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博雅若有所思地点头道:“行,我来安排。”
夜深了,殿中烛火跳动发出轻微的哔卜声响,顾乔撑着头坐在床边的矮凳上突然惊醒。
他伸手摸了摸项泽南的额头,不确定他温度算不算高,又把自己的额头贴上去试了试。
旁边的小宫女紧张地看着,咽了口口水问道:“陛下没有发热吧?”
“嗯,没有。”
顾乔转头看她,见她已经困得站不稳了,便说:“你下去把,叫小安子过来。”
那宫女撇了撇嘴,突然哭起来,“小安子他…… 他已经…… 已经死了。”
“什么?!” 顾乔震惊极了,“怎么回事?”
小宫女抽泣着断断续续地说,“昨日太皇太后过来发了一场脾气,将承暄殿和乾阳殿两边的宫女太监都叫到一起…… 说是伺候陛下的人不忠心,出了岔子,罚了好些人板子。小安子是陛下的贴身小太监,罚得最重…… 一百个板子打完,人已经不行了……”
她呜呜地哭起来,顾乔整个人像掉进了冰窟里,浑身冻得发抖。
小安子的声音还在耳边,
“顾拾遗还记得小的吗?”
“顾拾遗叫小的小安子就可以了……”
“顾拾遗,太子殿请您过去……”
“顾拾遗,这是刚出炉的火茸酥,小安子给您装了两大盒呢……”
顾乔左边胸口传来一股锐利的痛感,如有一把尖刀插入了心脏,那痛感慢慢爬到他的喉咙,让他想放声大哭一场。
这时他感觉到项泽南的手动了动,他忙闭了闭眼睛,把那痛苦咽回去。
“陛下?”
床上的人眼睛缓缓睁开,像是聚了一会儿焦才看清楚眼前是谁。
顾乔想给他一个笑脸,结果撇了撇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
项泽南抬起手摸了摸他红肿的左脸,声音沙哑,“你怎么了?”
顾乔没说话。
那宫女见皇帝醒了,忙去倒了温水来,顾乔接过杯子扶他起来喝。
项泽南此时还未完全清醒,脑袋昏昏沉沉的,他奇怪地看了一眼还在抽泣的宫女,“你在哭什么?”
宫人是不允许在皇帝面前哭的,那宫女自知犯了宫规,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磕头道:“陛下恕罪。”
项泽南皱眉,“行了,你别哭了。”
小宫女吓得越哭越厉害,止都止不住。
项泽南被她哭得心烦,想挥手让她出去,顾乔道:“陛下,她哭是因为…… 小安子死了。”
项泽南也吃了一惊,“怎么死的?”
顾乔看了一眼宫女,“说是…… 太皇太后罚了他们板子,小安子没受住……”
“为什么?” 项泽南苍白的脸上有些怒意,“是因为今日出宫之事?”
宫女答道,“是…… 宫女太监,还有侍卫,都罚了。”
“吴恒呢?”
“侍卫长大人也挨了一百个板子,送去太医院治伤了。”
项泽南攥紧拳头捶了一下床,脸上因为怒气而有了些血色。他抬手捏住顾乔的下巴,左右看他的脸,“这也是太后打的?”
顾乔别开脸,“我没事…… 太皇太后也是担心陛下。”
“担心我?” 项泽南不可思议,“担心我就随意打杀我的人?”
他没想到皇祖母会对顾乔动手,她明明已经答应了自己不为难顾乔的。
顾乔扶着他让他躺下,“陛下不要动怒了,小心伤口。”
项泽南躺下去,轻抚过他脸上那几道血痕,然后垂下手叹了口气,“怪我太软弱了。”
“这件事本来也是我们做得不对,” 顾乔把他的手牵起来放在掌心,“只是,小安子太无辜了。”
项泽南偏头对小宫女道:“你先出去。”
小宫女站身起来,倒退着出了门。
“这件事是我们有错在先,陛下不要因此跟太皇太后闹矛盾。小安子那边…… 需得好好安葬,如果他有父母家人,也该妥善抚恤。”
项泽南沉默良久,“皇祖母对我的干涉有些太过了。”
顾乔心中一跳,“可她…… 她毕竟是太皇太后。”
“嗯。” 他不再说话,盯着床顶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顾乔问:“陛下饿不饿?”
项泽南摇头,往里让了让,“上来。”
“不要了,陛下需要好好休息。”
“上来。” 这次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
顾乔脱了鞋,和衣躺上去。
两人并排躺着,项泽南握住他的手,“这次的事情怪我,连累你了,对不起。”
“陛下不要这么说,没有规劝陛下也是臣的失职。”
项泽南撑起身子盯着他,脸色阴沉沉的,“你确定现在要跟我说这个?”
顾乔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这样生气。
而项泽南撑起来的一瞬间突然感觉一阵晕眩让他眼前发黑,他不想让顾乔看出来,于是又躺下去,把顾乔的整条胳膊挽在手里道:“睡吧。”
两人都没睡,但也都没再说话。
顾乔心里很乱,很多话争先恐后地想从嘴巴里涌出来,但就是堵在嗓子眼儿,一句都说不出来。
自从项泽南登基,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
也许是在刻意回避,每每一说到将来要何去何从,顾乔自己就怂了,不敢问不敢说。自己把耳朵捂住眼睛蒙上,好像这样问题就不存在了。
顾乔心里知道他应该站在一个君臣合宜的位置上去,应该怀着忠心和虔诚站到百官中间去,而不是在这里、以一个不尴不尬的身份,躺在皇帝身边。
他常常彻夜难眠,反复在心里构建自己的盔甲,用来抵挡那名为项泽南的诱惑。但只要项泽南对他招招手,他立刻就会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早就一败涂地了。
他觉得现在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薄冰上,不知道哪一脚下去就会让看起来安全的冰面整个崩溃掉。
这次做错事害死了小安子,将来会不会造成更大的灾难?
第二天项泽南醒来的时候旁边的人已经不见了。
唐太医一早过来给他把脉,“陛下已经没有大碍了,这几日多注意休息,很快便能康复。”
“嗯,辛苦唐太医。”
他从床上下来,吩咐宫女为他更衣准备上朝。
那宫女却道:“陛下,太皇太后已经派人去了前朝,说今日早朝取消了。”
项泽南蹙眉,“后宫什么时候可以决定前朝的事了?”
宫女立即跪下,“昨天夜里,慈明殿的李公公过来说的。”
项泽南这才发现这位宫女看着很面生,“你是谁?”
“奴婢是昨日太皇太后派过来的青玉。”
“昨日太皇太后派过来的?” 项泽南心里升起一股怒火,“之前的宫女呢?”
这宫女原来是太皇太后身边的大宫女,颇有些临危不乱的气度,面对皇帝带着怒气的质问,语调没有起伏地答道:“太皇太后昨日整饬后宫,将各个宫中的下人都换了一遍,之前的宫女许是分到其他的宫中了。”
“整饬后宫?” 项泽南气笑了,“好个整饬后宫。”
为皇帝洗漱的宫女捧着托盘鱼贯而入,五个里面有四个都是生面孔。
项泽南知道对着下人发火没有用处,深吸一口气,木然地站着让他们伺候。
这时门外传来慈明殿李公公尖锐的声音:“太皇太后驾到。”
第58章
太皇太后进来的时候项泽南正在被宫女伺候着换衣服,他第一次没有对她行跪礼。
“怎的这么早就起了?” 太皇太后满脸关切,“伤口怎么样了?还痛不痛?”
项泽南笑了笑,“孙儿想着今日有大朝会,所以起的早,不过刚刚才知道朝会取消了。”
太皇太后脸色不变,“自然是身体要紧,受了伤就好好休息,前朝的事也不急在这两天。”
“皇祖母说的是,依孙儿看,该在奉天殿立一个屏风,请皇祖母垂帘听政。”
太皇太后的笑意僵在嘴角,她转头对宫女道:“你们都下去吧。”
唐太医熬了一晚上夜,大清早又无辜牵扯进皇家争执,冒了一脑门冷汗,此时赶紧跟在宫女后面一起出去了。
太皇太后帮项泽南整理衣领,“皇祖母知道你心里不舒服,可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让本宫如何安心?”
“这件事不怪顾乔,也不怪小安子,皇祖母为何把气撒在他们头上?”
太皇太后道:“这些为人臣为人奴的,做事不讲规矩,就该受点教训。”
“皇祖母知道刺客是谁吗?”
太皇太后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抬眼看他。
“刺客是逸王身边的黄岐。”
“逸王?”
“这件事如果有人要受到教训,那也该是逸王,小安子死得何其无辜!”
太皇太后皱了皱眉,“逸王派人来杀你?”
“刺客已经死了,我们现在仅知道他是逸王身边的人。”
“那你更要明白,你只要不出这皇宫,他就伤不到你。可你还独自出宫,连个侍卫都没带,顾乔竟然也陪着你做这种荒唐事。”
“私自出宫是我的不对,但皇祖母不该打杀我殿中的内侍,顾乔也没有错,他只是听命于我。”
“皇祖母这也是为你好,你身边都是些不懂事的人怎么行?”
“不懂事的人?所以皇祖母把我身边的人全都换了?”
太皇太后听出了他的责怪,有些不悦,“并没有全部换了,顾拾遗我暂时还没有动。”
这话近似威胁。
项泽南后退了两步,“皇祖母已经可以动到前朝了。”
太皇太后自知失言,笑了笑道:“本宫一向不问朝廷政事,从你父皇那时就是如此,又如何能把手伸到前朝去。不过是这么一说罢了,你不要多想。”
“皇祖母,” 项泽南压着火,尽量让自己听起来诚恳一点,“这次出宫发生意外,我知道您很生气。但我不是小孩子了,该怎么做我很清楚。后宫的事情您管,我没意见,您要把我身边的内侍全部换了我也没意见。但顾乔是前朝文官,皇祖母如何能对他动手?今日的大朝会也是有紧急政令需要商议,您怎能说取消就取消?”
太皇太后不自觉地挑了挑眉,“你这是怪本宫了?”
项泽南知道这次若是让步妥协,以后就没有机会抓住主动权了。后宫干政是多么敏感的事,只要给前朝传递出一丁点他默许太后干涉朝政的信息,就会为将来的党争之祸埋下种子。
昊国朝政苦党争多年,这才好不容易把何党清洗干净,林家又开始蠢蠢欲动。
从太皇太后让林婉晴接近他开始,他就知道皇祖母并不是她说的那么无私无求。这些他都理解,但后宫直接干预政事是他绝不允许的。
他深吸一口气,“皇祖母年事已高,也该颐养天年了。”
太皇太后睁大了眼睛,她似乎不敢相信项泽南会对她说出这种话,“你是什么意思?”
“孙儿的意思是,皇祖母操劳一生,也该安享晚年了。孙儿让人立刻去客青山行宫为皇祖母收拾宫宇,还请皇祖母移居客青山,成全孙儿的一片孝心。”
他是掐着自己的掌心说出这句话的,他知道这话说出来之后,他将会永远失去最爱他的长辈。
从此以后,在这个世界上,他项泽南再也没有爱他的祖母了。
太皇太后震惊了片刻终于回过味来,她胸口剧烈起伏,嘴唇颤抖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项泽南向她欠了欠身,“皇祖母,孙儿还有政务要处理,先去政事堂了。”
说完不等回答,他就大步走出门去。
出了承暄殿,他摊开手掌,看到刚才太过用力在掌心掐出的伤口往外浸出了点点血珠。
从这一刻起,在这深宫里就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大朝会取消,今日的政令会由政事堂签发。但由于没有皇帝做出最后的决策,有两条争议颇大的没能最终定下来,此时里头正吵得不可开交。
随着翟公公一声:“皇帝陛下驾到”,大殿内顿时鸦雀无声,众大臣维持着争执的姿势转头看向御座,就见穿着常服的皇帝走了进来。
正在抓头发、扯衣服、互相扔书卷的大臣们纷纷跪地山呼万岁。
项泽南扫了一眼,顾乔不在。
“今日要说的第一件事,” 此时的项泽南就算身着常服也带着不容忽视的威严,他一字一顿道:“今后关于朝会的任何事情,只能由翟仁礼传朕的口谕才能生效。”
下面的大臣们都是人精,瞬间就在这句话里解读出了很多种意思。
一是今日大朝会的取消,并不是皇帝本人的意愿,那么是谁的传的令,不言而喻;二是他们年轻的皇帝看来并不愿意受人钳制,恐怕跟宫里地位超然的那位已经有了嫌隙;三是刚刚有些冒头的林家势力似乎已经没有壮大起来的机会了。
众人交换一个眼神,躬身称是。
皇帝到了以后,政事堂又恢复了往日的秩序。大臣们各抒己见,虽然言辞依然激烈,但好歹没有再发生肢体冲突,几条政令最终也由皇帝做了最后的定夺。
38/41 首页 上一页 36 37 38 39 40 4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