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是不再回答,司劫对上厉执强行维持镇定的神情,停顿片晌,才缓缓道:“有些事情你既是不能接受,便不需再想,总归是已经发生了。”
显然,厉执这回听出司劫话中的意有所指,心下翻来覆去,偏偏想不出一句反驳,隔了稍许,只艰难地强调:“他不会算计我。”
“嗯。”低应一声,司劫突然沉默下去。
看出司劫低垂的眉眼间似蕴着几丝刻意回避,像是拿定他不会赞同他的猜想,所以已不愿再与他多言,厉执心底发紧,便又忍不住解释道:“他的师父伏寒……连同沈悍,当年都是为了护我而死,所以不管事实是什么,我……我……”
而不等他说完,只见司劫眉心一紧,再次抬眼看向他。
“此次各派与鬼头寨交战,哪怕真是由他故意挑起以坐收渔翁之利,也与你无关,这一点上我不逼你表明立场。”
稍作思忖,司劫又继续道:“但我要问你,假如他的确为了一些缘由与背后那人合谋,趁你我皆有事缠身,去客栈的目的实际是欲对晏琇或是云埃不利,不料恰好他们已被楚钺先一步掳走,我又突然出现,所以他看到我才会心虚逃走,而你替他挨下的这一刀,当真要了你的性命,你……亦不会后悔,是么?”
未曾想司劫忽地沉声将一切看似离谱却最具可能性的推断摆在他的面前,厉执本就毫无血色的面容蓦地更白了几分。
“我本不想与你再提及此事,你自幼与他相处,选择相信他无可厚非,但你若是因为另外二人的死,始终觉得你对他有所亏欠,可以为了他舍弃底线,我难以认同。”
眼见司劫这般语气生硬地说着,心底最纠葛的一角被毫不留情地鞭笞,厉执眉头锁紧,下意识欲与他争辩,不过一想到以往冲动之下的口不择言,又生怕再闹得不可收拾,只得强迫自己冷静,内心急促地想要与他讲明真正的想法。
竟意外地听到司劫声音软下少许,似乎也意识到气氛过于凝重,率先涩哑道。
“不过……我未曾经历你的过去,虽不认同,却会尊重你的决定。”
“……”
实在没想到以司劫的性子这一次会接连退让至此,厉执哑然瞪着他不带丝毫游移的沉稳视线,怔愣许久,直到马车似是途经一段极为坎坷的山路,猝然几下剧烈颠簸,厉执被颠得身子一歪,却与此同时,失衡的整个人被有力揽住。
“是我错了,我考虑不周。”他再不犹豫,就着靠在司劫怀中的亲密姿势紧抓对方的云袍,低声道。
只觉护在腰间的掌心微动,待马车驶过这段不平,才听见司劫轻声回应:“你没有错,你只是比很多人……都好。”
“你,你听我说完……”这下倒是厉执被夸赞得嘿嘿一乐,又紧接着心里发虚,不敢太过高兴,只结结巴巴地说道,“其实还有一件事,我刚才给故意忽略了,没有告诉你。”
“……什么?”
“是鬼二叔,他,他应纯粹觉得靳离是为了给九极教复仇才被抓住,所以换回他们的条件之一便是救出靳离,并叫我七日内带到他的跟前。”
“条件之一?”显然听出话中最关键的讯息,司劫敏锐地反问。
“至于另一件,是,是杀了你,还要砍掉脑袋……”
“……”
抬眼看了看司劫略显复杂的面色,厉执壮着胆又道:“我起初担心你万一想不开……才打算瞒着你,不过眼下来看,你有这般头脑和觉悟,确实应与你先行商量!反正,你既是不愿当寡妇,就该理解我也不愿,谁都不能死,咱们就想个周全的法子把他们救出来,可好?”
“……”自是看出厉执拼命转移先前企图隐瞒一事,司劫却表情不变,“好。”
十分寻常的一声低应,俨然并没有要追究的样子。
但厉执见司劫答应过后又一言不发地垂眸不知思索什么,心内多少打鼓,一时也没再开口。
二人便这么安静相靠着,又过去良久,透过车帘的光线已不再透亮,才终是察觉司劫稍微动身,厉执疑惑望去,看到他重新端坐,一手往他腰间束带摸去。
随着几下窸窣细响,他身上衣物已是大敞开,裸露在外的皮肤被司劫微凉的指尖不经意扫过,冻得他一哆嗦。
脑子都僵了:“司掌门,你该不会想要……要……”
“换药。”
“……哦。”
88.打劫
翌日,厉执二人果真到达定仙山脚下,其他各派应是一路走走歇歇,并不像他们这般马不停蹄,正好给了他们先行前往浮门的机会。
浮门地处定仙山以南,想要在最短时间内找到楚钺,便需翻过这一望无际的定仙山。
若放在平时,这对厉执来说也就片刻的脚程,奈何眼下他到底肚子上多了个窟窿,行动十分不便。
“司、司掌门,”于是至半山腰时,司劫自一空地处落定,正稍作调息以便继续施展轻功,厉执不太纤瘦的身子仍被司劫稳稳抱在身前,向来不知羞耻为何物的脸上难得出现几许尴尬,“你倒也不用这么小心,我身子骨结实着呢,这点儿伤其实不打紧。”
“别说话。”
谁知司劫只淡淡地低声说着,将欲挣脱的厉执抓得更紧,闭目立于原地。
婆娑的冷风卷着尘土从四面涌涌刮过,夹杂若有似无的风声,寂静萧凉中似乎又暗藏玄机,厉执便在这骤然停滞的气氛中等待片刻,脸色突然一变,转头朝司劫背后望去的同时,掌心刹那积蓄内力,毫无犹豫的掌风直逼一块巨大的山石。
随着那巨石轰然碎裂,果不其然,距离他们二人几尺开外,高大颀长的身影不得不现身于他们面前。
竟是尉迟慎。
俨然早已察觉他的行踪才刻意在此停留,司劫面上倒不似厉执那般惊讶,只依然抱稳厉执,转身淡然与他对视。
厉执下意识想要掩藏自己的面目,却转念一想,他既是跟了这么久,必是早就看出端倪,再做掩饰也不过多此一举。
确实,尉迟慎并不意外的视线扫过厉执,一副了然的神情。
“外楼向我汇报有人拿走千机婳,虽然遮挡住面容无法知晓身份,但是依眼下来看,霁月道长,你还有什么可辩解?”
说着,不待厉执开口,他又阴沉看向司劫:“司掌门这般以公谋私,又该当何论?”
“呸!”厉执一边啐他一边终于从司劫身前下来,先司劫一步开口,“是我一时糊涂把人给放走了,这我承认,但跟我掌门师兄可没有关系,他也是半路才得知我到底是谁,你个尉迟腰子不要一上来就含血喷人!”
没想到这尉迟慎能这样快猜出原委,将司劫撇清的一番话语落下,厉执看似镇定,实际心下发沉,不知他们尽快摆脱尉迟慎的胜算有几分,毕竟他们没时间一直耗下去,只有早些找到楚钺,他悬着的心才能放下。
然而沉默半晌的司劫却始终并不避讳地凝视着尉迟慎,忽地直截了当道:“一切就如你所想。”
皱眉抬头,厉执正欲阻拦,却见司劫紧接着又沉沉道:“你大可将此事对外宣扬,看是你没有任何证据的臆测作数,还是我的话更可信。”
“……”
连厉执也为司劫言语间的少许无赖诧异之时,司劫话锋又一转:“不过你独自跟随一路,说明其他人尚不知情,你是想来与我谈条件。”
这番话后,尉迟慎眸底几经闪烁,显然被说中了心思。
方才心急于赴约的厉执此刻也猛地回过味来,不由更为警惕地盯着尉迟慎。
“既然司掌门已经看出我的意图,不妨就再猜一猜,条件是什么。”
神色很快恢复如常,说话间,尉迟慎从怀中摸出一只玲珑剔透的玉白瓷瓶:“若猜中了,这九元归期凝露乃世间罕物,不仅可医治奇病,更对地坤内腔受损具有奇效,便送给你们。”
目光肆无忌惮飘向厉执腹间,尉迟慎自是笃定除了李二柱那一刀之外,更严重的,实属摧心锁的伤害。
只是他方一说出“九元归期凝露”,厉执心底蓦地跳动,想起兑水村结识的神酒弟子曲锍,分别多日,也不知那愣头青与他师父曲潋是否已找到此药。
“司掌门,”便想了想,厉执趴在司劫耳边道,“他那一肚子坏水,定是又在打你这位置的主意,但又不会轻易承认……”
“我猜你想与我们一起去见楚钺。”没料到不等厉执再深入分析,司劫已是沉着开口。
……啥意思?
破天荒地与司劫失去了默契,厉执着实发懵,瞪着司劫像是早将尉迟慎看穿一般的凌厉目光,愣是没明白司劫为何会有此言。
难道尉迟慎与楚钺另有什么他没听过的仇怨?叫尉迟慎能抛下这与各派同行相互笼络的大好机会,认定他们知道楚钺的下落,便非要与他们一起,第一时间找到楚钺?
尤其,厉执疑惑地看向尉迟慎,竟看到他狭长森冷的双目正极力掩饰内心的震动,答案昭然若揭,司劫猜对了。
而脸色极为难看,动作倒是不含糊,只见尉迟慎掌心向前,微一使力,那九元归期凝露便已落到司劫手中。
“司掌门洞察人心的本事,确实不一般,”话虽是夸赞,尉迟慎依旧面如锅底,语气阴冷道,“那便长话短说,我替你们守住擅自放走魔教的秘密,你们带我找到楚钺——”
“不可。”
听见司劫如此利落的回答,厉执并不算吃惊,他也觉得这尉迟慎诡异得很,此番莫名其妙地尾随,甚至不惜给予承诺,只为了能快些找出楚钺,怎么想都叫人匪夷所思。
可惜厉执正挤眉弄眼地示意司劫找个机会赶快离开,又听司劫道:“我先前说过,你即便将事情告知众人,结局也不一定会对我有何不利,所以不能算作你交换条件的筹码。”
“除非,你再答应我一事。”
此话一出,厉执再次怔住,只觉今日的司劫如一匹脱缰的野马,在他满脑子乱跑,他却怎么都抓不住一根毫毛。
“司掌门——”陡然拔高音量,尉迟慎自是也忍不下去了。
“摧心锁,”却不理会尉迟慎眼底愠色,司劫干脆打断他道,“将此物也交给我,便同意你的条件。否则以你的轻功,我若真想将你落下,并非难事。”
“……”
两方陷入短暂的僵持,虽说厉执仍没能想通尉迟慎急不可耐要与楚钺相见的理由,但还是能看出来,司劫应是揪住了他的小辫子,能让他吃瘪到这般田地,简直大快人心。
就在厉执再按捺不住好奇,想要向司劫问个清楚之时,尉迟慎终是咬牙开口:“就依你所言——只是司掌门这趁火打劫的做派,当真让我大开眼界。”
“知道便好,”司劫全当听不出他的挖苦,面无表情地又补充道,“但我提醒你,如何救出晏如星,你不得擅作主张。”
晏如星……
不是要见楚钺吗?
厉执闻言愕然抬眼,紧盯尉迟慎仍显阴晦的复杂面孔,仿若生锈的脑袋终于能够转动,且一发不可收拾。
回想起三日前在关押靳离的山洞时,尉迟慎也是在听说晏琇一同被掳走后,出人意料地没再抓住他不放,更赞成司劫的意思,欲先找到楚钺再议其他。
厉执觉得不可思议。
所以他做这些,是因为晏琇!?
89.浮梦
“尉迟腰子,”自打先前脱口叫出来,厉执对这一称呼叫得越发顺口,心想也不算冤枉他,他老拉着脸,不是腰子是什么,“我可警告你,别再打晏琇的歪主意。”
就算他此行是为了晏琇,但厉执仍有预感,他的目的绝不单纯,更不信他是出于好心。所以眼下他们已然翻过定仙山,出了前方树林就到了浮门的地界,厉执到底忍不住开口。
“他与我之间的交易尚未结束。”没想到果真听见尉迟慎这一句欠揍的回复。
“放屁!他早就跟你两清了,你敢缠着他,我他娘饶不了你!”
“……”尉迟慎不语,只转头斜睨一眼,正好看到厉执气急败坏踹向他的一脚被司劫摁住。
“你,你别拦着我!”马车早已留在定仙山另一头,厉执被司劫一路轻功抱下来,此刻又牢牢扶住不许他动作幅度过大,出招并不方便,却又气极,“我要揍得他再说不出这种屁话!”
“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奇怪,”尉迟慎却显然不将受伤的厉执放在眼里,只负手意味深长道,“听闻霁月道长从未出过天墟,此番却突然对晏如星上心,又是为何?”
“难不成……你们有什么他人不知道的关系?”
“我与他一见如故,结拜为兄弟,我就是他的大哥!”立刻理直气壮地回嘴,厉执不给尉迟慎再多问的机会,“反而是你,从一开始刻意接近他,你又安的什么心?”
“刻意接近?”尉迟慎冷笑,“他是没脸告诉你,他因受不了江湖流言,主动来寻我做靠山一事?”
“放你娘的狗屁!”俨然看出尉迟慎眸底一闪而过的精光,厉执笃定自己猜测的没错,晏琇当初之所以会找上他,绝对与他脱不开关系。
便在厉执被他这副自大的态度气得心里冒火之际,司劫再次将他不老实的手脚按下,与此同时“扑通”一声传来,竟是尉迟慎突然跪倒在地。
猝不及防挨了司劫极重的一脚,尉迟慎面色不善地迅速起身,神情来回变化,应是在经历趁火打劫之后着实想不到司劫还有这更为“幼稚”的一面。
“……”司劫依旧身形挺直,事不关己一般并未看他,只斜眸见到厉执一脸幸灾乐祸的呲牙模样,嘴角微抿。
“敢问二位,”于是隔了半晌,尉迟慎自然看出在这二人面前无论口舌与武功皆讨不到好处,便冷声扭转话题道,“待见了楚钺,究竟打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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