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腰侧一抹华贵的靛青色跃入眼中。那是个压金荷包。这种物品原也不是金大川这种人用得起的。若是拿去当铺当掉,能换不少银子,吃的住的就都有了。可看到荷包的刹那,金大川一怔,眼中顷刻充满无限失落与愧疚。他缓缓把荷包从腰间摘下,小心翼翼掸去上面的尘埃,贴身揣进了胸口。
穿过几条横街曲巷,金大川在一间毫不起眼的客店外停下脚步。这间客店位于巷子深处。门口一棵歪脖大树,低垂的树杈上挂着白底黑字的布招。布招已经发黄,字体也在风吹雨打中变成了灰色,显然久未更换过。他拨弄着手里的银子,站在门外盘算了一会儿,走了进去。
金大川晚上洗了个澡,换上了半新的衣衫。杨妹娘家姓顾,金大川从未见过舅爷一家,只隐隐记得很久以前杨妹说过,她的舅爷曾在京师当过厨子,年轻时举家从北直隶迁去了应天府。而他们夫妻也曾收到过应天府的来信,提到舅爷家所在的街道叫朝天宫西街,挺是热闹。那地方似乎离一个叫莫愁湖的地方不算太远。
于是,第二日黎明时分,熹微的晨光中,已有一个高大的北方男人站在烟波浩渺的莫愁湖边了。
金大川沿着城边打探许久,果然那附近有条名叫朝天宫西街的街道。小商小贩赶早,在长街上做起了生意。随着出行的民众越来越多,匆匆一瞥间,他的瞳孔中倒映出了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先说那人前面走着一个年龄略大的男人,方脸方下巴,满脸堆笑,透着股憨呆呆的老实劲儿。他一前一后挑着两个担子,身旁有妇人或姑娘路过时,他都笑着找招呼。一身行头就能看出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货郎担中摆着精致的绒花,抹额,还有手绢等物。这些东西颜色艳丽花哨,带着北直隶的特色,金大川一望而知,全是出自一人之手。
——便是紧跟在货郎身后的杨妹了。
金大川嘴角不住地上扬,快走几步来到他们身前一丈处,只不过那二人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毫无察觉。只见杨妹罗袖轻抬,为眼前男子遮住了刺眼的朝阳,笑道:“表哥,不用着急卖货,先吃点东西。”说罢,从后面担子里取出了一碟白粢糕递给了男人。
男人开心拿起糕,一口咬下大半,问道:“柏儿适应南直隶的学堂吗?”
“早就适应了。他读书很用功,连先生都夸他。多谢表哥费心!”
男人点头,憨憨笑了笑,才道:“如今金柏要求学,你们孤儿寡母生活不易,我得赚钱养活你们。”杨妹听完,微微含笑,明亮的眼中带着一丝欣幸,已不见半年多前刚失去女儿时的悲切。
在有情人眼中,眼前发生的一切是那么的脉脉情深。只有金大川看得愣住,直觉熙熙攘攘的街头骤然间变得无比寂静,一阵清冷的晨风从湖边吹来,夹杂着凉丝丝的水汽,让他炙热的情感很快冷却,连带着思想都被冻结住。
望着前方两人,金大川直挺挺站在原地,脚下再也挪不动,心中不断哀呼:“杨妹啊杨妹,为什么会这样!你可知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我那日决意杀了李元宝为柳儿报仇,前途未卜。若事后带着你们母子一同逃难,必定难上加难。正是因为如此,我才让你误会,迫使你二人提前来南直隶避难。咱们分开才半年的光景,你怎会这么快就委身了他人?”
货郎似是发觉到了外人的目光,抬头望了过来。
男人姓顾,名上元。虽与杨妹是表亲关系,但此前并没有见过金大川,只当对方是个有心要为情人挑选首饰的陌生人。顾上元一怔之间,扛起担子大步走了过来,和气笑道:“这位相公,为令正挑朵绒花戴吗?”
第 17 章
◎秦淮月色◎
杨妹同时抬了头,在看到金大川的瞬间,死死拉住了顾上元的担子。她没有表现出金大川想象中的兴奋与期待,只好像梦游一般,眼神直勾勾的,定定望着他,猜不出是个什么情绪,似乎是被眼前突如其来的人所惊吓到了。
见此情形,金大川更加心如死灰。自己舍命奔赴的人近在眼前,而她却如此害怕自己。金大川不由得冷笑数声,苦涩道:“令正?我哪来的妻?我冒死前来寻她,怕她无依无靠,可谁想她过得竟如此快活。”
“啊?这个……”顾上元又一怔,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转身尴尬看向杨妹,却见杨妹眼眶带泪,不住向他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了。她非常不愿想起那件伤心而难堪的往事,却在见到金大川的这一刻又不得不想起它。
半晌,杨妹拂去眼角泪水,强抑着伤感与屈辱,神色悲愤地开了口:“当初,你赶我和柏儿离开时说过咱们一别两宽,为何现在又要来扰我清净?”
顾上元在一旁睁大了眼睛,不解问道:“他……他难道就是金大川?”
杨妹木然闭上眼,点了点头。
顾上元心头一跳,再望向金大川的眼中就带了怒气,冷哼一声,叫道:“你收了那杀千刀的钱,又狠心把我表妹和柏儿赶出家门。现在还有脸追她到应天府来?你想做什么?”
金大川根本没有理会顾上元在一旁的呼喊,他久久盯着杨妹,冷冷道:“你过来,我有些话要同你讲!”
顾上元慌张地看了看杨妹,以为金大川今日便要带她离开,终于怒不可遏地挥着手中的挑子,怒斥道:“你个见钱眼开的……是你把他们害得那么苦,今天休想带走他们母子。”
挑子尚未落下,余光中忽有白影一闪。三人定睛一看,原来是从顾上元的袖子中掉出了一个绣着鸳鸯戏水的白色手帕,轻悠悠地飘落在地。
杨妹小声惊呼,匆忙拾起,看了眼顾上元,又看了看金大川,幽幽低头道:“这个绢子是……是我的……”她边小声解释,边在手里不自觉地绞着手帕,面色绯红。
杨妹说的是实话,却也并非全是实话。
金大川看到手帕的第一眼,熟悉的绣工,熟悉的搭色,必是出自杨妹之手。可手帕为何会在别人身上?他不经意间又想到了怀中的荷包,把贴身之物送与其他男子是什么意思,他心知杜明。
金大川自认是个沉得住气的,看到如此一幕却再也忍不住双手微微颤动。他极力忍住内心的恼丧,冷淡说道:“不用说了,以前确是我对你不住。这次我来应天府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柳儿的仇,报了!”
杨妹一听,失神了好久。忧心上前两步,低声问道:“报了?怎么报的?你到底干了什么?”
金大川表情坚毅的与她对视,缓缓答道:“我送那姓李的上了路,让他以后再也不能作孽了!”
“可……可你不是拿了他的钱吗?你……”杨妹愕然望着他,一瞬间喉咙像是被堵住了。
她细细思忖女儿死前死后,金大川的变化,再想到他说大仇已报,乍然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脸上越来越苍白,渐渐地,露出了一丝凄楚的笑意。
她轻点着头,痴痴悲伤自语:“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为何你当初不说?不!是我太愚蠢……可你也来得太迟了些,太迟了!”她浑浑噩噩地连续说了好几个太迟了,茫茫然转过身去,又喃喃道:“……我的命好苦!你……你走吧!我与柏儿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
话犹未及,她只觉脑中一阵眩晕,身子软塌塌向前倒去,被奔上前的顾上元猛然抱进了怀里。
眼前二人相抱相拥,金大川内心隐隐作痛,知道一切已无法挽回。现在的杨妹同自己有的只是一纸和离,再也没了别的关系。他瞟了一眼顾上元,见那人神色焦灼,抱着晕过去的杨妹欲哭无泪,是真的对她心疼不已。
金大川重重叹口气,下一刻,怒视着顾上元恶狠狠道:“你万不能亏待了她与我柏儿,要是让我知道你欺负了他们——”
“不可能!”顾上元不屑地瞪了他一眼,斩钉截铁道:“我是个鳏夫,无儿无女!我真心待表妹好,表妹自然也待我好!不像某些人!”
话音未了,只听“叮铃铃”几声,三两碎银被扔到了货郎担中,白花花的银子在灿烂的阳光下熠熠生辉。“你这是什么意思?”顾上元不解其意,再抬头时,金大川已大步离开了。
金大川快步出了城门,久久站在莫愁湖畔,手中攥着用身上最后的五枚铜钱买的酒,自我慰藉道:“杨妹与柏儿跟着她表哥在应天府生活,不愁饮食无着,居无定所。总比跟着我浪迹天涯,辛苦奔命要好得多。”想到这里,他像是心底松了口气似的,脸色也没那么憔悴了。
随之而来的是一个新问题,金大川遥望着远处的湖水又想:“满人的北直隶是回不去了,所以我现在还要去哪里呢?”他惘然垂下头,想到自己历尽千辛万苦到了应天府,却再也没有了下一个目的地,如同断梗飘萍般,不知此生还有哪里是自己的归处。
入夜后,秦淮河上倒映着零星的红色花船,如同绽放在夜色中的红莲。河中的船里有女声伴着琵琶声飘出:
“望处雨收云断,凭阑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水风轻,苹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遣情伤。故人何在,烟水茫茫。
难忘,文期酒会,几孤风月,屡变星霜。海阔山遥,未知何处是潇湘。念双燕、难凭远信,指暮天、空识归航。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
这首《玉蝴蝶》的长调,本是北宋词人柳永为怀念故人所写,此刻被歌妓唱得黯然魂销,随风飘旋在秦淮上空。
伴着遥遥传来的清歌,金大川也怀念起一位故人。他掏出怀里的荷包,提在手里把玩,一股隐约的桂花味飘入鼻尖。让他想起那日夜宿泰山中,李嵘与他交颈而眠,此时此刻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脸上全是温柔之色。他又想:“这一个多月,我与他一起走过一生中最不太平,却也是最难忘的日子。他现在已经回到扬州了吧。”
往事如烟,似大梦一场。
金大川心事满怀,仰头喝光了坛中的最后一滴酒,回忆起自己做过的错事,不禁又恨又悔,忽地愤力把酒坛掷进了河中。
噗通——
“不要扔!”一声熟悉的惊呼在身后不远处响起。
这一瞬间,金大川震惊万分,蓦地转过身,眼前急步跑来的,正是刚刚还让自己牵肠挂肚的李嵘。他又惊又喜,一股热血涌上心头。对李元宝的满腔仇恨,终于在重见李嵘的这一刻,被心中的惊讶和惭愧所冲散了。
他不由自主心生喜悦,叫道:“嵘哥!你怎么会在这里?”接着他话语一顿,微微叹了口气,歉疚道:“我刚还想起了你,我……”
话说五日前。
事实上,那日李嵘骑在马上,一瞥之下,恰好望见了金大川在茶棚中避雨。李嵘忍不住要朝他奔去,问他为何突然这样冷待自己,可心中的胆怯还是制止了他。刹那的犹豫,李嵘选择先悄悄避开。
之后,李嵘远远跟了金大川五天,偶尔也曾在心底埋怨金大川薄情,想把那人从脑海中抹去,但偏偏出现在脑海里的每个片段都有这个高大的身影。金大川挺拔的身形,金大川亲切的态度,还有金大川那夜的吻,像是吻进了自己心坎里,冰冰凉凉,却能在身体上烫出个烙印来。每每想起,李嵘都心烦意乱,不能自已。
他一次次不住地想起那张刚毅脸颊上徐徐绽放的温柔笑容,这二十年人生中,头一回为爱人与爱欲描绘出了一个清晰可见的形象。
直到今日,李嵘远远看到金大川在闹市中找到了他的前妻,又在树丛后看见他愤怒地扔掉了母亲缝制的荷包,心潮再也难以平复。李嵘止不住地思忖:“他定是看不上我。他若不是极其厌恶我,又怎会扔掉我给的信物?”
一念至此,李嵘对金大川的话恍若未闻,看也不看他,急急冲到了河边,盯着面前黑漆奔腾的河水怔愣住。良久,他眼圈一红,凄凄冷笑道:“我从不知你竟如此厌恶我?厌恶到连一个小小物件都要扔掉!”
金大川听了李嵘的问话却是一滞,脑中一片迷惘,“什么小小物件?”他想了又想,疑惑问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李嵘忍住感情的波动,态度冰冷说道:“我给你……”他本想质问金大川为什么要把荷包扔掉,可才说了三字,只觉胸中有口怨气堵着,再也不想同他多说一句。他对金大川的情感如同水中的明月,突然被水波搅散了,有种说不出的怅然与消沉。
沉默了一会儿,李嵘咬了咬牙,兀自转身而去,他已经开始后悔偷偷跟来应天府了。
“哎!你话还没说完呢,你给我什么了?”金大川皱眉寻思。少顷,他福至心灵,觉得眼前发生的误会异常滑稽,忍不住哈哈大笑出声,对着李嵘远去的背影高喊了一声:“喂!李嵘,你等一等!”
这是金大川第一次大声喊出自己的名讳,李嵘脚步不由得放慢,竖起了耳朵。
第 18 章
◎款款深情◎
只听金大川在身后若无其事,淡淡道:“你说的不就是那个荷包吗?你过来帮我看着,我这就下河捞去!”说完,真就站到了河沿上,伸展四肢准备一跃而下。
李嵘仅侧头一瞟,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他奔上前去紧紧地拉住了金大川的手臂,气得胸膛都要炸开,喝道:“你失心疯了吗?仲春河水冰冷刺骨。你就不怕下去后再也上不来?”他拉紧了金大川的手,掌心因为紧张而变得潮湿。
被骂是疯子的这个人并没有生气,反而看着气急败坏的李嵘裂开嘴笑了。
下一刻,李嵘被猛地拖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一霎时间,四下一片静谧,他贴在宽阔的、起伏的,坚硬的胸堂上,动也不敢动。李嵘清楚地听到了对方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似乎在提醒自己这一切是真的。
这时,金大川低下头来,在他耳畔轻轻道:“你看,你想要的是不是这个?”
李嵘感到手背处一暖,金大川反抓过他的手,把从腰间掏出一个干燥且保存完好的靛青色荷包塞进了他的手心里。李嵘眼前一亮,惊愕之余,抬头看向对方,恰好和金大川炙热的目光相对。半晌,他微微侧过脸去,脸颊上一阵发烫,嗔怪道:“我不知你还会变戏法,刚才我明明看到你把它扔到河中去了。”
听李嵘语气温和许多,金大川心下稍安,柔声说:“是你没看清晰,我扔的只是个小酒坛而已。你给的信物,我怎么舍得扔呢?”他缓缓把荷包收回了胸口处,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问道:“那晚是我糊涂……你是不是恨死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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