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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三十五
稻子收完没几天就下了场大暴雨,之后又连着好几个大风天儿,天骤然就冷了下来,学生们这才赶紧写信让家里寄衣服。邹支书每人发了个大棉帽子,被卓哲认出来,是邹支书一个个亲手做的,于是当众拆穿。
过两天队里也送来一批军大衣来,学生们人手一个,天天披着不离身了。
卓哲这些日子里都在大棚里忙活,大棚里有点儿温和气儿,用不着穿军大衣,出来再披上。
又过了两天,卓哲问刘义成说:“我们是不是该烧炕了啊?”
“成啊。”
“主屋烧着炕,厢房起灶做饭,是不是有点浪费?”
“没事儿,柴火够。”
“我说要不我俩搬厢房睡去吧,不也有床,就是床小点儿。”
“也行。”
刘义成去给东厢房安上了铁皮的烟囱,屋里边打扫打扫,被褥就都给搬过来了。
卓哲盘着腿坐床上,看炉灶里噼里啪啦的火花,看得出神。
晚上他睡里头,刘义成睡他外面,两人靠得更紧,拿一床被子裹着。
其实只要靠着刘义成就是暖的,被窝里也都是暖的。
还没入冬就下了场大雪,卓哲长这么大头回见着这么大的雪,恨不得把房子都埋里边,屋顶都压塌。
刘义成在院儿里铲雪,卓哲就拿他铲出来的雪堆雪人,不会儿手就冻得通红。刘义成拿了套皮手套给他穿上,看着他的红鼻头红脸蛋红眼圈,低下头来亲了亲他的凉鼻尖儿。
卓哲“嘿嘿”傻笑着跑开,雪人堆着堆着没了动静,刘义成回过头来一看,见他整个人趴到雪里,一动不动。
刘义成赶忙扔下铁锹跑过去,将人拎起来,才见他憋着一口气,冲他笑。刘义成给他扔回雪里,他就在雪里滚来滚去。
不会儿又捏了雪球扔他,刘义成不理他,任他一个个小雪球砸在身上。
后来卓哲也不扔他了,从后边一冲,将他整个人也扑倒在雪里。
他们在雪里扭打在一起,来回滚滚抱抱,滚得累了,就一个叠一个躺在雪里。
两只小山雀飞过来,在他们身上站住,对着叽叽喳喳叫。
小山雀住在窗台上的盒子里,窗台上老撒些小米,也总引得麻雀来偷吃。
两只白色的小山雀见着灰溜溜的麻雀来就掐,有时又跟着人家飞走,出去玩儿了半天才俩人一同回来。
转眼临近春节,春节也不许回家,卓哲每每下山,就能见着几个女学生凑在一起说小话,有的时候就是在一起哭。卓哲找了包者清问了才知道,是因为回不了家而伤心。
卓哲有些不解,说:“回家了有什么意思,天天还得走亲串巷,跟这儿我们一起过节多好啊。”
“就你觉得好,就你自己天天小日子过得挺美!”
徐小美听见了说他。
“这什么鬼地方,荒郊野岭深山老林,冬天冷得要死,夏天还下冰雹,要啥没啥,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你看我们手上都生了冻疮了,天天疼死了。你细品嫩肉的怎么不长?”
“你捂着点儿呗!”
“捂着还怎么干活儿啊,我那么多鹅得喂呢。”
不过等到了春节前几天,徐小美还是跟着张罗着,跟着村民剪窗花,剪完了挨家各户地贴。也跟着卓哲到他们山上贴了,跟他家蹭了半天,蹭着吃完俩煮鸡蛋和一个煮玉米棒子才走。
年夜饭还是班长他们家做,她这大半年的手艺也终于有些长进,带着几个人做了一大桌子的饭,还包了好几屉饺子,韭菜鸭蛋馅儿的,鸭蛋是徐小美贡献的,她还贡献了只公鹅出来,给大家煮了汤。
一人也分不上一块肉,就吃个热闹。吃完饭又一起唱歌,唱到大半夜,黑着天,又各自回各自的人家。
回家之后卓哲一天用掉张粮票,把厢房的木板床都弄得吱吱呀呀,不那么稳当了。
刘义成近来是真感到有些腿软,卓哲像是掌握了些门道,一次比一次会弄,一次比一次弄得久。
可到了晚上,就算卓哲不提,他也还想弄,也不是非要做到哪一步,就是想把他抱在怀里,搂搂亲亲,再说些气他的话来,引得他来咬他,咬他嘴,咬他耳朵,咬他喉结。
年后那几天各家都没什么事情,徐小美常来他们这里。
刘义成似是挺欢迎她来,每次她来都拿了鸡蛋给她煮,或是拿出去年存的粮,要么是红薯要么是玉米。他们俩跟院子里说话,刘义成就在院子里干活儿,听着。
徐小美指着墙角的一排雪人说:“你看看你这堆雪人堆的,一个个歪瓜裂枣,没一个人模人样。”
卓哲指着其中一个问她:“这个呢?这个也丑吗?”
“丑死啦!”
“这个叫徐美琳。”
“你!你怎么还叫大名!我不许你叫他徐美琳!”
“这个是我姐,这个是我爸,这个是我妈。”
“哈哈哈,咱爸是有点那个意思,皱个眉头挤个眼睛。”
“这个是邹支书,这个是刘大妈,哦还有那个,你的大鹅!”
“你可真笨啊!这是大鹅吗!这么短脖子,大葫芦似的。”
“这不是堆太久,有点化了嘛。”
“胡说,这么冷的天,上哪化了去。”
“就是升华了啊,越来越小。”
“不化怎么升华,你别欺负我物理学得不好!”
“刘义成,雪不化也会越来越少,对不对?”
“对。”刘义成应他。
“你看吧。”
“那这个是谁啊。”
“这个是我。”
徐小美往上轻轻踹了一脚,说:“臭东西。”
“这个呢?干嘛这个比别的大那么多。”
“这个当然是刘义成啊。”
“哦……”徐小美偷偷斜着眼往边儿上瞅瞅,又在大雪人身上找。
刘义成没听过他讲这几个雪人的事儿,等他们跑到前院玩去,他就凑上来看,就那个最大的脖子上围着围巾,脑袋上戴着帽子,胸前按着一排黑扣子,两颗圆溜溜的黑卵石当眼睛,嘴里还叼着根儿棍儿。刘义成看着鼻子有些痒。
他旁边那个小上一圈,没什么特别,就是作手臂的木枝和旁边大雪人的木枝叠在一起。肚子上还有个小坑,徐小美刚踢的,刘义成蹲下来拿雪给补上了,又捡了两片枯叶,一左一右,给小雪人插上两片向上扬的眉毛。
那边他俩上了刘义成堆的小山丘,一人一块大石头相对坐着,徐小美说:“卓哲,你想家不啊?虽然天天写信,但是好久没见到他们了,我好想啊。”
“想啊,但能写信就不错了,反正我们早晚也得离开家。”
“可是这跟我想的不太一样……我想着我到外边去,成就一番大事业,然后风风光光地回家。你看我现在像能成就大事业的样子吗?”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凡事都是从小做起,积少成多,脚踏实地才能有所成就。”
“你得了吧你,你跟这儿给我上课呢。”徐小美站起来拍拍衣服,说:“我走了。你这儿真好,对了,要不我偷偷给你拿几个鹅蛋来吧,你跟这儿养着,等下了蛋喊我来吃。”
“不要了吧,要是公的怎么办。”
“公的你就给宰了,反正你心狠手辣。”
“其实我也不想宰……”
“那你让刘义成给你宰呗。”
“那更不行了。”
“为啥啊?”
卓哲嘴一瘪,说:“显得我娇气,特别没担当。”
“那又咋了,你长这么大不一直这样吗,比我们都像小女孩,谁也没嫌弃你啊。”
“现在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了?”
看到刘义成往他们这边来,卓哲不说这个了,开始拿手推着赶徐小美走,说:“反正爱拿你就拿,我们这儿地方大。”
“小麦粒,那我走了啊!汪汪汪,你个没良心的!小黑,你要好好吃饭,回头生个大胖儿子。诶?小可和小爱呢?”
送走徐小美,卓哲又开始跟在刘义成屁股后头一直跟着,刘义成怕他无聊,说带他到山里玩。
山里尽是一片片的冰天雪地,卓哲站在小树底下摇树,大雪片子就哗啦哗啦地往下掉。刘义成伸手护住了卓哲的头,几个冰锥子掉下来,还好都没砸到两人。
卓哲怕了不敢摇了,乖乖走在刘义成身边。走着走着,他们听到有鸟叫,抬起头来,见是两个白色的小毛团,跟几只棕色的小毛团混在一起。
卓哲喊:“小可,小爱!你们怎么跑这么远的地方玩儿来了?”
他伸出手来,小可飞过来站到他手上,小爱始终没过来。
他们走到湖边,今年雨水多,湖面一直没干,现在结了一层厚厚的冰。
刘义成带卓哲到冰上走,扶着卓哲打出溜。玩儿了一会儿刘义成掏出把凿子,凿了个冰窟窿出来,有鱼慢悠悠地凑上来换气,刘义成眼疾手快伸手一抓,拎了条大鱼扔到冰面上。
卓哲见了拍手叫好,又赶忙去掀开自己的衣服,拿里面给刘义成擦手,擦干之后揣到怀里捂,放到脸上腾,完后还拿手搓搓,说:“别弄了,多冰啊,回头该生冻疮了。”
两人把这条鱼带回去煮了,他们的小厨房里现在也是油盐酱醋一应俱全,冬天的鱼肥,煮出一大锅白汤来,两人凑在灶台前捧着碗喝。
喝完鱼汤,卓哲就搬了个小桌子开始写信。
写了好几页纸,塞进信封,他又拿出本本写写画画,刘义成凑过去想看两眼,卓哲还不给看。
刘义成说:“你怕个啥,反正我也认得字。”
卓哲抱着本子,狐疑地说:“真不认得吗?那你没看过书吗?”
“没有。”
“那我念书给你听吧,种地这些你肯定不感兴趣,我看看啊……我爸寄这些更没劲了,这本还行,讲的是一个意大利革命者的故事。”说着就翻开书,有声有色地读了起来。
跟着他的声音,刘义成看到了好多从未见过的景象,见识了各色各样的人,天黑了点上等,两人一起蜷在被窝里念书。
卓哲读得恍恍惚惚,打起瞌睡了,刘义成还不让他睡,把他摇醒,叫他读完这章。
第二天卓哲盯着黑眼圈醒来,在信里又补上一句,叫家人多给他找些小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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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三十六
一本书读完已是好几天后,刘义成有些恍惚,卓哲问他:“好看吗?”
刘义成说:“好像一台大戏,又好像一场大梦。”
卓哲说:“书里的故事就是这样的。以后我天天读给你听。”
他们俩一起在院子里扫雪的时候,卓哲问他:“你喜欢这个故事吗?”
刘义成一笑,说:“故事里的人,像你。”
“啊?怎么像了?”
“开始像个小姑娘。”
“那后来呢?”
“后来就糙了。”
“啊?那你是觉得我现在也糙了?”
“你还没糙呢。”
“那我还像个小姑娘?”
“也不像了,你现在韧了。”
“怎么叫韧了?”
“就,像柳条,新抽的竹节,风吹不折。”
卓哲偷着乐,说:“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刘义成见他又在讲听不懂的话,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什么意思?”
“是孔雀东南飞的一句话,全文我记不全了,这句话是他们要分开的时候妻子对丈夫说的,说你要像磐石,我要像蒲苇,蒲苇像丝一样有韧性,磐石坚定不会转移。”
“然后呢?”
“然后妻子被迫再嫁,丈夫再娶,妻子跳了河,丈夫吊了树。之后他们被葬在一起,变成一对鸳鸯,天天在一起鸣叫。”
刘义成不再说话,收拾好院子,问卓哲:“有没有结尾好点的故事?”
“我想想啊……好像不太多,悲惨的故事才会广为流传,不过你放心,现实里不是这样的,没那么多大起大伏,最后都平平淡淡的。”
棚子里晚秋时种的菜,早春都发了,在外边雪还没化的时候,棚子里已是一片郁郁葱葱。卓哲天天在棚子里和各种虫害奋斗,拿个大缸子,抓了青虫子就扔缸子里。
每天都能抓上一缸,抓在手里,在院里喊小可小爱来吃。
这天卓哲左喊不来右喊不来,倒是喊动了刘义成,站到他身边,欲言又止。
卓哲眨眨眼看他,说:“小可小爱两天没回来了。”
刘义成说:“差不多到时候了。”
“到什么时候了?你是说他们死了?他们还没到一岁呢啊!”
“不是。”刘义成连忙说:“人养的鸟儿亲人,可等到了岁数,开始发情,就飞走了。”
“啊?那它们就再也不回来了吗?”
“也不一定。”
于是卓哲就天天等着,天天等,每天的虫子喂了鸡,再摆上新的虫子在窗台。两只小鸟一直没回来。
卓哲也跟着刘义成到山里去找过,一路上“小可”“小爱”地喊,却没人应,没人来。
后来他也不去找了,一天徐小美来玩,问到了小可和小爱,卓哲说了刘义成说的同样的话,徐小美也沮丧起来,说:“我们拿上虫子,再到山里找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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