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脸皆被面纱遮挡,头上也戴了宽大的兜帽,偏却手臂悉数暴露在外,上头布满刺青,肌肉虬结……”
“那是——”只听这些描述,厉执已然心跳骤快。
“嗯,”无归看着厉执点头,“我后来打听过,那是北州人的惯常打扮。”
“也听说北州常受毒虫肆虐,所以他们才擅长使用奇毒,且他们身上的刺青也非同寻常,是使用很多种香料混合而制,使得毒虫难以近身。”
“……”
“但我并不确定,小少主的下落当真与他们有关……”
听无归又略带茫然的语气落下,尽管仍有太多疑问,但这一线索无疑让厉执震惊不已,像是蓦然滴落于心底的一记浓墨,丝丝缕缕散开,却不知从何抓起。
晏惊河竟然与北州人扯上了干系,一切俨然更为复杂了起来。
厉执难以想象若那颠倒乾坤的邪门方子也是从北州而来,这背后的惊天阴谋又该是何种惊悚,晏惊河的所作所为也远远超出了复仇的范畴。
他只在愕然间忽觉指尖被司劫覆住,一时僵硬的神智稍微收拢,才猛然记起,司劫不久前与他提到的一处细节。
是迟恪身上的异香。
难不成迟恪也去过北州?
几乎再难以克制心底密集而急促的鼓点,指间的轻微力道无不说明,司劫与他的猜测一致。
他在金楼时似是曾听人提起过司劫与北州蛮夷高手对峙的情景,想来司劫便是那时闻到过类似的香气,所以才觉熟悉。
那么倘若厉狗蛋的确是被迟恪带走,他如今最有可能的地方……
是北州?
“……”
而正当厉执因这豁然猜想而心情良久不能平复之时,只觉面前人影忽然向前一步,他下意识闪身,警惕看过去。
原是无归正从地上捡起被他无意中掉落的桑皮纸包,没看到厉执的防备一般,只垂眸打开,以指尖轻点,随即放在嘴里。
“这药没有问题,教主不需担心。”
听他低低说着,独属于少年的清倔嗓音中仍带着不加掩饰的执着,厉执不怎么自在地挠挠鼻头,也不知是否错觉,像还听出了几丝委屈。
便干咳几声,心道这屁孩子确实关心他,不再迟疑,又从他手上夺过纸包,将药沫全部倒在掌心,胡乱朝血糊糊的脖子里抹了几把:“这回可满意了——”
结果没想到再一抬眼,只见无归正照向他颈间的目光倏然滞住。
“又咋了?”
厉执咕哝着,却不等话落,手一僵,顿时明白过来。
无归看的是昨晚与司劫那一番胡来留下的咬痕。
随手将领口往上拽了几拽,厉执粗声粗气一笑:“你们这冷归冷,不过夜里蚊虫倒也不少——”
“待定乾丹练成,我……也可以。”
“嗯?”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起那丹药,厉执只脸色一沉,“你也想用那东西来左右分化?”
“我想做天乾。”无归答得倒坦诚。
厉执不由冷哼:“那说到底,你原来同他们一样妄想依靠些投机取巧的把事压制于人。”
“我对别人没有兴趣,”不料无归认真道,“只是我若为天乾,便能在教主需要时,为教主排忧解难。”
“什么?”
“……”无归这时又望向厉执颈间仍隐约可见的齿印,视线扫过一旁始终如“废人”的司劫,顿了顿,眉头微皱开口,“教主即使日后没了天乾,我也可以……替教主分忧。”
“我定会温柔相待,且心甘情愿,绝无受教主胁迫之说。”
“……”
这几句好似一本正经以示忠心的话从无归嘴里冒出来,却让厉执在一刹那懂了他何为“分忧”。
更被那一句“绝无受教主胁迫之说”刺得耳根子生疼。
腿都有些软了。
“不……不……”嘴唇不听使唤地轻颤,厉执莫名一阵锋芒在背,再想都没想,凶狠又紧张地猛给了无归一脑袋瓜子,吐沫喷他一脸,“不用你分忧!”
“屁大点儿的小子,再敢胡说,我给你鸟儿拧下去!”
“……别跟着我,你他娘就站在这,老实反思!”
惴惴惶惶地骂完,厉执推着司劫几乎一溜小跑地回了屋。
140.外人
“定乾丹?”
而一进屋,厉执正急着撇清无归那番极易引发误会的话,却还未开口,只听司劫已敏锐问出他们方才提到的关键。
于是稍微一怔,眼看司劫似是面色如常,一时也拿不准他到底有无情绪,厉执多少带了些局促地站在他跟前,状如乖巧大犬,将先前与晏琇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告知于他。
“我同阿琇打那一架,也只能暂时毁了炼药的破炉子,他们指定还会再想办法弄来,不过也算惊动了这附近的几座宫观,等那些孩子被救下,揭穿他们的企图,一旦传开,说不定能给你天墟的弟子们提个醒。”
“若能先救你出去,五派不至于像现今这般全由肖青山把持,况且你离他近些,也更方便打探消息和见机行事,晏惊河这里就交给我,必要时还可以与你里应外合。”
“至于他要的心法,既然迟恪也同你要过,而他们又都与北州人有联系,我怀疑这也与北州有关,你大可在离开之前先胡乱弄个东西给我,我拿去试上一试,兴许能再引出北州人来,也好追查臭小子的下落——”
厉执正思绪难能集中地试图将所有线索穿连,却说话间,忽然发现一直不语的司劫不知何时眉头皱紧,不由止住话头。
好奇道:“你可是想到什么了?”
“……”司劫抬眸,却仍是沉默。
看得厉执心下直跳:“还是我哪里说错了?”
司劫面色像是更为严肃,隔了半晌,才收敛目光深处的凌冽,哑声低语道:“你忘了。”
“嗯?”
“你才是他们的目标。”
司劫这一句话落,厉执下意识欲开口,却又听司劫道:“他们费尽心机,本欲从你身上得到彼岸香,到头来发现彼岸香已经与你融为一体,你以为他们会轻易罢手?”
“我自然想过,”厉执一笑,听出司劫原来在担心他,语气也放松几分,“不过那又能如何?这彼岸香连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割离,他们还有办法抢走不成?”
“若对方是北州人,便不无可能。”司劫神情并无一丝松懈,紧盯着厉执也倏然一顿的双目,又继续道,“且他们突然之间都来索取小洛河的心法……实在有些蹊跷。”
厉执愣了愣:“难道不是他们觊觎小洛河的威力?”
“或许有此原因,但这决定未免过于仓促,”司劫道,“不论是晏惊河亦或迟恪,他们以往并无任何迹象展露对小洛河的兴趣,他们的目的始终是彼岸香。”
“眼下的情形,倒很像是宿莽谷那日过后,他们知晓彼岸香原与你的信香相融,再难以得到,遂临时改了主意。”
“小洛河,实际更倾向于他们急着向什么人交差的替代品。”
“而我也本以为晏惊河就是这一切的主导,他为报复五派而无所不用其极,但如今既然有北州人参与进来,恐怕真相还需另当别论。”
“晏惊河并没有事事掌控的能力,包括你的安危。若我执意不交出小洛河,他们最终的目标,还是会落在你的身上。”
“所以我不会离开。”
“……”听司劫有条不紊地说至最后,竟忽然话锋一转,明显在拒绝刚刚厉执打算与他兵分两路的提议,厉执一阵哑然,一时不知顺着他的思路另觅他法,还是先与他辩解一番。
便听司劫又道:“另外,你随便以假心法试探,也许能立刻找到些许线索,但北州高手同样不可小觑,他们很快会发觉端倪,到时不仅可能被激怒而重新指向彼岸香,连云埃的处境也会更加凶险,我们反而变得被动。”
“而五派虽如你所说的正受肖青山操持,但我只有暂时留在此地,肖青山才最为放心,他的行动也会逐渐明晰,否则贸然回去打草惊蛇,现在位于暗处的优势也全无。”
“……”
司劫缓缓说着,几乎推翻了厉执方才的所有推断,偏偏厉执张张嘴,左思右想,无从反驳。
他只忽地有些颓然,不免艰难道:“那……我们……”
“不过,你今日冒险放走那些孩子,确实……很周到。”
没想到司劫又突然温栗的话语着实让厉执一暖,低迷的心谷瞬时有了空挡得以喘息。
他反倒不怎么好意思地吭哧几声:“那其实都是阿琇想救……”
“接下来你去天墟,替我传话即可。”
“哦……”厉执顺口应着,随即猛地抬眼,不可置信道:“天墟?”
“我现今行动不便,无法在晏惊河毫无发觉之下亲自前去,只能你帮我跑这一趟,可好?”司劫紧接着又道。
“不,不是,”厉执愣了愣,“我替你去天墟?”
“怎么?”
努力压下心中怪异,也心知司劫定是有重要的事情安排,但厉执仍觉这提议实在超乎他的想象:“先不说我如何混进去,你确定他们会听信我一个外人的话?”
“外人?”谁知司劫也反问。
问得厉执又一懵:“啊……”
“无妨,”司劫看了他片刻,竟笃定道,“你依照我告诉你的路线,只需避开晏惊河,其余皆不用担心。”
“可……”
“此事只有你去我才放心。”
“……”厉执愕然看着司劫分明已心有定夺的深邃视线,即使心里头仍旧存在许多疑问,但莫名的又好像突然踏实下来,“好。”
他鬼使神差地拍着胸膛:“那你便告诉我,到了之后去见何人,都说些什么。”
“日落之前我会把内容写下来给你,”司劫道,“若有遗漏,我们可再商议。”
“好!”
“不过……”而心底重燃希望间,厉执又忽然想到,“按这里到天墟宫的距离,我最快应也要在明日午后才能回来,这期间我让阿琇先照顾你——”
“不需。”司劫却一口回绝。
“那怎么成?总还要有个人给你搭把手……”
“不是有无归么?”
“……”
这一句来得显然猝不及防,厉执本已松弛的神经蓦地绷紧,垂在身侧的两臂不知觉与身体紧贴。
而正当他直勾勾盯着司劫,怎么看都觉他那张没什么情绪的脸实际上饱含情绪之际,只见司劫忽地抬起一手,朝他伸来。
情不自禁握住,被司劫一扯,厉执便面对着他坐了下去。
这姿势瞬时让他想起昨晚情景,肌肉更是紧绷起来,整个人像块僵硬的石雕。
他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只觉肩头乍凉,不敢相信地低头,只见司劫已然将他半边臂膀的衣物扯下。
“别再轻易流血,”司劫凝重的目光慢慢刮过他颈间刚被胡乱抹了药沫的伤口道,“也不可让人碰去。”
“我知道……”一见他转了话题,厉执急忙附和,也明白他的提醒是为了防止彼岸香的秘密被他人知晓。
“但若有人能够真心追随你,并非坏事。”却见司劫仔细看过他的伤口,确定并无大碍后,又忽然将话头扯了回来。
厉执便心情忽上忽下,如坠云海。
“这世上绝不止我一人可看到你的好,他那般忠心于你,不惜以身相许,实属正常。”
“是,是吗?”没想到司劫说得倒还算心平气和,厉执结结巴巴一乐,挠头道,“我也没你说的这么夸张——”
“只是我仍然,心情差极。”
“……”
才冒出来的虚汗又戛然僵在脸上,厉执一声惊喘还未落下,脑后紧覆的掌心已然挪开。
而他茫然转向案旁铜镜,一眼便看到额间被司劫狠吮出的一块红迹,艳艳地贴在碎发底下,说不出的滑稽。
“你——”
“确实不温柔。”司劫咬着他的耳廓又道。
“……”
141.出关
出乎厉执意料的,直至傍晚都未曾看到晏惊河现身,按理说他那炼药的小宫观就这么废掉,总要有些反应才对,而眼下来看,他好似倒并不如想象中的在意。
不知他又在打什么盘算,厉执只趁他暂时顾不得他,直等到夜色浓重,终是以外出查探为由强行摆脱无归,迅速消失在一片黑冗之中。
——你定要好生照料,他早日康复,我才能尽快拿到心法。
——教主不需担忧,我即使再憎恶五派,也还不屑于为难一个废人。
想到最后无归执意要跟随于他的念头被彻底打消,闷声闷气保证的那一句,厉执不由心下唏嘘,他再三叮嘱他绝不可疏忽大意,哪里是担心他敢对司劫如何,分明是教他溜须拍马,好让司劫败败火气,手下留情。
夜静更阑,厉执施以轻功无声踏过断壁屋瓦,掀起薄雾弥漫间的丝丝尘土,已然一路避开逐云村内的看守,朝着被群山围拢的天墟宫徐徐行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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