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只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厉执强按下心间愈加强烈的撕扯和悔意,也转身离开。
他努力转移注意,心想他首先需做的,必定是找到靳离问清楚来龙去脉,还要问一问那对假冒李二柱亲戚的男女,他们之间或许存在某种关键的联系。只是眼下天色并未完全暗下,金楼人来人往,他行动不便,只得如他先前所说,暂且回到客栈。
而他心事惶惶,没注意到,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已与他相距甚远的司劫倏然顿住,站在溯光阁的高台之上,回头遥望,将他与众派格格不入的孤独背影尽收眼底。
冷风簇簇,踏着被残阳染红的玉石长阶,厉执一步步向下,竟比来时的上坡步伐沉重许多,更没了丝毫赞叹的心情。
“你到底是什么人?再不老实交待,我可要不客气了!”
眼看便要到达最底层之时,厉执忽地听到前方传来阵阵凶厉的吼声。
“别跟他废话了,我看就是个小叫花子,赶紧扔一边去!”
“我找我爹……”
“说了我们这没有姓厉的,更不得再污蔑司掌门!”
“嘿?叫你不许硬闯听见没有?再闹真的要揍你了!”
“我没有撒谎,我爹真的在你们金楼……”
“……”厉执脸上只一闪而过的愕然,不等细想,身子已飞快冲了下去。
“厉狗蛋!”
不客气地接连两掌将拦路的两名金楼弟子打晕,厉执不可置信瞪着眼前浑身狼狈不堪的臭小子,一看他便不知摔了多少次才跑来这里,衣袖和裤腿全是尘土。
“出什么事了?”厉执皱眉问着,迅速卷起他手脚上的衣物,担心还有其他伤口。
“是晏叔叔……”
60.报复
厉狗蛋身上除了磕碰的淤青,果真还有多处血痕,明显伤得不轻,他一路踉跄找来金楼,憋着一口气又与那两名弟子纠缠许久,这会儿终于见到厉执,与他才说了几句,便再也没了力气。
厉执紧紧抱着厉狗蛋昏迷中仍因紧张而不受控制颤抖的手脚,不敢耽搁地朝客栈方向飞奔,脑中浑浊,实在想不出晏琇会遇到什么麻烦。
好在他如今内力得以恢复,风驰电掣间,不出片刻功夫,已能远远看见客栈上方飞扬的旌旗,再往前,则发现门口聚集了一群人,正各个伸长脖子朝里头指指点点。
心底涌上丝丝凉意,厉执顾不得遮掩,踏着风径直而入客栈大堂,顺着人群仰看的方向望去,一眼望见二楼正对大门的看台上烛火通明,此时应准备表演的伶人悉数躲至一旁,取而代之的,是被高高悬吊在上面的晏琇。
“他娘的!冒充老子混进山寨,毁了老大的阎罗厅,让几个当家死的连块全乎肉都不剩,今儿我就拿尉迟慎这小姘头开刀,看从今往后谁再敢打鬼头寨的主意!”
熟悉的粗犷声音自上而下,厉执恍然明白过来,竟是那先前从山洞逃脱的山匪!
他逃脱后果真回了山寨,必定遭到阎老大发问责,跑来将功赎罪了。
只见膀大腰圆的结实身影如一座小山杵在二楼栏杆前,没了鬼脸面具的遮挡凶相毕露,想来他为报复已不顾一切,更不在意这般兴师动众会否引来官兵。
“再有半刻,尉迟狗贼还不出现,老子就一刀一刀给他的肉割下来!”
他恶狠狠说着,却显然在此之前已经将行动不便的晏琇一番折腾,此刻的晏琇满身血污,低垂的面容神情恍惚,若不是他眉梢滚落的血珠流过紧抿的下巴,嘴角微动,厉执甚至看不出他是否还有呼吸。
怒火早已自眸底狂卷着蔓延,厉执眼见楼上只有那天乾一个人,他的地坤和小孩都不在这里,掌风暗涌,便打算先将束缚晏琇的绳索斩断。
结果正欲出手,厉执神色一动,又忽地注意到,紧缚晏琇双臂的绳索另一端,竟是连接三楼栏杆外吊着的一道不住发抖的身影,他险些没有看见,是李二柱。
李二柱抖如筛糠的身体卡在三楼栏杆外头,有栏杆阻挡才与晏琇堪堪保持平衡,但若将二人之间的绳索断掉,没了牵制,他势必要从三楼摔下,到时厉执根本没有办法同时救出二人。
原本蓄势待发的掌心紧紧握住,尤其厉执看着李二柱,脑中不由地又浮现靳离,他的爹娘若真的是被靳离所杀……
“……”片晌之后,厉执双目通红,终究没有选择冒然出手。
而是再次转向楼上那凶神恶煞的山匪,只待寻找其他合适的时机一击即中。
便在他稍微收敛满腔怒意的空档,周围一直低声议论的话语也终是钻入他的耳朵。
“你确定……这是晏如星?”不远处一男子惊讶看着他身旁人问道。
“千真万确,”对方手中执剑,明显同为江湖中人,眯眼打量着晏琇,“我当年见过他,他跟着他爹晏惊河替镇上捉过几个十分棘手的贼人。”
“啧啧……”
“不过他爹死了之后我只听说他投靠了金楼,想不到跟尉迟慎会是这种龌龊关系……”
“哎,这山匪说的话也不能全信……”
“就是,”又有其他人参与进来,“这晏如星好歹是个天乾,总不至于那般下作吧,能被金楼楼主认可,想来还是有一技之长。”
“也对……”
谁知这些人虽然刻意压低声音,但议论的人多了,总有一些被那山匪听进了去。他布满血丝的骇人目光扫过众人,嗓门粗哑地笑了几声。
“我他娘不管你们说的晏如星是个什么货色,但这狗东西跟尉迟狗贼的那档子事是真是假,睁大你们的狗眼仔细看看就知道!”
说着,那山匪不等话落,猛地回手,竟是以手中一柄与他气质格格不入的长剑瞬时将晏琇腰间束带挑断,使他身前衣物大敞开来,露出大片赤裸的肌肤,上面除了新添的累累伤痕,无疑仍旧遍布着还未消退的青紫。
“都看到了吧?就这副德行还敢跑来勾引我老大,骚*!”
“……”
整个大堂蓦地陷入一阵哑然,所有人的视线全部集中在晏琇身前,厉执脑中轰地一下,盯着晏琇竟然无动于衷的双眼,只觉血液凝固,摧心剖肝。
“嗤,还真是有一技之长……”
“算了算了,这种自甘堕落的人,不去同情也罢。”
“刚才我还不敢确定,这下看来传言不假,他确实为了享受虚荣当了尉迟慎的玩物!”
“这、这跟娼妓有什么区别,果然是厉白儿所生,魅惑人的本事不得了……”
耳边顷刻倒向一边的讥讽言论犹如无形的利刃自四面八方袭来,厉执想起他先前还曾疑惑金楼弟子所说,不明白即使晏惊河死了,何至于将晏琇逼迫到需要投靠他人的地步。
眼下却是看出来了,无论晏惊河是生是死,有个魔教的娘,便是晏琇最大的错误,他这一辈子,只会永远被人审视。
晏惊河在时,这些人碍于晏惊河的光芒,夸赞他出淤泥而不染,以一副不去计较他身世的大义姿态,强行将他捧至天际,看似真诚,却一切都基于他没有与他们心中的形象背道而驰。而晏惊河一旦不在了,更被传出是为厉白儿殉情而死,正邪两道的天平骤然失衡,晏琇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无限放大,这些人原本对他的俯视,只会愈演愈烈。
而若连正眼相待都算是施舍,与其步步相退至泥沼,不如自己先将尊严碾碎了,送到真正的强者面前,总比被跳梁小丑整日指点任意踩踏得强。
以晏琇当时的傲气心性,大抵便是因此……而找上了尉迟慎。
只不过那个被他亲手掩埋的自己,却在与厉执重逢后成了横在他们二人之间最大的阻碍,他并不是不愿与厉执这早被万人唾弃的魔头相认,恰恰相反,他自卑得害怕,怕极厉执知道真相后反而会嫌恶了他。
初见时的“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他早就不配。
“哈……”
四周挖苦不断之际,厉执却突然发出一声极为违和的失笑。
引来一众注目的同时,晏琇毫无波澜的眸底总算有了些许反应,可并非有望得救的喜悦,而是唯一的一道城墙崩塌,他再也无处闪躲,刚才被千夫所指都不曾动摇,偏偏此刻崩溃得不敢睁开眼睛。
厉执将怀中厉狗蛋换了姿势抱紧,迎着那山匪投来的犀利视线飞身而去,足尖踏上二楼栏杆的下一瞬,飞扬的天墟外袍被他一把扯下,将晏琇遮住。
61.山海
那山匪自是一眼认出厉执,目露凶光地提剑与厉执纠缠,长剑并不算趁手,却来势凶猛,劈砍间剑锋掠过厉执发梢,厉执忽地看清靠近手柄处剑刃所刻的小字——山海,俨然为晏琇先前被夺的佩剑。
那其实是晏惊河所赠,剑名山海,意寓心怀山海,方可执剑天涯。
眸底满是裂隙的笑意更甚,厉执以破竹之力一掌横扫对方,心想晏惊河说尽侠义,可定然没有告诉过晏琇,山海广阔,却无情。
而此刻那山匪与厉执对峙了片刻,明显看出厉执内力恢复,硬碰硬已经并非厉执的对手,转而盯准厉执怀里的厉狗蛋,不顾一切地刺向他以扰乱厉执步步紧逼的招式。
“刚才叫你这残废的小崽子给跑了,还敢再送上门,老子这就成全你!”
嘴上放着狠话,那山匪在愈发被动之下看向厉执的目光又蓦地疯狂,似是终于想起来,厉执身手即便再强也是个地坤,几乎毫不犹豫地,劈头盖脸的天乾信香一刹那释放,充斥厉执鼻息。
厉执与司劫已然重新结契,司劫留在他身上的味道倒不至于叫他完全抵抗不了其他天乾的恶意压制,不过天性使然,他多少仍会受到一些影响。且厉执一手牢牢护住厉狗蛋,本就只能用另一手与那山匪相搏,若是速战速决尚有胜算,眼下被信香拖住,动作却是不由放慢下来。
随着山匪又一剑惊险擦着厉狗蛋头顶而过,厉狗蛋脑后束起的几缕乌黑发丝无声落下,厉执神情一凛,趁眼前接踵而来的剑尖再次逼近,纵身跃起,竟是朝着晏琇而去。
“阿琇,信香!”
急切对晏琇喊道,厉执不管他是否能听进去,翻身便又迎着那山匪正面与他交锋。
而或许是那一声“阿琇”瞬时勾起十二年前初见的光景,晏琇低垂的额头稍微动了动,闭紧的双眼间睫毛轻颤,恍惚之下,竟是短暂地挣脱了深陷的沼泽。
他视线有些呆愣地落上身前所披的霜白外袍,后知后觉,才感受到上面残存的余温。
那是一种虽然微薄,却无论外界再如何风饕雪虐,都可抵御一切的温度。
便在那山匪的信香攻势愈加猛烈,就连大堂内看热闹的众人都有些无法忍受,更有无主的地坤已是仓惶逃离之际,厉执正欲再次催促晏琇,忽觉一阵天乾的强大气息陡然四散,虽不及那山匪的味道浓重,但意外的同样充满力量,倒真的可与对方相互制衡。
厉执飞快看了一眼晏琇,只见他也在望着他,于是咧嘴笑了笑,转身继续与那山匪打斗。
说不清晏琇这信香该如何形容,厉执原本不过抱着冒险一试的心态,以为即使是晏琇,在牵制住那山匪些许的同时,自己也断然不会好受。结果没想到的是,鼻间萦绕的佩兰幽香清烈圣洁,其中又好像隐约夹杂熟稔的苦涩,不知是否是亲兄弟的缘由,他眼见周围人群在两种天乾信香的夹击中纷纷不爽,可自己身为地坤,竟然没有再感到一丝艰难。
来不及深想,趁着那山匪失去信香的优势,厉执猝然加快攻势,灼灼的眸底闪烁着淋漓的快意与狠戾。
“你他娘的!”他一掌终是打落那山匪手中长剑,“被你老大骗得团团转,又跑到这儿来撒泼!敢欺辱我家兄弟和崽子,也不掂量自己这屁大点儿能耐!”
下一刻已将长剑夺回,厉执凌空而起,剑锋毫不犹豫划过那山匪壮硕的胸口,血花飞溅,伴随浑厚的剑气挥洒,硬是将那山匪从二楼看台打落下去。
他视线紧随那山匪,也便没有看到,他话音刚落,晏琇一直凝望他的眼眸再克制不住,水雾弥漫中慌忙低头,凝聚在睫毛的泪珠无声滴落。
而健壮的身影轰然落地,大堂碎裂的桌椅发出巨大响动,众人慌忙四散,分明有很多江湖中人,却没有一个肯上前将他制住。反倒那山匪心知自己彻底不敌厉执,迅速爬起,躲过厉执又一击,随即冲向人群。
“再动一下就杀了他!”随手抓过一名逃窜的看客,山匪恶狠狠吼道。
“道、道长……”喉咙遭到钳制,随时都会被捏碎,那看客瑟瑟发抖地向厉执求救。他并没听清厉执在二楼与那山匪之间的对话,只见厉执身着天墟云袍,自然将他当做路见不平的天墟弟子。
厉执闻言只有一瞬的迟疑,却随后冷冷一笑,只觉极为讽刺:“我心里可装不下山海,你们愿意凑热闹,死活跟我有啥关系?”
说完,并不理会周围涌上的纷纷指责,厉执只趁那山匪再无暇捣乱,忙不迭地回身,挥剑斩断晏琇与李二柱之间的绳索,晏琇与李二柱霎时坠落,厉执一剑投向李二柱,速度之快,剑尖及时挑住李二柱衣角,在他坠至二楼时牢牢钉于栏杆。与此同时,也已飞身将晏琇稳稳接下。
那山匪目眦尽裂地爆出一声怒吼,极度愤恨之下掌心果真用力,便要捏碎手中人的喉咙。
却在千钧一发之际,只听“砰”的一声,出乎众人意料的,不是那看客依旧完好无损的喉咙,而是山匪正欲使力的肩头骤然血肉崩裂。
随着汩汩鲜血无止境一般流淌,那山匪再顾不得别人,喉间涌出极力压抑的痛哼,粗喘着与目瞪口呆的众人一同转向门口。
暮色苍茫,不知何时屹然出现在大堂门前的一道轮廓犹如压城的黑云,来人身形非常高大,双目狭长深邃,紧抿的唇角线条冷硬,气势鸷狠,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令人生畏的刺骨寒栗。尤其他掌间一柄笼罩在凌人气息之下的紫铜手铳仍泛着咄咄杀机,与他居高临下的威严神情一并将众人震慑,满场鸦雀无声。只十余名金楼弟子毕恭毕敬立于他的身后,不用开口,身份已经昭然若揭。
正是金楼楼主——尉迟慎。
察觉到背上晏琇猝然紧绷的神经,厉执一把握住他垂在自己身前的手,力道极大,像是在告诉他,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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