但他也只是共謀之一。
「你該道歉的人不是我……」柯林心灰意冷地看著派翠克。
「現在你能明白我說的話了吧,敬愛的老師?你的愛人派翠克可沒你想像得天真單純又可愛。喔,還有另外一個膽小鬼,可是帶種的很,忌妒起來可是夜夜往你的小情人房裡跑,我真該一併把他掐著枕頭的樣子錄下來!」
柯林冰冷冷地看著幸災樂禍的凱文,他對凱文的感受已經從難以置信到徹底的絕望。凱文完全是個魔鬼,他沒有同理心,他們三人的生命和尊嚴對凱文而言,跟垃圾桶裡那隻無辜的雀鳥沒什麼差別。還剩十分鐘。
「我對你好失望。」魁登斯幽幽開口,他的眼睛落在派翠克身上,「我是忌妒過你,忌妒你不用花任何力氣,只要笑就能博得媽媽歡心。而我不像你,我就是不會說話,只會種花。媽媽總是告訴我,來年春暖,花會依約綻放,可是……」魁登斯微微哽咽:「可是她對我的約定從來沒實現過。我曾回答你,每年我回來與你們相聚,是為了花還有活得可能,也是為了她。派翠克,我對愛也有渴望呀!我不能一直等永遠不回頭的人,可是有個人,在都柏林的巷子口和我有約定,我找到他了,而他也來了。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呢?如果你看著你僅有的期盼再度落空、再次輕而易舉地被搶走,你有什麼感覺?」
「我也說過我會盡全力彌補你的,你為我做的一切我永遠也忘不了。但除了這個人,若我答應你,我會心碎!」
「即使我忌妒你,我也沒有真的傷害你!可是我從來沒想過你會……」魁登斯一時語塞,彷彿接著要說的是難以啟齒的髒話:「你竟然會故意摔下樓梯,來離間我和柯林……你不知道我當時多害怕、多懊悔……」
「你每晚都想殺了我!我剛剛都聽見了!要不是我不在房裡,我就死在你手裡。還有理查,難道你真的跟他沒有什麼嗎?為什麼他會親近你?他明明沒有教過你──」
「派翠克!」魁登斯又氣又失望地大叫,眼淚奔流而出:「原來你當時是這麼想的?我真不敢相信……他就是噁心又變態的人!你只想玩弄你,你清楚得很!」
「我看見你們在茶水間擁抱,對的……對的……不只這一次……他的眼神、他的手……」派翠克嘴裡嘟嘟囔囔的,幾乎語無倫次,眼神飄移不定。
魁登斯別過頭去,他不願再談下去了。他的身體因情緒劇烈起伏,因哭泣而連連咳嗽。才片刻,魁登斯如然又睜大眼,氣忿難平地瞪著派翠克:「你其實都看見了……?你知道理查騷擾我卻沒阻止,派翠克,是嗎……?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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