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了,”气氛沉默间,果真又一人开口道,“这定乾丹可比定坤丹要关键得多,我等自会谨慎看待,确认万无一失才会服下。至于定坤丹嘛,主要还是替五派的伪君子们所准备,到时候就叫他们全都变成动辄情期泛滥的小地坤,柔弱不堪,整日只知沉沦欲望,岂不是快哉——”
这次却不等他说完,骤起的掌风陡然刮过阴暗空旷的殿内,掀着药鼎下燃尽的灰土,劈头盖脸朝他砸下,顷刻将他震出几尺开外,狼狈摔至那一群瑟缩在角落的少年们当中。
紧接着厉执已一脚踏在他被血水飞溅的胸口,迎着周围瞬时的剑拔弩张,冷笑一声道:“我也是个小地坤,你要不要见识我发情的模样?”
“教主!”另外几人显然忌惮厉执身上的彼岸香,立刻大惊失色道,“我们绝无侮辱教主的意思,还望教主手下留情!”
厉执转头朝他们看去,目光阴沉扫过他们惊恐的眸底,故意一言不发,将他们的紧张抻至极点。
倒是唯有那叫无归的少年,与厉执对视间十分镇定,竟不带丝毫惧意。
“你,”厉执不由朝他指了指,“别以为我当年救过你,现今便不会取你性命。”
“我的性命早就是教主的,若想拿去,有何不可。”
不料他神情依旧不带任何动摇地说着,厉执这才突然明白,他是不在意生死,所以才无所畏惧。
那方才他揭穿晏惊河不顾他们死活时,他第一个倒戈于他,眼下被如此对待,反而却不怕了,倒也是个怪人。
“荒唐!”
而就在厉执自无归的脸上收回视线之际,只听明显积郁已久的怒斥终是从身后响起。
这“洗骨定乾坤”一说对于厉执来讲虽也闻所未闻,但他总归是个“魔头”,在多数人看来,他没什么怜悯之心,也便不会成为阻碍。
晏琇却不同,这也是晏惊河唯独有些堤防他的原因。
“不论分化成天乾抑或地坤,此事皆为天定,岂容你们为一己私欲而胡作非为!”应是对晏惊河的此番做法已然彻底失去了信心,晏琇满眼布着血丝,山海剑铮然出鞘,直指几人,“且你们自行妄图颠倒乾坤也便罢了,竟又抓这些半大的孩子来试药,你们……你们可还有半分人性!”
相比厉执,九极教的几人自然对晏琇并无忌讳,便即刻哼笑道:“他们都是五派的孽种,本就死不足惜,被拿来试药已经是便宜他们,何况这不都活得好好的——”
“你们管这叫活得好好的?”晏琇不可置信地打断对方道,随即目光所过,少年们各个骨瘦如柴,手脚被牢牢绑束,可看到腕子处皆是血迹斑斑,正脏兮兮地挤成一团,双目空洞地看着来人,仿佛连意识都已不清。
“我们当年被五派赶尽杀绝时,活得可不如他们,”那人讽刺地哼笑道,“也不见晏少侠来替我们打抱不平。”
“……”晏琇一时无语,“可将你们赶尽杀绝的,并不是他们,他们都是无辜的……”
“无辜?”对方像听到什么笑谈,笑得极为轻蔑道,“无妨,那等他们长大了,再来对我们喊打喊杀的,就不无辜了。”
“你们……”
显然已是看出对方对此事的势在必得,更与他们说不清道理,晏琇又皱眉凝视片刻,干脆往那些少年跟前一挡,最后咬牙道:“放了他们,我去同我爹说。”
“教主,”却见那人转向厉执,“那依你看——”
“阿琇,过来。”
像是知道那人想说什么,厉执直接打断他,面无表情朝晏琇道。
晏琇闻声看过来,他自是看懂了厉执眼里的意思,按厉执一贯的做法,定是打算先将这几人稳住,再寻个合适的机会动手。
可晏琇也知道,厉执如今好不容易再次得到他们的信任,这件事绝不能与他扯上关系。
“我不过去,”他破天荒抬头与厉执笃定地对视,“除非现在放了他们。”
厉执便蓦地冷下脸,任由空气刹那凝固。
“你要为了区区几个五派的人,与我动手?”
“我只为我觉得对的事情——”
“嗤,你果然改不了本性,”厉执一撇嘴,笑得目光狠戾,“幼稚。”
说罢,竟是厉执率先出手,乍然飞旋的宿铁扇惊得周围几人连忙躲闪,纷纷退后着,眼见与山海剑相撞间,两道身影已凌厉缠至一处。
抛去逢鬼,厉执的身手实际与晏琇不相上下,尤其他半年来也曾苦心钻研,偏偏扶恶倾力传他的浮门心法却始终不能突破最后一层,对这宿铁扇的掌控也还并未达到游刃有余,所以面对晏琇势如破竹的长剑,几次都险些败下阵来。
但晏琇的剑法正如他本人一般,尽管滴水不漏,却难免过于正气。
所以厉执围绕着药鼎几番腾跃,狡兔似的频频虚招着实累人,几乎耗去了晏琇大半的精力,不出半刻,已然逼得他一招一式中生出几分燥意,连一旁观战的几人也皆是露出胜负已分的笃笑。
终在晏琇一剑糅着所有内力毫不留情般劈来之际,厉执早有准备地纵身一闪,伴随一刹那充斥鼻间的浓烈药息,响声震天,背后那巨大的药鼎轰然碎裂倾倒,以至于无人听到他低头之下难能克制涌上喉底的得逞浅笑。
“住手!”
几人接连发出的制止声音夹杂无法掩饰的慌乱,厉执则适时地一掌掷向似乎因眼前景象而微怔的晏琇,恶狠狠直劈他颈侧,将人眨眼夺去神智。
“还不快走!”他一边扶着昏迷的晏琇一边朝那几人大吼,“等着有人过来不成?”
他来时便已在外头观察清楚,这紧靠墟云涧的十几座小宫观相互间隔并不算远,此处废弃多年,突然闹出这般大的动静,定要引来其他宫观内的道人注意。
想到晏惊河应是特意找了这废弃的小宫观就地取材以遮掩秘密,却也正好让他有机可趁,厉执心底难得在长久压抑之下稍微有了几丝痛快。
更在那几人下意识欲在离开前将少年们灭口之时先一步挥袖,卷着地上数道药鼎碎片,顿时灰尘四起,只隐约可见少年们皆已头破血流,凄惨万分。
于是那几人来不及再一一确认,趁着临近宫观被惊动的道人们还未到达,飞快地撤离出去。
而天光已然大亮,像是那阴仄的灵殿豁然被度化,厉执最后瞄一眼神像后暂且失去意识的少年们,背起晏琇转身离开。
却并未与那几人同路,而是径直朝他的住处而去。总之他们定会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仔细与晏惊河说清楚,就算晏惊河有所怀疑,也寻不出一丝破绽。
他在短暂的快意过后,只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这意外发现知会司劫,放走那些少年固然简单,可这件事情无论怎么想都让他心觉诡异,只因那“洗骨定乾坤”之说实在令人越想越毛骨悚然,绝对不是凭借晏惊河一人之力可参与谋划的东西,这背后定有其他更为惊天的隐情。
是否与他们先前怀疑的肖青山又有什么关系?还是迟恪——他已问过晏琇,连晏琇也不曾听说迟恪的下落,这就意味着与厉狗蛋相关的线索就此陷入绝地,一切好像又重回到了起点。
便如此心事重重地一路沉思,厉执终在食时未过之前,踏着皑皑雪光,一眼望到院前拢光而坐的侧影。
不禁用力揉了揉双眼,不敢相信地又看向此刻静静站在司劫身旁的另一人。
这尉迟慎推着司劫在院中晒太阳的情景,怕是百年不遇,却莫名和谐。
不太和谐的人,反倒是他。
顾不上继续唏嘘,“啪”地将脚下裹着泥雪的石块踢起,厉执一手指尖不客气地狠弹去,霎时间便弹向藏于树后的人影,随即将背上晏琇扔给视线已照过来的尉迟慎,几步飞至跟前,一把将人拎了出来。
他刚刚心中繁乱,被跟了这许久,竟没能及时发觉。
“哪来的——”
结果他脱口而出的质问尚未落下,突然看清掌心眼熟的藏青袍角,忍不住一愣。
无归?
他没有与另外几人一起去见晏惊河?
还是被看出什么破绽了?
他是来监视自己的?
思绪飞转之间,只见被他那一指差点砸断骨头的少年像是对自身情况视若无睹,也没有半点行迹败露的狼藉,只神色沉静地看着他,缓缓伸出手。
“教主,你方才受伤了。”紧攥的掌心依稀可看到薄薄的汗迹,那上头赫然是以桑皮纸半包着的一撮刀尖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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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姐:???
139.北州
半晌,厉执才意识到无归是在说自己与晏琇那番打斗时不经意划出的伤口,就在颈前,其实不深,只是流了些血,沾了一襟,看起来略显狰狞。
可他仍旧免不了心下迷惑,不太相信对方费力跟踪自己,理由只为送药这般简单。
“不打紧,”他便随意接过来,眯眼又问道,“你不去向晏惊河交差?不怕他怪你?”
目光自厉执不经意碰触的掌心慢慢收回,无归抬眸看向厉执。
“教主既然回来了,我只听教主的吩咐。”
“……”再一次听到无归如此理所当然的语气,厉执不由又多看他几眼,内心升出一股说不上来的微妙感。
大抵是从未有人对他表露过这种可以理解为“忠诚”的情感,即使厉白儿早在他炼成逢鬼后便将九极教交付于他,但他心知肚明,众人忌惮和尊敬的从来都是厉白儿,而他更像备受期待和守护,却始终不足以信任和追随的小魔头,尊称他一声“教主”,也不过看在厉白儿的脸面。
何况他的确不曾在意过这早就注定的教主之位,更在九极教被屠后拼命逃离,意图在那不起眼的兑水村苟且偷生一辈子,将复仇的念头悉数抛之脑后。
却不料,即便是这样只图安逸的他,竟也真的会有人想要死心塌地的追随?
不似其他人一般不得不称他为教主,也并非由于他先前那番信誓旦旦的保证,而只是单纯且笃定地承认,他就是教主。
“我一直在等教主。”只听无归又轻声开口。
“等我?”厉执顺口接道。
“用余下一生,为教主效命。”
“……嗤。”不知为何,看他一介还未分化的少年如此老成地许诺,无论真假,厉执在难免心生感动之余,又有些好笑。
“你该不会是……晏惊河派来监视我的?”
厉执却故意问道,尽管直觉告诉他对方眼中的坚定实在不像谎言,但仍忍不住试探:“我不妨告诉你,虽说我与五派势不两立,可晏惊河这一路连番算计,又以我家狗蛋的性命相要挟,我同他父子情义已尽。你若真心跟着我,我定不亏待你,但你敢暗中与他勾连,我可不会手软。”
厉执这一番话落,便凝神看着无归的反应,更将他脸上的表情一丝不落地收入眼底。
本以为他定要再说些什么以表忠心,结果等了稍许,对方反而不再开口。
直到身后尉迟慎率先打破了这意外的沉默,双臂紧抱着仍在昏迷的晏琇,面无表情走到厉执跟前:“他怎么了?”
“他累了,”厉执转头对尉迟慎道,“你先带他回屋,别冻着他。”
而眉头皱紧,尉迟慎本就阴沉的视线忽地落上晏琇颈间被厉执那一掌劈晕的淤痕,瞬时更为犀利。
“是你?”他竟猜出道,“你伤了他?”
“……”厉执自然不方便与他解释,“啊,打了一架。”
脸色霎时更黑了几分,不过应是也想到眼下不便询问更多,尉迟慎就那么森然看了厉执片刻,看得厉执甚至怀疑他是否恢复了记忆,才再不言语,转身回屋。
于是眼前突然没了阻挡,厉执的目光顺势落上不远处坐着的司劫。
“你倒是把你这患友也推进去……”
“砰”地一声,屋门已被尉迟慎合上。
厉执挑眉,不可否认的是,看尉迟慎关心晏琇的臭脸倒比他以往顺眼得多。
不过,见色忘友实在不怎么仗义。
暂且放下无归,厉执几步朝司劫走去。外人眼里,他自然还是个被水牢折磨失智的“废人”,此刻正无声地停在原地,即使与厉执视线相对,也毫无起伏。
“你可是冷了?”总归晏惊河也已默认他们之间的“虚情假意”,厉执并不遮掩自己的关切,摸起司劫冰凉的一手来回揉搓,又推着他朝屋内而去。
那小宫观内的情形,他还需尽快告诉司劫。
“你在这等我片刻,”便头也不回地对无归说道,“待会儿我还有话要问你。”
“是关于……小少主么?”
谁知无归这次倒是迅速,紧接着厉执的话反问。
“……”厉执蓦地停下,心知他口中的“小少主”便是厉狗蛋。
而不待开口,只见无归又道:“我想不出该怎么证明我并非晏惊河派来监视教主。”
“但关于小少主之事,我或许……有些线索。”
闻言面色一紧,厉执内心震动:“你见过他?”
无归却摇摇头:“不曾见过。”
“只不过浮门宿莽谷那次事情之后,我曾看到晏惊河与几人在深夜密谈。”
“密谈?”
“我功力……尚浅,并未贸然上前,便没能听清他们在说什么,”无归微微皱眉,显然有些懊悔,连声音也低了下来,“只觉得那几人穿着有些怪异。”
“穿着怪异……”似有什么念头闪动,厉执握着椅背的掌心收紧,感受得到司劫同样凝重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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