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当家岂是你见得的?”红头巾仰头哈哈大笑:“小子无畏,教你尝尝爷的厉害!”
连天横剪拂道:“这位大哥不曾见过,料是新落草在这大花山的,平素我连家与大当家秋毫无犯,今天忽地发难,却不是作坏了规矩?若不是大当家授意,只怕兄弟不好交代。”
那红头巾转头看手下两个小喽啰,面面相觑:“有这件事?”一时之间拿捏不定,便道:“你随我来!要是扯谎骗人,到了山上,少不得捅你几百个透明窟窿!”
连天横便叫了张千来:“烦你去我那车上,踞守在这里,万不可与他们冲突。”又唤出两个影门士:“丁亮、小八,你们随我上山。”
三人撇下这一队车,跟着红头巾上山,留下众小喽啰与连府小厮并影门士对峙。到了节义堂,只见十六把金丝交椅分列两排,正中央挂着一对大牛角,牛角上挑两只骷髅头,墙上巨幅的布帛,画的是一蛇一虎缠斗,不知是用甚么颜色抹成的,那色泽十分古朴浑浊,不似中原之物。
“大当家却在何处?”
红头巾道:“你道大当家想见就见得?方才着人去请,须得等好一阵!”
见四处无人,连天横拿出一只纸封,塞到红头巾手上,握着他的手,合成拳头,轻轻拍了拍。红头巾拆了纸封,见里面都是银票,便轻轻哼了两声,道他也还识趣,周围没有小喽啰盯住,这笔钱钞是不必上报的。
等了约莫有两三盏茶的功夫,十几个喽啰打扇开路,便知是大当家来了。自门口进来两个精壮的年轻喽啰,敞着胸膛,身上衣裳素上织彩,绣着蝶身鸟翅,头插一根银羽,手握器械旗枪,两个喽啰从左右走开,分站在两侧,只闻一声震天的虎啸,檐下鸟雀扑棱四散。
霎时间腥风卷地刮过,但见一只黄皮黑斑、油光水滑的猛虎抬起前爪,慢悠悠跨进大门,目露凶光,扫视堂中几人,虎背上搭着块四方的彩毡,毡上端坐一人,头戴狰狞彩绘面具,身穿猩红战袍,衣摆四垂,恰似一朵大红牡丹,浑身无半丝赘饰,只有腰间缠一条活生生的金环蛇,蔻裙衣零巴屋思瘤留罢司芭盘旋绕到肩头,张着口嘶嘶地吐信子。红头巾见了这人,倒身便拜:“见过大当家!”
饶是连天横带的两人走南串北,见过几分大世面,也被这景象震得瞠目结舌。
虎背上那人身量纤瘦单薄,毒蛇勒得腰身细细,只是丑陋面具遮住脸庞,面具后倒不知是怎么样一番相貌。大当家开口,声音喑哑低沉,如同鬼魅:“甚么事?”
连天横拜道:“我连家车队正在这里好端端行路,被这位大哥手下误杀了马匹,有句话说:盗亦有道。连家年年派人缴清过路费,不曾拖延,敢问大当家有甚么不熨帖之处?”
“鸠铁,”大当家平淡口气,唤道:“是你教人劫的?”
那红头巾不敢抬头,瓮瓮道:“是!”
“自去领三十棍。”
“是!”红头巾眉头也不曾皱一下,便走出去,趴到长凳上预备挨打。
大当家又道:“去马厩牵匹好马,与连少爷赔礼。”
那手下喽啰忙要出门,却被连天横拦住,道:“不必了,那一车皮子料都是关外的好货,奉与大当家做几只鞋子帽子。”
“嘶嘶!”金环蛇在大当家肩头矫矢摆动。被他按下头去,那阴森可怖的嗓音道:“多谢连少爷厚意。”又拿出一柄錾银签,缓缓递与连天横:“今后亮出这物,便可在大花山畅行。”
连天横见握着银签的手指白皙如玉,有些手痒,便状若不经意地在手背上摸了一把,更是细腻滑嫩,胯下的猛虎见主人被轻薄,吊起眼睛怒啸一声,吓得身后二人倒退两步。
“斑牙!”大当家呵斥一声,收回手,盖在虎头上,将这畜牲安抚下来。
连天横拿了这根錾银签,又偷了香,心满意足,装作一副肃然面孔,道声多谢,领着两人径直下山。
丁亮和小八在后面叽叽喳喳的,小八道:“这个大当家本事大了,居然能驯服那么大一只大虫!还有毒蛇!他竟一点也不怕么?”又道:“不过他看着骇人,人倒不孬,还说要给我们赔礼。”
丁亮道:“他赔礼是为着每年的孝敬钱,那些给不出的过路生人,也就烧杀抢掠、不留情面了。”
小八道:“他们这么坏,官府为甚么不来剿灭这些贼寇?”
丁亮道:“官府才是最大的贼寇呢。”
“胡说,英明的官府就不是!”
“你去找个英明的官府来。”
连天横听了只是笑。下山整顿了车队,经过这番折曲,时候也不早了,吩咐车夫快马加鞭,务必天黑之前抵达陶府。
大当家的摘了面具,长成这样,嘘,不要声张
第36章
下了辇,那些伙计中有头一回来陶府的,都看得痴了。只见琉璃碧瓦,熠熠生辉,粉白高墙,密不透风,两队私兵轮值巡逻,红黄两色旌旗招摇,将整个陶府围得如同铁桶一般。
门口又有专人检察通行木牌,柳春池换了一身连府下人的衣裳,拿着牌儿在人群里,不知不觉地混进去。陶府里金碧辉煌,锦幔高挂,彩屏张护,东西二苑俱是丝竹管弦之声,陶抱朴笑容可掬,头戴万字抓角头巾,身穿烈火色直裰,耳后插玫红绢花,也作个老来俏。迎了连天横,笑呵呵地握住双手,直道贤侄。连天横也含笑拣些吉祥的话来逢迎,知他忙碌,便暂别了陶抱朴,自去西苑看舞听戏。
路过花园,小桥横截,一弯碧水,池里尽是些肥大的锦鲤锦鲫,一见人来,便挤到岸边抢食。西苑搭了个半丈高的戏台子,上面舞姬甩袖回旋,下面高朋满座,喝彩不已,好一通繁华景象。
有好事者,将那日歌舞记作两首七绝,诗曰:
更有佳人在空谷,能唱春风天上曲
何时得上金玉堂,一声飞度龙吟竹
蛾眉对歌舞凉伊,舞身还逐歌声齐
卷花万段忽进酒,斩高蝴蝶飞来低*
连天横正与长辈寒暄,只听得有人大叫:“连天横!快来!”
却是许抟云坐在桂花树下招手,旁边坐着荣二,两个据了一张牌桌,却不打牌,在那七零八落地剥橘子剥松仁吃,连天横便走过去,在红漆大捧盒里抓一把瓜子,傍着二人坐下。
荣二打了个哈哈道:“横哥儿,你来得正好!我们两个人坐在这里干瞪眼,好没意思!”
连天横便扫了橘皮瓜子壳,清出一张竹布本色的桌罩面,唤小厮来垒上牌九,荣二另邀了一个相熟的姨娘,许抟云坐庄,四个人凑成一桌抹骨牌,打一百文钱的小场合。
方抓过了牌,那姨娘手里拿着烟枪抽膏子,又在桌子下面用脚勾弄连天横的腿,连天横挪开脚,一靴子狠狠地碾到她足背上,手里漫不经心地打出一张黑五点,对荣二道:“跟不跟?”
荣二正要跟牌,那姨娘吃痛,怪叫一声,怒道:“作甚么踩我的脚?”
连天横道:“荣哥儿还是云哥儿踩的?不要赖账。”
许抟云和荣二都道不曾踩她,那姨娘也将信将疑的,成了一桩悬案。
几人打了一圈,许抟云收了骨牌计分,荣二坏笑道:“横哥儿,平日里都是你取笑我,今天我也有得取笑你了。”
“取笑甚么?”连天横把三十二张骨牌洗散,垒作四墩,动作麻利,从中间掐了牌,拢到面前看了一眼。
“上回你老子娘把小宝儿八抬大轿请到家里去了,这件事你当我们不知道?”荣二说着,摇头晃脑的,十分得意:“他也真是敢说,将你们那点好事捅得一干二净……”
“行了行了!”连天横也有些窘迫,恼羞成怒地瞪了许抟云一眼。后者连忙摆手道:“天地良心,真不是我说的!”
那姨娘不知底细,也跟着吃吃地掩口笑:“横官真是个头一号的风流种子。”
连天横心里想:老子横竖风流不到你头上来。嘴上仍扯着闲话:“你上回不是说要睡他?睡了几回?滋味不怎么样罢?”
荣二一听就拍桌道:“贼杀的,要不是我们家那个该剐的狐狸秧子管得死,我早赚小宝儿到手了!”
姨娘笑道:“你和你的晚娘置气,你怎么斗得过他?做小辈聪明的,懂得忍让一时,再作计较。”
荣二发狠道:“我迟早把他扫地出门!”忽然抬头,发现宝瑟儿坐在戏台子下面。奇道:“嘿,正说着宝瑟儿,那可不正是他!”
几个人一齐朝那里望去,戏台边一棵五人合抱那般粗茁的杏树,正开了满树杏花,喷火蒸霞一般,花瓣轻叠数重,如裁冰绡。一个十七八的少年,圆圆脸,凤眼低垂,两腮淡粉,似匀扫胭脂,坐在轻颤的杏花枝里,抱着琵琶挑弦。
荣二叹道:“真个是何晏的貌儿,卫玠的庞儿,袅袅媚媚,倜倜傥傥。”
连天横握着骨牌,问:“何晏是谁,卫玠又是谁?”
“不知道了罢?”荣二近日被迫在家修身养性,倒也读了些歪书,其中就有随意编排古人秘辛的,不禁卖弄道:“这都是古时候数一数二的美男子。古人云:不学史无以知今,你们这些大俗人,说了也不懂!”
“少抬举他。”连天横道:“只不过生得略微齐头整脸些,就他,哪里算甚么美人。”用骨牌敲着桌子,催促道:“斜八点,快跟!”
“这就是宝瑟儿?那天我正在连家门口碰着他,泪汪汪,可怜见的。”许抟云大刀阔斧地打出一张,道:“瞧你们连家把人欺负成甚么样!”
“你们老说他做甚么?”连天横不耐烦道:“你这段时日,过得舒坦罢!”
许抟云听了,笑哈哈的,低头看牌,并不言语。
荣二一听,失望道:“怎么回事!你们有甚么好事也不叫我!云哥快说!”
许抟云正色道:“有甚么好说的,还不就是连天横给我拉了一个看得过去的。还煞有介事,说甚么正人君子,清高自持,上了床脱了衣服,还不就是那回事!抱着我,一口一个喜欢,一口一个爱死人,肉麻得紧,听得人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连天横蹙眉怀疑道:“这是姚迢说的?”
荣二道:“你勾搭上聚安街的姚小官?那可是个正派人!”
“说是正派!”许抟云又道:“他还说要娶我进门,跟他作一世的夫妻,你们道可笑不可笑?”
桌上三人瞠目结舌道:“他疯了!”
许抟云又掰着指头抱怨:“我跟你们说,这个人真是十分的多事!又是不许说下流话、又是不许坐在床上吃点心……狗屁规矩一套一套!”
几个人听他说着,却瞧见桂花树下面渐渐地走来一个高瘦的人影,原来是姚迢穿着崭新的深丹色官服,慢慢地走到许抟云身后,背着手,默不作声看他手上的牌。
“真是!你们来评理,说两句调情亲热的话又怎么?我夜里肚子饿了,吃两口点心,犯了哪条王法?”许抟云振振有词的,说着自己也发怒了,把骨牌往桌上一掷:“梅花!”
连天横坐在他对面不住地使眼色,那姨娘暗地里扯了扯许抟云的袖子。许抟云哎呀一声,甩开手,不满道:“别拉我!”
“不止呢,他也真是吃石头拉硬屎的呆货,在官府里画个卯就罢了,我教他早早地回家睡个回笼觉,他也不肯!说破天去,只是个芝麻大的佥事官,皇帝老子也没他瞎忙!”许抟云骂累了,吃两大口茶,又要再骂。
荣二幸灾乐祸地拍手大笑起来:“你说,你再说!”
“再有就是——”
连天横眼疾手快,铛地掷出一张:“尖七!”又喊道:“来人,添壶茶水!”
许抟云被打断,十分不悦,正要开口,肩上却搭了只手,姚迢俯下身,圈着他,从背后替他拈了一块骨牌,又丢一张出去,低声道:“这局要输了。”
“你懂个屁!这叫乱打乱发财!”许抟云回头怒视,睁大双眼,一时之间愣在当场,四目相对,静了一会儿,语无伦次道:“你你你……甚么时候来的?”
连天横坐在对面无奈抚额,姨娘装作低头喝茶,荣二强憋不住,噗地笑出声。
姚迢道:“你说规矩一套一套的,不喜欢……”
许抟云强自辩白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规矩是必须有的!”
“芝麻大的佥事官……”
“官虽不大,位也不高,却是为民作主,哪分贵贱!我怎能那般说你,呸,我目光狭浅!”许抟云眼珠一转,顿时改悔,信口雌黄,把桌上骨牌都稀里哗啦地搅乱,耍赖道:“不玩了不玩了!”拉着姚迢,起身就走。
姚迢笑笑,对桌边三人拱手道:“失陪。”
几个人面面相觑,目送两人往戏台子旁边那条小径里走去。
见四下里僻静无人,许抟云见他今天打扮得与往日不同,衣料阔挺,银缕冠儿,腰系羊脂玉闹妆,愈发显得高挑俊朗,心里欢喜,紧紧地扑到他怀里,恶人先告状道:“你怎么悄没声的就来了!”
“下回你再说坏话,头上便插个草标,我见了就知道,抟云是在骂我了,立马躲得远远的,不给你找难堪,好不好?”
许抟云心里也不过意了,埋在他怀里腻歪:“那、那倒不必。”
两人不过一两日不见,又黏到一起,如胶似漆地勾着腰,热乎乎说了几句情话,姚迢吻着他耳廓道:“我何时见你父母高堂?”
许抟云支支吾吾,正欲搪塞,听得小径那头有脚步声,忙一把推开姚迢,大喊道:“谁在那里?”
那头的人走了几步,拨开迎春花丛,露出一张何晏的貌儿、卫玠的庞儿,手足无措地望着他,可不就是宝瑟儿?
宝瑟儿鼓起勇气,上前深深行礼道:“小人是花里馆的……杂役,冒昧冲撞,有一事请您屈尊相帮,不知可否劳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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