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态度恳切,言辞谦和,叫许垂露难以相拒,然而不知水涟境况如何,若放人进去,可会影响他的恢复?
半晌,屋内传出几声低闷咳音。
“许……许姑娘,请二小姐进来吧。”
许垂露只得点头:“请。”
屋中血气甚重,药味甚苦,许垂露乍一嗅到都不禁皱眉,而身侧之人却神色如常,一无所动。
她转动木轮来到床畔,许垂露几次想要施手相助,思及这轮椅古怪,到底还是忍住了。
低头望见水涟的一瞬,许垂露瞠目拧眉,大为惊诧。他现今脸孔用面色如纸形容都是夸耀,就算是纸,那也得是在寒井里浸过一夜,又捞起来在冷月下慢慢晾出青灰霉斑的纸。不知苍梧给他用了什么药,昨日看着还像半只脚踏进棺材,今日却像是生生从棺柩里扒拉出来的一样。
何至幽看了却赞许道:“苍家圣手果真名不虚传。”
水涟掀开眼皮:“二小姐是来瞧‘起死回生’的稀罕的?”
“没想到你竟会对庄主下手。”她轻声开口,既是困惑,亦有怜悯。
“想杀他的人如过江之鲫,多我一个,很奇怪么?”
何至幽黑眸微转,天真道:“但他是你的生父。”
“逼我杀人,便是生父行径?那他还是继续当我的仇人罢。”水涟冷嗤。
“别生气呀,这不利于你恢复元气。”何至幽宽慰道,“其实若非我将此事告诉你,庄主也未必会做到这个地步,你怨我亦合常情。”
水涟默了默,再开口时语气已平和如常:“我不该迁怒于你。”
何至幽亦展颜道:“我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只是此前你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
“我听闻昨夜庄主从你身上缴获三根黑金锻造的无出针,可有此事?”
水涟眯眼道:“二小姐倒是消息灵通。”
“无出针乃敛意独门暗器,常用精钢炼制,黑金石金贵罕有,而暗器通常有去无回,我们不会把它用做无出针,那太奢侈。”何至幽目不转瞬地凝视榻上之人,“黑金的去向,庄内账簿每一笔都清清楚楚,他要详查不是难事。所以,你需得告诉我,这东西你究竟从何得来?”
“我不知道。”
何至幽轻笑一声:“对方定不是绝情宗的人,你替他隐瞒作甚?”
水涟长叹:“我真的不知,它是我随手捡到的。”
“哦?”
“好罢,对方不曾露面,武功也十分高强,更没留下什么印记,我比你更想知道对方身份。”
水涟将追杀梅五偶得助力一事和盘托出,何至幽听罢垂睫深思,喃喃道:“一段筋竹?”
“是。”
“多谢。”
水涟见她将手放回两侧扶杆,似是打算离去,不由急道:“你方才要说什么消息?难道是骗我?”
何至幽这才恍然道:“哎呀,我险些忘了。好消息便是我已将昨日之事传信告知以玄鉴为首的绝情宗众,想必不久之后,几位就不会孤木难支了。”
水涟愕然:“你——!何须你来插手绝情宗事务?!”
何至幽无辜道:“我不是怕你们抵挡不了庄主施压么?何况,几日后,庄主与萧放刀将于盼天原决战,此乃百年难遇的高手交锋,消息一出,观战者必定蜂拥,身在西雍的绝情宗弟子难道会错过?我提前相告,也是让他们早做准备。”
水涟浑身本只有颈部以上可勉强活动,此刻闻言,他竟支起半身,摇摇欲落地切齿愤声道:“休要胡言,宗主怎么可能——”
许垂露赶忙上前搀扶,小声道:“她所说……恐怕是真的。”
何至幽低首一礼:“你好好休养,告辞。”
许垂露未免水涟再受刺激,忙把何至幽推了出去,关好屋门。
然而他已气得抓着床板不住咳嗽:“你、你说什么?宗主当真答应与何成则一战?”
许垂露心说他们昨夜其实已经打过,这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但看水涟反应,又将这话咽了回去,只道:“嗯,宗主是提过这事。”
水涟似乎连挣扎的力气都没了,唇瓣翕动之间,来来去去只有“完了”二字。
许垂露大为不解:“究竟怎么了?你怕宗主会输么?”
他两眼一闭,虚弱道:“你不懂。”
……
哦。
作者有话要说: 五一快乐!
第97章 .信与偏信
水涟不知无阙本不存在, 他然不认为萧放刀会输。
可宗主眼下答应决战,分明是存了同归于尽之念。她要在敛意所辖的盼天原重创甚至诛杀何成则,以此震慑武林盟, 但此役她己也要受损,己已是废人,许垂露不会武功, 玄鉴与随行弟子不过百人, 武林盟若要发难, 这点人无异于蚍蜉撼树。即便有生死状在前,敛意也不可能任她杀人后还能全须全尾地离开山庄。
只是不知何成则是怎么想的, 比起宗主, 他有更多牵挂,应当不会冲动行事, 难道他觉得己能胜过宗主?
无论如何, 如果不是因为昨夜的变故,宗主定不会用这种法子。
这皆是己的错。
他惨白的面皮也因此罩上一层忧悒的黑雾, 在许垂露的注视下艰难地拧出个类似“我很好我没事”的绝望表情。
“……”
许垂露实在不想与他计较,因为在萧放刀和无阙之事上,水涟才是“不懂”的那个。她摇了摇头:“既然这样,那我走了。”
水涟闻言, 从恍惚中清醒几分:“许姑娘原本找我是想说什么?”
“我问了, 你便会答么?”
“……当然。”
许垂露狡黠一笑:“我就是要问方才的问题,他们比武有何不妥?”
水涟垂眼长叹:“我是怕你过于忧虑。”
“不说怎么知道?”
他呆滞片刻,将己所想如数吐露。
许垂露却未显讶色, 忖道:“原来你是担心宗主会赢。”
“她不会败的。”
“倘若,宗主不用无阙,她亦有把握胜过何成则么?”
水涟一怔:“什么?”
许垂露了然道:“所以, 比起宗主,你其实更信无阙。”
“我、我何时这样说了?”水涟睁大了眼。
“你方才分明犹豫了。”许垂露眯眼道,“真是奇怪,你们都没见过她施展无阙,却对这东西如此信。”
水涟苦笑道:“我现今帮不了宗主什么,非是恼宗主决策……只是恨我己罢了,方才也绝非故意出言冒犯。”
她听得酸水直冒,连忙打断:“不不,你没说错,我不懂之事还有许多,就譬如,你刚刚道高手交锋双方都易受损,也就是说胜败未必与生死一致?”
“对宗主而言,败易伤,胜易死。但二人若是尽力一搏,有何意外实难预料,即便我信宗主不败,但与何成则正面相对,她也难保己不受重伤。决斗结束,才是定生死的时候。”
这对双方来说都是一场风险极大的博弈,既然不是已定的结局,无论两人有何密约,只要是尚未发生之事,就有转圜余地。
许垂露约莫明白了萧放刀的决定。
与水涟的猜想恰恰相反,她不是要赢——她打算输。
萧放刀若败,必有损于无阙神话,何成则声威也要提升不少,这也可以佐证萧放刀所说的“骗局”,若赢……那就百害而无一利了,何成则允他们在此休憩养伤,岂是让萧放刀在众人面前伤他盟主颜面的?
“好,我知道了。”
“许姑娘,你不会……你打算涉足此事么?”
许垂露微笑起身:“难道我还能置身事外?你歇息吧,我还要去确认另一件事。”
她掩好屋门,大步离去。
屋外没有那股血气和苦味了,但她并不觉得这里更易呼吸——她还没到因这点事就胸闷气短的地步,是这天色忽而阴沉,空气也泛起潮意,像是要落雨。这湿重的冷意令她拢紧衣领袖口,也加快了脚程。
苍梧的住所离此亦不远,她来到院中时,对方正把外头的木柴收往膳房。
见人到访,苍梧暂且放下那捆柴火,拍去掌中灰土,迎接道:“嗯?你怎么来了?”
她神态若,一点不见心虚,许垂露也不得不佩服她这若有还无、亦真亦假的直率。
“她还有多久?”
许垂露选择单刀直入。
“什么?”苍梧拧起眉头。
“萧放刀还能活多久?”
“我不是说过了么,她至少……”
“十年?”
“许姑娘——”
“三五载?”
苍梧脸色发青:“你……”
“难道一两年也没有?”
苍梧按住脑袋:“不是,唉……我们进屋再说。”
许垂露站在冷风里不动如山:“不要。”
“我无法轻下论断。”苍梧看着她,“对萧放刀来说,寿数长短并不重要。没有求生之心,才是药石罔效的真正原因。”
……
冻雨绵绵,滴在衣上需得一会儿才能浸出水痕,飘在面颊、额发则似觉冷大于湿,落的仿佛不是柔软的雨水,而是细密而冷硬的冰针。
许垂露沿着小道走了百米,终于品出几分下雨的滋味。人在凝神深思之时的确会忽略外物之变,她捻去左颊一粒滑得人发痒的水珠时,因动作随意,指尖在肉上刮出了道略重的红痕。凉意将痛意缓解几分,她眯了眯眼,抬头时忽见这条路已经走到了底,她与萧放刀的客房就在前方不远处。
屋前石阶上立着一个人——极显眼的一个人。
倒不是她身形相貌出众到远远一瞥就叫人移不开目光,而是她身上笼着一层淡淡的白雾,近其身的雨水皆被阻隔在雾气之外,像是一笔压在山庐听雨图上不肯融入的潦草朱墨。
萧放刀以内力驱散细雨,手里却多此一举地拿了把没撑开的伞——用与执剑相同的动作。
许垂露见此一幕,不由失语。
如果没有那柄伞,光看她雨中练功的魔幻姿态,谁能猜得到这厮实在等人?
她发现萧放刀其实常有匪夷所思的荒谬举动,只是碍于其身份武功,旁人极少提醒,所以她才能保有如此纯粹的信。
许垂露暗叹一声,决定快点过去结束对方尴尬的等待。
萧放刀终于瞥见来人。
她的动作然比许垂露更快,只一瞬功夫便掠至她身旁,将手中赘物送了出去。
许垂露握着余温尚存的青竹伞柄,陷入了短暂的茫然。
她看了眼萧放刀冷酷的侧脸,己撑开伞,略有些吃力地举在两人头顶,这才让场面显得不那么奇怪。
“宗主在外面做什么?”许垂露明知故问。
“练功。”
果然。
她竟已不再生气,反有一种成功预判对方答案的了然与得意。
萧放刀也并未觉得己在“口是心非”,她确是因屋内练功不畅才来外面试试,至于取伞候人,那只是顺便,不是目的。
许垂露微笑道:“宗主果真勤勉,是在为那场比试做准备吗?”
“嗯。”
“有这个必要吗?”她讶然道,“你都打算败给他了,难道宗主武功登峰造极,输也需要练习?”
萧放刀的目光骤锐:“你——”
“你想死在这场决斗中。”许垂露没有给她反驳的机会,缓慢而坚定地道,“你认为这是灭除无阙的良机,所以作出了以为正确的决断。你先前说五位掌门的对策是让你把无阙的秘密带入陵墓,但没说‘等你死后’的‘死’是寿终正寝还是暴毙而亡。”
“……”
“你觉得己总归也活不长久,不如就在这里把一切了结。”许垂露望着她,“是这样吗?”
萧放刀冷冷道:“我希望你说这些不仅仅是在为己的聪明沾沾喜。”
“多谢夸奖。”她的手稍稍向下滑了一些,伞面将两人罩在一片更浓、更近的阴影中,“我说这些,是不想你死。”
萧放刀怔了怔。
她的声音近在耳畔,如此低柔又如此明晰,是己推不开、躲不掉、蒸不散的一团靡靡雾雨。她不知道许垂露话里裹缠的是各种情绪,但绝不是她熟悉的奉承、伪善、敬畏。
“那么你打算如何劝服我?”
“我怎么劝得动你。”许垂露幽怨道,“你若是会因旁人三言两语就改变心意,还会变成现在这样么?”
“……”萧放刀鲜少被人这样奚落,但眼下也生不出什么反驳的心思。
“便是你爹娘在世,师父亲临,也未必能令你有所转移。”她漫声道,“除非,有一个更好的办法——解决无阙的办法。”
“难道你有?”萧放刀眯了眯眼。
“不错。”
萧放刀淡淡一笑,显未当真:“说来听听。”
“那可不行。”她扬眉道,“这是我唯一的筹码,必须要在得到我需要之物后才能给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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