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在山里,做他们希望我做的修行,饮雪水、食野菜,在山林夜雾中提一盏灯漫步,那时候冬天只会冷,夏天只会热,粗布的僧衣批在身上时不时地磨出一片红疹。
夜里睡前我会希望有人来看我,白天醒来却依旧是孤寂的空山闲云作伴。
我渐渐忘记了,忘记了我执着的念,忘记了我执着的人。
那时候,周沿江也是这样不放过我。
肃杀的深秋,他破了我的修行。
他唤起我肮脏的执念,他重新成为了我放不下的那个人。
如今,面临何等相似的处境,他又一次来打扰我,又一次要蛮横不讲理地侵入我。
我咬紧牙,皱紧眉,无力地蜷缩,试图通过拥抱自己找回一点流失的体温。
好吧,周沿江,我改不了骨子里流淌的血,改不了我嚣张叛逆的秉性,我既然能为你死,那么再嚣张一点,活着去拿回属于我的东西,也不是不可以。
我好像又有了一点力量,睁开眼,攀附着身后的墙壁,强迫着自己濒临崩溃的大脑继续运转。
死水是会腐坏的,但是这里的池水却没有那么的脏。这一定是不久前才灌满的,而且根据褚颂所说,这是专门为我准备的,那么很有可能是褚颂在知道我会来之后突发奇想把这里做成了一座水牢。
时间大概也就在几天前。
赫伟说过,自从周沿江来了后,兰台没有再进来过人。所以灌水的工作,基本上是褚颂、最多再加一个赫伟完成的。
基于褚颂的变态程度——他很有可能执意自己一人完成这座“为挚友准备的安眠之地”。
沿途我经过的房间,除了已经发干的血渍之外没有任何潮湿的水痕或者是类似水管的工具,褚颂没有必要在自己的地盘处理作案工具,那么意味着他根本没有使用水管。
那么也就意味着这里的水不是从外面引来的,而是从下面灌进来的。
褚颂通过地下水管道引进了这一屋的水。
也就是说这座水牢不是完全封闭的,它会有一个进水口。
对我而言,它也很可能成为一个出水口。
褚颂既然能一个人把这里灌满水,那么我也能把这里放空。
找到它,打开它。我的脑子里瞬间只剩下了这一个想法。
四面是铁网紧贴着墙壁,我一面面扫过,在右侧的一面上看到了破坏过的痕迹。我的腿发麻,已经没有什么力气,只能蹬一脚墙面,用手划水飘过去。
被拧坏的铁网上挂着半面老旧的绿色渔网,和灰绿色的池水融为一体。扯开之后才看到被剪开的一块四方形的区域,掀开后露出背面的圆形阀门。
摸着阀门上生锈的铁皮,我松了一口气,松懈中差点又喝进一口水,立马闭紧嘴。
将耳朵贴在阀门边缘,隐隐有空洞的风声——但也可能是我缺氧状态下的耳鸣。我不确定那便是更多的水或是一片可以储水的空间。
但总要试一试。
把渔网缠绕在阀门内侧,另一端绕几圈在手臂上,做了这些准备后,我用尽所有的力气拧开了阀门。阀门松动打开,迅速流动的水流像一只大手,将我重重地打在阀门边的墙体上。
背部一阵酸麻,胸腔控制不住地挤压出最后的气体,我无意识张开嘴,囫囵吞下一口口腥臭的池水,喉咙一阵撕裂的痛。
水流牵引我的手脚冲向大大开的阀门,我听见渔网破裂的声音,只能奋力将身体弯曲,贴合阀门边缘轮廓,力将冲击降到最小。
水位开始下降,失去浮力后我重重地摔在地面上的水泊里,像是一条被浪抛弃的鱼,无力地瘫倒在地。
我艰难地吐出了一口水,接着我的肺部重新开始工作,开始贪婪地吸收起干燥的氧气来。
我翻了一面,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睫毛上的水落到眼睛里,干涩得疼。
透过模糊的水珠,我看到褚颂终于动了动,他摇摇晃晃地坐起来,俯视着底部的我,说,“恭喜你,喻舟,你找到了钥匙……”
他的每一字一句都说得缓慢,配合他嘶哑的嗓音,有一种诡异的音调。
他露出一直紧握在手中的手枪,慢慢地上膛,然后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我。
接着勾起嘴角,道,“……可惜,一开始就不存在所谓的正确选项。”
啊,果然如此。
第27章
27.
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连翻个白眼给他的劲儿都使不出来。
浑身又湿漉漉的,实在难受,等看到褚颂身后那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时候松了一口气,索性什么都不管,闭上眼,催眠自己在海边度假。
偷袭一个身上有伤的神经病对方正这样的专业人士来说不算大问题,他很轻易地擒住了褚颂,并且踢中他的腿窝,按住他的后颈,把他摔在铁网上。
短暂的打斗使得铁网发出一阵低沉的颤声,接着一把枪落了下来。
与此同时,上方的入口被打开,另外一名警员跳了下来,突如其然的光亮让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用手掌挡住了光亮。
“喻哥!”方正喊了我一声。
我缓缓移开手,睁开眼,慢慢适应这份亮度,然后长叹了一口气。
虽然过程有些曲折,但到底还是赢了。
我撑起身子,慢慢走向一旁,捡起了那把枪。
枪把上还有未消退的温度。
我抬头望了一眼褚颂,他的脸匿在阴影之中,我并不能看清楚他的表情。
我举起手,朝着上方铁门的锁弄击,准头一般,但好在目标够大距离够进,因此很容易就把锁打掉。
那个从上面下来的警员垂下一条软梯,我攀着软梯,摇摇晃晃地爬了上去。
褚颂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那只完好的眼球里满是血丝。
“其实你可以直接杀了周沿江或者我,就不会有后面这么多屁事儿,”我把枪交给警员,在褚颂面前蹲下来,“有时候你的某些坚持不仅莫名其妙,而且可笑至极。”
“……难道你不是吗?”
“也许。”
话音未落,褚颂突然挣脱方正朝我扑过来,身后的警员拉了我一把——我意识到他想拿走我手上的戒指,在水下捡到后因为身上没有口袋,我就顺手把它戴在了右手小指上。
他想拿走它。
因为警员的一拉,我移了个位,褚颂扑了个空,手却像一把勾子一样抓住我的手,同时他本人的身体坠进了还未来得及关闭的铁门里,直直地坠落向地面,发出砰的一声响。
我的手指传来甚至一阵疼痛,我怀疑我的小指被他掰断了。
那枚戒指不知所踪,只留下我手指上的一圈红痕。
我看着那一圈红发愣,视线渐渐模糊成一片朦胧的红色。
透过铁网的方格,褚颂安静地躺在地面上,身下是迅速蔓延开的一片红色的血。
方正始料未及,攀着铁网,不可置信地望向褚颂的尸体,失声道,“死了?”
终于。
听到这句话,我心里像是有一块高悬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我于是也再也没有力气支撑,昏昏沉沉地倒了下去。
在昏迷中,我做了一个不长不短的梦。正是我短暂的前半生。
我不知道我用这个词准不准确,因为我并不知道要怎么划分我的人生,说不定没有前后一半之分,我的人生就在此止步也说不定。
但是我可以肯定的是,我这一生,都在残碎中度过。
因为我是破碎的,所以我格外渴求圆满,我本以为周沿江会成为填补我残缺的那一方拼图,但好像,到最后是我欠他一份圆满。
但我发誓,我从不是故意要做坏人。
十岁那年,我的父亲周实柯以一种可笑的死法离开人世。
我妈伤心欲绝,哭得背过气去,几乎要随他而去。
灵堂里我跪在他的牌位前,看着陌生的亲朋往来离去,他们都那样的高,在我面前站定,像是一片黑色的树林。
有人问我,你为什么不哭?
我茫然地望向问话的那个人,嘴巴像是贴上了封条,怎么都张不开。
紫红色的香慢慢地燃,飘出缕缕的白烟,我连着打了几个喷嚏,还没打完就被人按着后颈在蒲团上重重的磕头。
磕得我的额头都冒出血来。
隐隐有哭声由远及近,我想回头看一眼,却好像头有千斤重,怎么都抬不起来,在压抑的唢呐声中,一个女人问我,“你为什么不哭?”
我为什么不哭?我不知道。
她有些着急,急得在我眼里像是发疯,扣着我的眼睑,尖声道,“你为什么不哭!”
她的指甲好长,在我眉前划下了长长的血痕,我想逃跑,可她抓住我,我根本跑不了。
周沿江那时候终于回来。
他那时候正是读高中的时候,住校,我好久没见他的面,此时猛然看到他了,穿一身发白的校服站在门口,突然地就傻眼了。
觉得他陌生,也觉得委屈。
我像只脱了缰绳的小牛犊,奋力地像他的方向跑,大声喊,“哥!哥!”
周沿江走过来,把我护在他身后。
“别怕。”他低声说,轻轻摸我的头。
他的脸也很苍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可是他不像是那些人一样的恸哭、也不做不掉泪的干嚎,只是那双眼有微微的红。
他牵着我的手,带我去上香。
站起来直视父亲的遗照对我来说有些苦难,黑白色的照片刺得我双眼发痛。
周沿江挡住我的眼,轻声说,“不要看。”然后用另一只手把着我的手上了香。
周沿江的手掌干燥温暖,袖口有淡淡的柠檬香皂的味道。
不知道是不是柠檬酸涩,我的泪腺受了刺激,泪水湿透了整整脸。
那是我记忆里最后一次流泪,我这辈子的眼泪,好像都在那一天消耗殆尽了。
那时候我妈在卧室里休息,刘叔在陪她。后来又过了不久,刘叔成了我的继父。在一个烈日高照的午后,用旧房上贴满的红色喜字,让我妈又做了一回新娘。
我觉得这有一点问题,但是我说不上来问题在哪儿,后来想清楚的时候已经是我小学快毕业,刘叔和我妈正恩爱的时候。
我弄明白,我爸出事的那个工地,正是刘叔公司包的项目。
我想问我妈,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可是我实在没有勇气,因为她看起来很幸福。
刘叔对我妈很好,他很喜欢我妈,因此,他不是那么地喜欢我和我哥。
尤其是我,他觉得我很讨人嫌。
我曾经想为了我妈努力学乖一点,让刘叔不觉得我讨人嫌,但是那很难。
因为我长了一张不讨他喜欢的脸,他说我一出生就是来向我妈讨债的。
他还说,我爸是被我克死的。他有时候故意当着我妈的面这样说,我妈并不在意,他于是更加生气,待我的脸色又难看几分。
他真的是不太喜欢我,在我面前没有一点大人该有的风度。
我不跟他计较,反正他百般不喜欢我,还是要拿钱供我读书供我吃穿。
我妈和刘叔结婚后,我哥回家的时候就更少了,有的时候好几周我都见不到他。我十二岁那年,小学毕业,即将成为一个初中生,那时候我哥十七岁,高考完,在城里打工,为上大学做准备。
夏天漫长煎熬,我想去找他。
我偷了我妈的钱,我不想去偷刘叔的,他很烦,被他发现了,他可能要拿这事说一辈子。
等到了车站,搭上公交,坐到终点站又坐返,我才意识到,我根本不知道周沿江在哪里上班。
于是我把这些钱拿去换了游戏币,在游戏厅里消磨了一天的时间。
等晚上磨磨蹭蹭回到家,我才知道我妈以为我走丢了,报了警,到处找我。她坐在客厅里哭,刘叔在一边安慰她,看见我进门,刘叔沉下脸,一只皮鞋扔过来,落到我肩上,在我的T恤上留下一个灰扑扑的脚印子。
“你还知道回来?白养你了是不是!”这是刘叔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在他看来,养我大概是种浪费,钱用到野狗身上都比用到我身上来得划算。
“你怎么不死在外面算了?”这是我妈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她那样怨恨地对我说,我意识到,她也许在某个瞬间,真的抱有这种期望。
后来过了很久,我问起她,她已经不记得了,我要是多问两句,她还会生气,说我连这种事都要跟她计较。
我想,我的确应该理解一个亡夫之后敏感脆弱的女人。
但是,十二岁的我,还是觉得很疼,肚子里装着的某样东西,开始密密麻麻针扎一样地疼。
那天,刘叔打了我一顿,我不敢跑,怕我妈生气,跪在门口,挨了,等刘叔出完气,他搂着我妈去我卧房休息,我一个人去厨房端了冷饭泡开水当晚餐。
吃到一半突然肚子疼。疼得我眼冒金星。
敲我妈和刘叔卧室的门,没人应,我怕我死掉了,从房间里摸出压岁钱,一个人往卫生院去。
我不知道最后我有没有走到卫生院——很大概率是晕倒在路上后,有人把我送过去的。
脾脏破裂,我在周沿江拿着的单子上看到这四个字,不是很懂什么意思。但是醒来后可以看到周沿江,对我来说是件很开心的事。
他守在床边,眼下一圈青黑。看到我醒了,摸了摸我的脸,说,“和哥哥一起住好不好?”
我那时候不懂,这就是相依为命的意思。
但就算懂了,我大概也会做出一样的反应,我猛点头,很快乐地说,好。
第28章
28.
那天之后,我就不跟我妈一起住了,我和周沿江一起住在奶奶家里。
以前只有读高中的周沿江住在奶奶家,现在我也住在那里。
我觉得我有些倒霉,因为奶奶其实也不太喜欢我,她觉得我长得像我妈。
她有一次偷摸念叨,也说是我克死了我爸。
我也想不通,为什么这事儿能算到我头上。
我说,你怎么能和刘叔一样呢?
她盯着我半天,从此之后再也没说过那样的话,待我虽然不及对周沿江热切,但也比以往亲近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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