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乔摇摇头,朝他笑笑,“我没事。”
勉强的笑脸竟似在哭,项泽南心里难过,抓起他的左手放在掌心。
他手上的伤疤刺得人心里发苦,这人自幼失去母亲,十几岁时目睹父亲之死,如今,最珍视的老师又成了自己的杀父仇人。
项泽南摩挲他左手凹凸嶙峋的疤,想起自己发疯把他咬成这样的时候,他也是笑着说没事。
三皇子此时脑子里面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想把他抱进怀里好好保护起来,不让任何人再伤害他。
李家别院一夜未眠。顾乔就着火光,把金砖堆成的小山当作书案,写完了一封言辞激烈的奏折。
天蒙蒙亮时,项泽南带着图纸和顾乔的奏折进宫了。
顾乔回了自己家,洗了个澡,换了身官服,仔细系好腰带、戴好帽子,像参加祭天仪式那样隆重而正式。
辰时,宫里来了内侍,皇帝急召顾拾遗入宫面圣。
辰时三刻,御书房传出皇帝的怒吼,接着是书案翻倒在地的声音。
巳时,五位宰相、少府监监正、户部尚书、工部尚书、御史大夫,依诏入宫。
这天是大沐休的第二天,一般皇帝不会在这一天安排政事商议。欧阳迟恭到乾阳殿时敏锐地发觉了气氛不对,平时对他笑脸相应的内侍只低头在前快步带路,宫人们都面色沉重,不敢说话。
他看到来的众多大臣,第一反应是皇帝可能出了什么事,他用眼神询问何方知,何方知对他摇了摇头。
众人站在御书房外等候,等到太阳快升到了头顶上,才有内侍出来请诸位大臣进去。
里面已经收拾过了,皇帝此时看起来心平气和,面无表情地坐在龙椅上。
欧阳迟恭看到顾乔和三皇子立在一旁,更是一头雾水。直到皇帝扔了一张纸在他脸上,轻飘飘地说了句,“欧阳爱卿,你看看这是什么。”
欧阳迟恭打开图纸的一瞬间瞳孔剧震,但眨眼间又恢复了镇定,他平静地答道:“回陛下,这是廉州陈金山矿场的勘测图纸。”
他语气自然得就像是在回答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他对此毫无心虚,理所当然而且问心无愧。
顾乔暗暗攥紧了拳头,就是这种语气,就是这种理所当然,让他毫无保留地信了整整七年!
皇帝冷笑,“当年陈金山矿场是顾之微去勘测的,这上面为何没有他的签章?”
欧阳迟恭掀了掀眼皮,目光在顾乔身上停留了一瞬,“回陛下,庆安十七年,顾郎中将图纸交回工部审核,还没来得及签章就…… 微臣时任工部侍郎,按制代行签章之职。”
“是吗?” 皇帝又从书案上拿起一本书册扔到欧阳迟恭身上,带着怒气道:“那你可知为何图纸与手稿不符?”
欧阳迟恭的身体有了半分停顿,弯腰捡起地上的书册翻了几页。他的指尖有些发白,但声音依然平静沉着,“微臣此前不曾见过这本手稿,微臣也不知为何他上报的勘测图纸与手稿不符。”
他轻描淡写地推得干干净净,甚至隐隐暗示是顾之微上报的图纸有问题!
顾乔满腔怒火,为了不在殿前失态,他只得拼命咬牙忍住。
相较于欧阳迟恭的冷静沉稳,李德堂在看到那个图纸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抖如筛糠了。
他正是为了避免东窗事发其他人把祸全部推给少府监,才留了个心眼将图纸藏在别院的木屋墙体之内。
现在既然图纸出现在这里,那么别院木屋的秘密怕是已经大白于天了……
李德堂老迈的身体颤颤巍巍地往地上跪,哭号道:“陛下!臣有本奏!”
何方知和欧阳迟恭双双变脸,目光如电般射向李德堂。
在他开口说话之前,何方知迈步上前将他挡在身后,躬身道:“陛下,顾郎中的手稿毕竟经年已久。若是矿场图纸有疑,最好的办法就是派人去金矿实地查看。”
金矿全部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到时候再派一个信得过的人去查看,就万事无虞。
皇帝挑了挑眉,“何爱卿所言极是,派人到金矿实地查看才是最好的办法。”
何方知和欧阳迟恭本就打的这个主意,因此并未过多忧虑,此时听到皇帝这么说更是放了心。
至于李德堂,今天之内让他闭嘴就行了。
这时,就听到三殿下上前一步朗声道:“父皇,儿臣已派人去廉州矿场查探,不日即将回京。届时,将廉州的情况与图纸和手稿对比,便清清楚楚了。”
第36章
作者有话说:真 ? 气吐血
三皇子这一招先手打得何方知和欧阳迟恭有些措手不及,二人对视一眼,欧阳迟恭正准备说话,跪在地上的李德堂哭道:“陛下!陛下!臣有……”
皇帝打断他,“你等一下再说,顾拾遗,你先说说,你在李家别院发现了什么?”
“是,陛下。”
顾乔将昨日在李家别院发生的事情一一说了。
李德堂听到是他儿子把人带去的,顿时头晕目眩,又听到三殿下派人把金丝楠木屋全部拆了,更是两眼发黑,整个人晃了晃,昏倒在地。
欧阳迟恭这时发挥出他能教出状元的实力来,言辞犀利地痛斥李德堂的贪腐行为,谴责他监守自盗、隐瞒矿产中饱私囊,称他为国家的蛀虫、朝堂的耻辱。
欧阳迟恭本就是昊国有名的文豪,此时他出口成章、引经据典,淋漓尽致地剖析了李德堂贪腐的原因和事实,析理透辟,引人深思。
要不是顾乔已经窥探了真相,只怕现在已经为他这一番精彩的发言而拍手叫好了!
欧阳迟恭的厚颜无耻着实让人目瞪口呆,何方知意味不明地看他一眼,几不可见地冷笑了一下。
皇帝坐在高处,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他仍然神情冷淡,对欧阳迟恭的激情演说不置可否。
御史大夫禀道:“陛下,当务之急是查封李德堂所有资产,防止其家属转移钱财。”
“嗯,” 皇帝道,“着大理寺去办吧。”
何方知皱了皱眉,新上任的大理寺卿是个油盐不进的家伙,要是人关进了大理寺,他们就没有下手的机会了。
他立刻上前一步道:“陛下,李德堂贪赃枉法证据确凿、罪大恶极,应当直接押入刑部大牢。”
李德堂这时候悠悠转醒,刚好听到何方知要把他关入刑部大牢。刑部尚书那是何方知的心腹,要是去了刑部他今晚就会被上吊自杀!
御史大夫道:“按规矩,尚未正式提审的官员可以在家暂行留置,待正式提审后再行送往大理寺。”
在家也不安全,随时可能被杀。
李德堂嘤嘤嘤地哭了起来,他知道现在是他把话说完的唯一机会,他向前跪爬,停在台阶前,恳切道:“还请陛下彻查廉州金矿,此事非我一人之力能为!”
皇帝耐着性子等他哭了一会儿,“非你一人之力,那么还有谁出了力的?”
李德堂抽泣着看了一眼何方知,这一眼何方知看懂了他的暗示,是求何方知保他家人的意思。
何方知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皱眉道:“有什么说什么,在陛下面前不必隐瞒。”
李德堂深吸一口气,转身指着欧阳迟恭道:“就是当年的工部侍郎、现在的中书侍郎——欧阳迟恭!”
被咬到了眼前,欧阳迟恭的脸上终于有一丝裂纹。他刚才冷眼看李德堂和何方知眉来眼去就知道要坏,但他事情做得很干净,自认并没有留下证据。口说无凭,没有证据就不可能定他的罪,他微微露出点怒气道:“李监正不要血口喷人,眼看大势已去,就随便攀扯一个人陪葬,这种把戏在陛下面前可耍不得!”
李德堂眯了眯眼,盯着他的眼睛说:“随便攀扯一个人陪葬?欧阳迟恭,你敢不敢当着众位大臣的面,当着顾拾遗的面,当着陛下的面!说说当年顾之微是怎么死的!”
其他几个大臣都震惊无比地转头看顾乔。
顾乔站在三皇子身边,身体像冻僵了一样,浑身紧绷,眼睛却血红地盯着欧阳迟恭。
在场的都知道自从顾之微去世,顾乔可以说是欧阳迟恭养大的,若顾之微之死和欧阳迟恭有关,那么顾乔……
欧阳迟恭作出怅然的表情,叹气道,“顾之微是我的至交好友,当年他计算失误导致矿道坍塌害死了他的徒弟,因此而自责愧疚。我也开导过他了,但终究没能挽回。”
顾乔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肉里,疼痛帮他保持了片刻的冷静。
项泽南用宽大的手掌包住他的拳头,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温柔地握在掌心。顾乔挣了一下没挣开,交握的双手笼罩在二人宽大的袖子下面。
李德堂仍然跪在地上,他直起上身大声道:“隐瞒金矿储量是欧阳迟恭的主意!顾之微上报工部的图纸也是他改的!!”
欧阳迟恭冷笑,“李监正,你莫不是来陛下面前讲笑话的,空口白话就是我改的?!”
李德堂躬身对皇帝道:“当年矿道坍塌也是欧阳迟恭的手笔,他花钱雇了一名场工在顾之微的徒弟吴永进入矿道后将矿道炸毁,造成吴永死亡。”
吴永大哥……
顾乔睁大眼睛,喉头有一股腥甜翻涌,被他生生忍了下去。
他浑身冰凉,只有被项泽南握着的那只手保持了温暖。
欧阳迟恭迅速地捕捉到危险的气息,他转头用犀利的眼神看向何方知,何方知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李德堂开口:“当年那名场工还在廉州,随时可以入京作证!”
欧阳迟恭脸上的血色瞬间退去,身体不受控制地战栗,如堕冰窟。
这件事是他亲自办的,场工也是他找的。事情办好之后,他给了场工一笔钱,而后立刻就派人杀了他。
事情唯一的漏洞就是他没有亲眼看到那场工之死,因为当时何方知急寻他回京。
原来如此。
七年了,那场工隐姓埋名躲在廉州,是何方知给自己安排的后手。
欧阳迟恭定了定神,语调已经没有了之前的镇定:“陛下,吴永遇难的时候微臣确实在廉州,不过,如今找了一个不知哪里来的场工就可以指认臣,未免太草率了!臣一心为国,这么多年来忠心耿耿呕心沥血,还请陛下明鉴!”
皇帝没有说话,御书房内一时落针可闻。
一个颤抖的声音响起:“一直抵赖就可以了吗?”
是顾乔在低声说话。
欧阳迟恭皱眉,下意识问道:“什么?”
“我说,” 顾乔憋了满腔的怒火,向欧阳迟恭走了两步:“一直抵赖是不是就没事了?!老师!!”
欧阳迟恭竟被他的气势逼得后退:“你这是什么意思?”
顾乔红着眼睛,浑身的怒气如有实质,给他披上了一层铠甲,他步步紧逼,说一句走一步:“我说,你死不承认是不是就没事了,老师?你只要用你的三寸不烂之舌将黑的说成白的,你做过的事是不是就可以一笔勾销了?!你教导我七年,我敬你、爱你,你又是如何利用我的信任的?老师!”
欧阳迟恭道:“我从未做过任何亏心事,你叫我如何承认?”
顾乔点点头,“好!”
他转身面向众位大臣,从怀中拿出一张纸,高高举在手中,“这是我的父亲顾之微的遗书,我父亲死之年我尚年幼,那时被巨大的悲痛击倒,以至于漏掉了这个线索,认贼作父整整七年!”
听了顾乔的话,众人都惊疑不定,不知是什么线索隐藏在这七年前的遗书之中。
顾乔道:“请诸位大臣看我手上的遗书,通篇下来,每一句话结束的时候都有半个字的空白作为断句,这是长期治学授课养成的习惯。而我父亲本人,并没有这种习惯。”
他拿起父亲的手稿,随便翻开一页写满字的地方,“请看!”
门下省侍中张之霖站得离他最近,伸手将他手上的遗书和顾之微手稿拿来对比,惊道:“果真如此!”
顾乔切齿道:“欧阳迟恭,我敬爱的老师,我父亲的至交好友!虽然他已经将我父亲的字迹模仿得无懈可击,但人深入骨髓的习惯是很难改变的,所以他在伪造遗书时,不可避免地留下了这个破绽。”
就在众人吵吵闹闹交头接耳的时候,皇帝终于说话了,他拿起御案上一本奏折递给翟仁礼,对大臣们说道:“拿去看看吧,欧阳迟恭的奏折。”
翟仁礼双手将奏折捧着,走下台阶给众位大臣一一过目。
“确实如此。”
“果真是这样的!”
“没想到啊……”
还有关注的点完全跑偏的,“不愧是欧阳迟恭,字迹模仿得真的是毫无破绽!”
“欧阳迟恭,” 皇帝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欧阳迟恭脱力地后退几步,脸上肌肉不受控制地抖动,他双目赤红地看向何方知,“我……”
何方知摇摇头,“欧阳,你当着陛下和诸位大臣的面认罪吧。求皇上开恩,念在你为官十数载的份上,免你家眷之罪。”
欧阳迟恭跟何方知十几年的交情,他自然对何方知的手段最清楚不过,若是他供出何方知,何家上下不会留一个活口。他摇晃了一下,勉强才稳住身形,看了一眼已经泪流满面的顾乔,低声道:“对不起。”
“你说什么?”
“对不起!” 欧阳迟恭提高了声音。
顾乔无声的眼泪不断地涌出眼眶,滴在御书房朱红色的地毯上,晕染开一个个圆点,他失去自控地哽咽着吼道:“你对不起的人不是我,而是对你全心全意信任、从未疑心过你、对你言听计从的下属、你的至交好友,顾之微!”
欧阳迟恭瞪大的瞳孔里浮起一片雾气,又很快消散。跟着一起消散的是他经年累月养成的矜高倨傲,只短短的一瞬,一下子老了二十岁。
皇帝看够了戏,挥挥手让人把欧阳迟恭和李德堂带了下去。
“众位爱卿还有没有什么要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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