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伊图轻轻摇了摇头。
“那是我……父亲……”
拜伊图点了点头,也轻声道:“你父亲被恶人杀害,然后抛尸城外的湖中。”
李嵘倒吸一口冷气,再也无法思考,愕然坐回了椅子。对于父亲的惨死,他深深哀悼,也感到痛苦,事实上更多的是震惊。就连对金大川的思念,都在这一刻被无法形容的震惊所淹没。
过了好久,他呆呆地问了一个问题:“我父亲……是什么时候……”
“大约就在你离开大岭城前的那个晚上。”拜伊图顿了顿,才道:“杀了你父亲的那人至今尚未缉拿归案。他——”
李嵘心头噗噗跳动,像是在逃避什么,忽道:“我现在什么都不想知道。你让我静一静!”
事实上李嵘对父亲的感情是又爱又恨,又纯粹又复杂的。
小时候,与母亲长居扬州,父亲每隔一段时间都来看他们,带来钱财,珠宝,锦帛。母亲念叨父亲的恩情,李嵘便把父亲当作救他母子于水火的英雄,当作做人的标准。
然而,当李嵘同母亲回到北直隶,他才知道父亲是个花心的男人,是个言行不一的伪君子。母亲作为妾室,时常被父亲要求抛头露面,登台宴客,与在花船上也并无二异。母亲在大宅中受尽委屈,只能把痛苦藏在心中,最终郁郁而死。即便如此,母亲死前也从没跟自己说过父亲半句不是。
一个可怜的歌妓,前半生飘零,后半生可以得一依靠,便始终感念夫君对她的恩德。李嵘觉得无论怎样,李元宝既是母亲感激的男人,又是给与自己生命的亲生父亲。现在他死了,论情论理,自己也是要万分悲痛的。
又过了两日。这天一早朝阳升起,光亮已从帘外透进帐内。李嵘忽闻帐外有人马行走之声。
帐门即开,拜伊图小臂上落着一只雪白的海东青。他探进头来,心情似是不错,嘴角一直带着笑。见李嵘形容憔悴,只道他此刻悲伤,哀悼父亲,以致影响精神,便道:“李二,好消息!豫亲王今日已下令停止屠城了。我们去城中走走如何?或许,你的心情能变得好些。”
李嵘心下怦然一动,快步走出营帐。几日来,帐门口时时有人看守,他出不得帐子。今日是第一次出门呼吸到外面的空气,隐隐觉得什么地方飘来阵阵焦臭味,直钻鼻尖。
一瞥之下,就见白色大帐周围,还有密密麻麻的白色小军帐,千顶之多。红色的朝霞里,白帐映上了橘红的华光,一眼望不到边。士兵们手里的兵刃也在霞光中,闪烁着寒光。十几只海东青盘旋于天际,不时发出尖厉的长鸮。
拜伊图站在帐外,身后跟着几个满人士兵,个个腰背直挺,精神奕奕。其中一人手里拉了一匹漆黑油亮的马儿。那马见到李嵘似是很高兴,打了个响鼻,踢着脚下的石子,缓缓走上前来。
“这是……?”李嵘难以置信地仰头看着玄马。
“怎么了?才不到半年便不认识了?”拜伊图轻笑,把缰绳递到李嵘的手中,“它难道不是你姨娘送你的乌云?带你回来那日,便是它先认出了你的声音,才能带我找到你。”
经过拜伊图的提醒,他隐约回忆起扬州城中突然出现的一匹黑马,正是他在昌平州荒寺外被盗走的乌云。他看着乌云,一时心乱如麻,惶然问道:“乌云怎么会跟你在一起?它在昌平州……”
说到此处忽然惊觉,再也不敢往下说去。
第 28 章
◎真相◎
说到此处忽然惊觉,再也不敢往下说去。
李嵘低下头,暗自心惊:“那一夜金大川为了救我连杀两个满兵。若非他们先对我无礼,我们也不会走上逃亡的道路。”心里想着,便对满人更多了一层憎恶。
“在昌平州丢的?”拜伊图也不想拆穿他,微微一笑:“说来也巧!这马正是昌平州的好友所送。盗马之人是个满洲八旗将士,叫做萨查。事发不久就被军法处置了。”
原来拜伊图曾进京受封,途经昌平州。这匹马正是军中吏目朋友所赠,说是此马来之不易,一个新上任的千总与一个包衣奴才皆死于原马主屠刀之下。拜伊图觉得新奇,牵来一看,初觉眼熟,然后大为吃惊,此马竟然是李嵘的西域宝马。
赶紧招来知情之人,一个叫萨查的士兵讲述了夜宿荒寺之事,事后还咚咚磕着头,为已死的图们千总喊冤。拜伊图却是听得怒火中烧。隔日便把他绑了,又随意找了个理由,军法处置了。不过,也正是因此,他也知道了李嵘并非一个人上路。
听了拜伊图的话,李嵘抚摸着乌云,心知事情不会像说的这么简单。但无论如何,萨查之死绝对是好事一件。如今死无对证,便没人能够再去追究金大川在北直隶杀害满兵的罪责。他倏然抬头,微笑着,一双美目中闪烁着异采,“拜官爷,这事上我还真是要多谢你!”
拜伊图心头为之一震,转头默然不语。
拜伊图与李嵘同乘一辆马车回到扬州城内。只见街头巷尾,有不少僧侣、道士在忙着做法事。路边处处可见焚化尸体,烟气氤氲,结成如雾。有些尸体在水坑中浸泡了几天,经太阳的照射,便发黑发涨。血肉在皮下溃烂,火一烧,噗噗炸开,散发出恶臭。
人死也不见哭声,收尸的人静悄悄抬起草席向火堆走去,接连不断的……
眼前死尸成堆的景象,让李嵘心痛如割,反而越发不忌尸体了,心道:“城外一里地都能闻到的恶臭,原来是从城中散发出来的。城里到底死了多少人?金大川又在哪里?”
马车晃晃悠悠,走到停在了小东门桥附近便停了下来。街上百姓不多,大多赤身裸体,满身带伤,行如鬼魅。即便如今官府搬出了封刀告示,他们见到清兵依然会躲躲藏藏,不肯出来。
拜伊图向车外望去,眼色深沉得如同海底,谁也看不出来他正在想些什么。他与道边一个清兵对视了一眼,清兵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头。然而李嵘此刻只顾着看向道边的百姓,并没有注意他们的动作。
下一刻,拜伊图对李嵘道:“下车走走吧,听说你家就在附近。若是东西被他们烧了,砸了,我一定赔给你!”
“好!”李嵘几乎控制不住自己。他下一瞬跳下马车,险些摔倒,兀自向着榆柳巷方向跑去。
远远便见一个骑兵带着一队扛着竹筐的武士停在巷中,敲着锣大声吆喝着,“豫亲王仁慈,感念上天有好生之德,今日开始开仓放粮。都快出来领粮,领银子啦!”
形同乞丐的百姓们,陆陆续续从藏身的残破民居中跑了出来,接了粮食便又躲回了藏身处。很快几筐粟米便被一抢而空。李嵘就是在这些人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脸孔——那分明是常万侯!
“等等!”他大叫了一声,紧跟着追了过去。
金大川每天穿梭在巷子里,寻找李嵘的踪迹,或帮着城中僧人搬运焚烧尸体。可怜他今日自朝至午,一直忙碌,未曾歇过片刻。他虽身体强健,到底也是血肉之躯,渐渐感到头晕眼花,有点吃不消了。
他站在井边,舀水洗着身子。冰凉的水珠划过起伏黝黑的肌肉,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点。
常万侯只看了一眼,便移开了眼。他轻轻解开缠在金大川腰间的棉布,抹去腰后的血迹,敷上金疮药。昨日金大川为救一个废墟里的老妪,被突然倒下的墙体砸伤了腰。
他看着两寸长的带血伤口默默叹了口气,边用棉布包扎伤口,边轻声跟金大川聊了起来,“清军贴出告示今日封刀,可我看到他们在文昌阁附近又偷偷杀人了,咱们可要小心点。而且我刚才好像看到了一个熟人!”
“常府里的?”
“不是!是汪珩,以前是李嵘的伴当。如今参了军,还归顺了清廷,刚刚杀人的就是他们。”常万侯冷哼,“我早就跟李嵘说过他不是个好人,他们母子二人都不是好人!”
金大川听了也不感到奇怪,包扎好伤口就转身进了四面漏风的屋子。他往床上一躺,冷声道:“那日在绸缎庄里杀人的就是他!我来扬州前也同他有过几面之缘。”他想了想,忽又问:“你说带走李嵘的男人会不会是汪珩?”
“杀人的真的是汪珩?”常万侯瞪大了眼睛,紧跟了进去,坐在床沿上,“你认识他?为何不早说?”他往金大川身边凑了凑,贴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才问道:“……这事,李嵘知不知道?”
金大川眉头一拧,摇了摇头,半天说不出话来,心道:“原来这就是常万侯知道的关于汪珩的把柄。”
常万侯靠在他身侧,撑着头道:“你别不信啊?我小时候亲眼看到李员外喝醉了,拉着汪珩的母亲进房做苟且之事,还许诺以后也会给汪珩一个营生……”
他二人榻上附耳低言,难闻其声。
常万侯,天生的侯门公子,衣不蔽体也自带一副懒洋洋的劲头,像是赖在金大川身旁撒娇。外人透过破碎的窗棂外看来,他们却像是互相搂抱,温存亲热之态。
李嵘看了一眼,便再也看不下去。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可心中一片混乱,晦黯无神的眼中,只带了一丝丝迷茫。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深爱之人,竟也可以与其他男子耳鬓厮磨。刹那间脑子里“轰”的一声巨响,曾经的海誓山盟倏地倒塌了。脑子里空空洞洞,未曾昏迷,却像是失去了五感。
身后一道清冷的声线,带着森森寒意,“你以为里面二人都是洁身自好的君子吗?只是‘发乎于情,止乎于礼’吗?”
李嵘怔了一怔,自觉没有勇气走进屋质问,缓慢后退了几步,痛苦地倚在了墙后。
拜伊图紧紧逼视着他,讳莫如深道:“去年冬,你父亲带回了一个女子,在宅子中囚禁了一日,是也不是?那个女子名字叫金柳,你有没有觉得有些耳熟?”
此言一出,对面的李嵘陡然吃了一惊,心脏砰砰跳动,“金柳?她也姓金……”李嵘记起自己曾帮一个女子逃跑,却未曾问及名字。
“也姓金?大岭城中哪里有那么多金姓的人?”拜伊图微微一笑,缓慢说道:“那个高个子男人名叫金大川,是大岭城的打铁匠,也正是金柳的父亲。你父亲的死与他有莫大关系!”
李嵘的眉头越皱越紧,几日前听到父亲已死,心中的震颤如惊涛骇浪。但现在听说父亲之死或与金大川有关,这一个震惊比前一个震惊还有过之而与不及。他想起金大川曾多次提到报仇,提到他的父亲,还曾无意中提过自己已无父无母,原来那些并不是失口之言……
“可若是金大川与我父亲有仇,又为何要三翻四次救我?”李嵘呆呆地想着。愣了许久,他才又颤抖问道:“我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
拜伊图转过身扬了扬嘴角,将李元宝看上了金大川闺女后,如何被金大川绑到铁匠铺杀害;又如何杀人抛尸逃跑,直到两日后尸体才在湖边被人发现……以上种种,串联成了一个金大川复仇的故事,细细讲给了李嵘。
说着又侧身从皮囊内取出一张发黄的告示,拜伊图道:“看!这是州官府的海捕文书。李二,你被一个处心积虑的恶人给骗了!他把你当做了一个不谙世事的傻子,你只是一个他用来报仇泄愤的工具而已。不然,他怎么这么快就跟别人好上了?”
李嵘难以置信地盯着那张破旧的通缉令看了好久。上面一个男人,眉间一道深深地川字纹,他再熟悉不过,这人正是金大川。而且这张通缉令也颇为熟悉,在北直隶通州码头就曾见过了。原来当时是因为父亲被杀事发……
李嵘不是小孩子,而且拜伊图说得这般清楚。这其中情与仇,爱与恨,恩与怨,他又会不明白?
“金大川,你为什么要骗我?”他茫然自问,直到现在他还是愿意相信金大川是一个足以托付与信赖的人。
可回忆起生活中的一点一滴,种种迹象看来,金大川对父亲的死是绝对知情的。李嵘此时心痛到无以复加,微微闭上了眸子,脸上呈现着难耐的痛苦。他暗自忖道:“金大川定是一早就都知道了,却不告诉我。莫非真如拜伊图所说,我对他来说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傻子,只是用来报仇泄愤的?”
“要不要为你父亲报仇?”拜伊图的声音温柔且充满关心,轻轻安慰他道:“不用怕,我可以帮你。”
第 29 章
◎成长◎
现在金大川的生死可以说是系在李嵘的一念之间。李嵘默默想:“他是我的杀父仇人,又同时是我最爱的,最亲近的人,是让他继续活下去?还是立即让拜伊图为我报了杀父之仇?”
正犹豫间,拜伊图已经抽出腰刀。李嵘一惊,叫道:“别伤他!”可此时已经来不及了,拜伊图转身往破屋中走去,“咚!”一脚踹开斜倚在一起的雕花木门,房顶灰尘扑簌簌落下。屋内空空荡荡,哪里还有金大川和常万侯的身影。
原来屋里二人忽然惊觉外面有清兵走动,第一时间便双双离去了。
“金大川,你又走了!还真是言而无信啊!”李嵘喃喃着,默默地垂下头。他想到金大川在榆柳巷的宅子中说:若你不信,就把我的心剖出来看看。又想到他站在秦淮河边曾说:以后我来照顾你,你若不离,我必不弃……
“我连他在什么地方落脚都不知道,又怎么可能再找到他?”李嵘想。
会短离长,这四字真是悲哀到了极致。
树影斑斑驳驳透进房内,李嵘孤身站在屋中,感到从未有过的寂寞与凄冷。渐渐,他的心都冷得麻木了。现在要怎么办,李嵘自己也不知道。可他却有一个念头,“金大川,不要让我再见到你了!”
是夜,夜色深沉,繁星点点。
大帐中只点了一支白色的蜡烛。李嵘坐在床榻上,瞳孔漆黑,目光中没有悲,更没有喜。没人猜想的出他在想些什么。惨淡的烛光把他的身形拉的更加修长,孤独而冷漠,仿佛情感对他来说不过是生命中的负担。
他还活着呢,然而三魂七魄却在过去几日里,丢在了扬州城的各个角落。
拜伊图端着一碗补药走进帐来,见李嵘一日之内竟形容枯槁,似是少了半条命。他轻轻叹了口气,“李二,喝药了!”说罢,拿起勺舀了一口药汤,送到他嘴边。
李嵘一怔,用力把他的手甩开。他脸色异常冷酷,目光中充满了鄙夷,仿佛一天之间已经大变了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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