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哈伊尔两手空空,身上的金币都是教会的铸币,不敢乱花,就慢吞吞地贴着路边摊和沿街小店的阴影往中央公园走,偶尔还有人抱怨大块头把自己挤到大太阳底下去啦。昨天他用一个太阳金币换了一堆各种各样的银币,和阿诺德给的那些钱币一起放进小盒子里准备带回烈阳城,不知道为什么早上出门的时候却翻出盒子又抓了两个银币塞进口袋,这会儿买了杯饮料,卖水的老妇人找不出零钱,他就在她的旧纸盒里挑了两枚不一样的铜币,道了谢,去中央公园找了个地方喝柠檬水。
水还算凉,老实的女主人加了很多蜂蜜,天气这么热,显得太甜了。米哈伊尔百无聊赖地想着医生家里的柠檬水,还有新鲜花瓣和薄荷叶,凉快清爽得给人一杯水下去连医生多变的情绪都能被浇熄的错觉。他无所事事地听了会儿音乐,又掏出银币和铜币来看,心里想着盒子里的那些奥利司金币、苏勒德斯金币、联邦金币和蒂娜丽丝银币、斯力克银币。罗林斯当他是不应当有好奇心的同伴,阿诺德当他是被严格管束的好奇宝宝,他都不喜欢。
大人总是这样假惺惺地顾及孩子的脸面。米哈伊尔看着那个吹长笛的女孩,往杯子里吐了一长串泡泡,漂亮的眼睛里什么也没有。
乐队的曲子换了两轮。大热天的,乐队站在树荫底下,路上的人不多,除了悄悄弹金币玩的米哈伊尔,没什么人打赏,倒是有一群小青年欺负他们是外乡人,想叫他们换个地方,把树荫腾出来。一帮人差点打起来,米哈伊尔咕哝一声,眨眨眼睛,从不远处抓来一片云。
中央公园刚凉下来没多久,阿诺德就到了。
那只包旧牛皮的木头药箱两侧有金属环,医生拿一根皮带扣住,将它斜挎在肩头,一路都是如此。他的笑容真诚了一些,皮带在肩上留下深深的勒痕,想来收获颇丰。
阿诺德远远朝米哈伊尔打了招呼,走近前来,说:
“让您久等了。就在公园边上,‘金獾’酒馆,提供冰块,也许没那么凉快,不过聊胜于无。——抱歉,我该让您先进去等的。这几天外面很热。”
“没事,我喜欢太阳。”米哈伊尔看了一眼那支还在表演的乐队,站起身来。
餐馆是幢不大的单层木屋,没铺天花板,陡峭的双坡屋面内侧,裸露的木框架上吊下来几盏灯,烧的还是较为昂贵的精油蜡烛。窗户不大,屋内阴凉,木质桌椅上有一层圆滑的油光。米哈伊尔跟着阿诺德在一个外边有树遮挡的窗口坐下,矜持又好奇地东张西望。
店里已经有几个人在用餐了。阿诺德告诉他,波托西就这德性,以往偶尔过几个需要禁食一两天的节日,大家还会老实遵守一下,现在要四十九天,富人每天吃五花八门的斋饭都受不了,靠修道院和政府救济的穷人哪还能活,更不要说那些干体力活的农民和工人——后者中的大多数本来就是因为吃不饱饭才进城来的,谁管你禁食期不让吃这个不让吃那个。大家该吃吃,该喝喝,把能吃的东西都塞进嘴里,等你们几个圣徒走了,市长一家还要征用市政厅的房子开舞会呢。
米哈伊尔捉摸不透阿诺德究竟是对教会还是市长不满,但还是托着脸颊,高兴地听着,偶尔问几个无聊甚至冒犯的问题,也能得到回答。
乐队的歌声传了进来。这群人是逃亡路上聚起来的,乐器五花八门,鼓手和小提琴手配合默契,口琴和长笛不合群,水平还可以;一对双胞胎在操作轮式里拉琴,用双管芦笛的小男孩紧张得老是出错;手风琴一直在偷懒,唱歌的小伙子和小姑娘倒是声音嘹亮、饱含深情。
“……啊这歌声姑娘的歌声,跟着光明的太阳飞去吧……”
这是第三轮《喀秋莎》了。米哈伊尔喜欢这个,今年在联邦那儿头一回听到的时候就喜欢,不是为了那位姑娘,但他常被人称为“光明的太阳”。罗林斯叫人把为他拉手风琴的老人请出城去。
“后来那位老人怎么样了呢?”米哈伊尔忽然问,“在我们刚占领的城市,一位老人被驱逐出城。他会怎么样?”
戴白头巾的侍从端来了冰镇麦酒。米哈伊尔看着那两杯略显浑浊的金黄色酒液,咽了口口水。他没喝过酒,圣徒们神父们告诉他酒和享受都很不好,但是酒好香。
阿诺德将酒杯往他那边推推,端起自己那杯喝了一口,看着他很久没有开口。医生的神情严肃而冰冷,且带着点不知向谁发出的愤怒。半晌,他笃定地说:“他活不过晚上。”
少年骑士鲜红的嘴唇颤抖了一下,抿了起来。他看起来并不非常失望,只是十分难过。一口气喝完小半杯酒,米哈伊尔学着其他人用手背擦擦嘴,说:“感谢您的诚实,阿诺德。”
阿诺德微微笑了一下,问他吃不吃蘑菇。这家餐馆使用黄油,黄油煎蘑菇做的最好。只有很少几道菜,为了让富人们“体察民情”、“换换口味”才会用到猪油。米哈伊尔倒是想试试,但被阿诺德提醒,谁都能犯戒,您不行,这和“尽量别碰”、“不可沉迷”的酒不一样。——当然,您要是想试试,我保证守口如瓶。
米哈伊尔当然不会犯禁。医生这几天都严格遵守教会律例,没吃什么东西,一下子吃太多对肠胃不好,只要了份牛奶布丁,桌上的炖菜烤肉基本上都进了米哈伊尔的肚子。米哈伊尔平时三餐都有人照顾,可不会像这样爱吃什么吃什么,也从不吃味道这么浓郁的食物。阿诺德慢吞吞地将碗里的布丁搅得稀碎,劝解他说没事,您才十六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活动又多,能吃是好事,补充盐分也很重要;而且您现在身体很好,但身材有些偏瘦。米哈伊尔看着他,眨眨眼睛,模仿其他顾客,伸手过去跟医生碰杯,喝了一大口麦酒,和医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联邦的税制改革来。
在混着熏香和食物味道的闷热空气、低度数的麦酒、姑娘和汉子们的歌声以及波托西美食的油脂中,米哈伊尔昏昏然、飘飘然,一时间好像真有齐格弗里德联邦来的春风穿过木质窗棂,吹开他额头的汗水和金发。
走出餐馆的时候,真正的乌云漩涡般在多洛塔上空聚集起来,狂风吹得整座城市都安静了不少。乐队在公园里跟人吵架,衣摆内侧打着补丁的小提琴手气得满面通红,一直在浑水摸鱼的手风琴手咬着一枚金币辨认真伪。
阿诺德没拉住人,米哈伊尔上去就是一个见义勇为,被发现了之后和混混们一起落荒而逃,跑到一半还在忽然变得汹涌的人潮和呆在原地的乐师们的注视中折返回来,一把捞起阿诺德,像一道八月山谷中幽灵般的白色烈风般掠出城门。
爱弥儿早就听见了主人的呼唤。她在城墙边上徘徊,此刻正好在城门口来个完美的漂移,米哈伊尔一把抓住空中飞舞的缰绳,抱着阿诺德跳上马,假装一无所知地将自己造成的一片混乱抛在后边,哈哈笑着往即将来临的夏季暴雨边缘赶去。
他们在大雨之先回到查莱克。米哈伊尔记着手风琴的教训,在城门外将阿诺德放下。丰收祭司以往为涝区赶走洪水,为旱区带去雨云,这回却只为朋友拖延两刻钟,足够让医生走到城门口叫辆马车回诊所。
阿诺德道了谢,叫米哈伊尔不要忘了伊森和贝托的骨头。在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前,米哈伊尔·库帕拉忽地弯下腰来,在他嘴唇上吻了一下。
年轻的太阳骑士随后翻身上马,在右胸别好那块隆重的白色斗篷,骑着爱弥儿一路狂奔,哈哈笑着跃过查莱克的城墙,踏在市长新修的坚实道路上,往雏鸟修道院跑去。
……操。阿诺德在原地呆了好一会儿,才一边扶正方片眼镜,一边想,罗林斯那帮新手奶娘不是没让这个好奇宝宝接触人情世故的问题,他们忘了告诉他一条关键的训诫:
同性恋按律处石刑!
作者有话说:
虽然二位不会因为性向被迫害,但米傻18岁前都只能这样喝点汤,点蜡(X)
第8章 05五个死人(1)
暴雨一直下到后半夜,阿诺德·爱德华兹也在水里泡了大半夜,才抢救完药地和花园,一边骂骂咧咧地发誓明年一定要敲市政厅一笔建个玻璃温室,一边和几个下区雇来的孩子一起在厨房烤火。
卡嘉看到乌云就来了,这会儿给每个人煮了姜茶和肉汤,自己也坐下来吃,炉子上还烤了面包。医生叫骂完,无精打采地抱着一杯茶,看着火苗发了会儿呆,抓抓头发,叹了口气,去整理收好的植物。
女仆凑在蜡烛边上费劲地读一本西奈语写就的历史书。她是在诊所学会的读书写字,波托西没有什么国际地位,医生选择直接教她目前最通用的教会官方语言。
她读道:
“劳拉·德·索伦是伊里斯历史上第一位女大公,从神秘的来历、悲惨的少女时代到最终继承爵位,其传奇的人生经历一直蒙着一层诡异的面纱。而这道面纱,或者说阴影,其名称便是伊里斯公民耳熟能详的‘黑幽灵’。在劳拉作为索伦大公的女仆兼情妇怀孕之后,他出现在了鸢尾花城堡,凭借一手优秀的医术获取了索伦大公的信任。索伦夫妇及其子嗣相继去世、劳拉击败其他亲戚继承爵位之后,有不下十人指认‘黑幽灵’似乎早就与劳拉相识,后来却又纷纷翻供。在之后的百年内,劳拉·德·索伦一系的王权没有遭到丝毫的动摇,想来也与这位枯瘦如骷髅、两鬓斑白的黑巫师脱不了干系。‘黑幽灵’何竟明目张胆地在索伦公国掌权数年,后来又悄无声息地销声匿迹……”
少年少女们狼吞虎咽地就着肉汤吃面包,一边腾出耳朵来听故事。他们都是熟练工了,看到乌云跑得比卡嘉还快,在医生到家前就跟着她在前后院子里干起了活。夏天的暴雨和冬天的大雪是下区人民最痛恨的东西,但对于这些孩子来说,也是个赚外快顺便在诊所胡吃海喝的机会。
阿诺德·爱德华兹在一个春天来到查莱克,刚来的时候没什么钱,在河边买了栋带院子的单层破房子,自己种了许多药材,过了一两个月才开始赚钱;讨厌他的市民中,有不少人认为他遵行禁食仪式只是为了掩盖初来乍到时每天啃花瓣叶子的窘迫。无论如何,在那个夏天,爱德华兹医生攒了点钱,波托西的暴雨也来了。经过几番激烈的竞争,两名少年和两名少女脱颖而出,获得了帮医生抢救植物的工作;下区的其他孩子们偷偷称他们为“被拣选的孩子”,或许比米哈伊尔·库帕拉还蒙神喜悦。
就在去年冬天,医生还给他们“涨工资”呢——从八个铜币变成了一枚德涅尔银币,翻了一番。不过大家最羡慕的不是这个,而是他们每次来工作都能学到不少知识,比如草药和花卉的特性啦、药用价值什么的;要是医生心情好,还会教他们一些健康检查和按摩推拉的手法。
波托西已经有不少工厂了,据说首都那边决定效仿诺伦,推行什么行会,至少那两个少年到时候在应聘学徒的时候会有优势。大人们做自己的工作已经够累了,赚的钱够养家糊口,也就没考虑虽然爱德华兹医生住在下区边上,医师行业却和别的行业不一样,市政厅绝不会允许下区出身的蠢货一跃就是三个阶层;他们只骂一句孩子不争气,就又唏嘘地跟他们谈起海峡对岸的悲惨生活来:据说在那里,一个身强力壮的工人和他的老婆孩子得一天工作十四五个小时,才能勉强填饱肚子,而在波托西,虽然他们这样的还是得给贵族老爷白种地,但至少工厂让他们能用双手养活自己。再骂几句企图将波托西纳入版图的齐格弗里德联邦,然后得出结论:波托西果然是太阳神最宠爱的孩子。
忙活到大半夜,医生还管住。二楼有卡捷琳娜的休息室,也就是这栋小楼的客房;孩子们睡客厅,柜子里有他们专用的毛毯,夏天晚上不那么冷,到了冬天,医生甚至舍得给他们烧一炉煤炭。阿诺德提了一句米哈伊尔·库帕拉在那个硬邦邦的窗台上睡过之后,四个孩子齐齐放弃争抢柔软的沙发,往窗边扑去。
清晨时分,阿诺德·爱德华兹一个激灵从床上爬起来,拉开阳台门,床帏和窗帘在风中呼啦乱响。匆匆套上长裤,将睡衣下摆塞进裤腰,医生趿着拖鞋冲下楼去。卡嘉打着哈欠在做早餐,见他一副着急的模样,笑出了声:“早上好,医生。别担心您的糖,我放了很多——您又不吃,都要浪费啦。”
阿诺德撇撇嘴,在沙发上坐下,卡捷琳娜给他端来热茶。他喝了一口,问:“昨天晚上是不是有人来找?”
卡捷琳娜愣了一下,抱着托盘说:“是呀,那时我在和面,还来后院问过您。您记着叫我重新洗手,却忘了来找您看病的人啦?”
“一时着急。”阿诺德随口说,又有些懊恼,“肯定是拒绝了……我才想起来,这么大的雨还大半夜过来,肯定是病危……太阳在上,可别因为我的缘故死了人。”
卡捷琳娜说:“是市长家的仆人,但不是阿芙杰。他说有人发烧——我没听清楚名字,您说,卡特医生更擅长治发热。”
“那就没错。”阿诺德松了口气,“发烧嘛,卡特比我擅长,总要给市长家更好的。”
孩子们已经洗刷完毕,穿着干爽的衣服等着早餐了。卡捷琳娜没再说什么,跑回厨房看她的煎蛋。吃早餐的时候,医生又不见了,卡捷琳娜也不在意,一边读着那本西奈语的历史书,一边招呼孩子们快吃,别耽误医生给人看病。
四个七八岁的孩子里,有一个少年叫德涅尔,跟波托西通行的银币同名。他是最聪明的那个,阿诺德几次甚至想收作学徒,最后还是作罢。总之,等大家吃饱喝足,卡嘉和四个孩子并排站在厨房里等着发工资的时候,阿诺德竟然数了十三枚铜币给他。
德涅尔攥紧铜币,看看同样茫然的其他三个孩子,咬了咬嘴唇。但他的眼眶只红了一瞬,就抬起头来,认真地问:“医生,我今天哪里做错了吗?是采摘的手法不对,还是分类,或者放置——”
他列举了不少问题,阿诺德就一直严肃地看着他,等他说完了才笑出声来,转身去拿了一只木盒:“回去叫你父亲少喝点酒。药会煮吗?”
“……会!”德涅尔连忙把铜币塞进衣服里,抱好药盒。临走前,他还满怀期待地问:“医生,以后我能来您这儿当学徒吗?”
阿诺德摆摆手:“再说。——卡特医生,您在斋戒期间找女人啦?一看就知道。您该去忏悔室坐两个小时。”
“呸!你这活该下地狱的吝啬鬼。”
刚走进院子就一脚踩进泥坑的卡特医生骂了一句,在门口换了双拖鞋,跟在医生后边进了屋子,隐约还能听见阿诺德问他是不是来还药材。卡捷琳娜摆好雨伞,将大门卡好,叫它不会被风吹得呼啦响,这才轻快地去厨房泡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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