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尼西性格中存在着一定量的软弱,施瓦伯格早就像嗅到鲜血的鲨鱼一样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份软弱帮了施瓦伯格不少忙。果不其然,第二天,昆尼西显得比平日还要缺乏攻击性。下午茶时间,他回答了一个困扰施瓦伯格已久的问题。
“就是……写一张纸条,写家庭地址。核实后,盖了章就可以回家了。”
“真幸运——然后呢?”
“然后,我走了一段路。后来捡了辆自行车。我修好了自行车,朝南方骑……”
“那也够远的。”
“再后来,自行车坏了,无法修理——我找不到趁手的工具。路过一处检查站,两个……美国士兵……大概我看起来筋疲力尽糟透了,他们替我拦了辆车。我就坐车回到了慕尼黑……”
幸运,真是幸运。施瓦伯格找不到别的词语形容昆尼西的经历。在他被塞到闷罐火车前往西伯利亚服刑之时,幸运儿坐着家庭轿车,顺顺利利地回到了大城市的家里。那两个美国佬也真是大发慈悲,但并非难以解释:昆尼西身上或许还带着美国男人的精液味儿……这也算是某种“家庭成员”,不是么?
施瓦伯格的嫉妒持续到了半夜。他在九点半结束工作,回到公寓看了会儿新闻。苏联,苏联,他点了根烟夹在手中,嗅那烟味儿。泡在热水里放松了十几分钟,他躺到床上。风轻轻吹过,他睡着了。
……火车轰隆隆地驶过草原。繁花盛开,几个老年妇女在田野间采摘花朵。“挺美的吧?”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哎,你运气不赖!我以前都没来过这么美的地方……”
一只手,一只热乎乎的手伸进了他的睡衣,揉搓他疲软的下体。“你这家伙,留着这玩意儿还有什么用!”那只手的皮肤滚烫而粗糙,“来,我来帮帮你……我知道你累了。你这家伙,嘴硬还要强……”
“滚开。”他按住那只手,“滚回去。”
“我不回去啦!你让我回哪去?我哪儿也去不了,甭管是老家,还是西伯利亚,还是列宁格勒,到处没个落脚的地儿。”
“你可以去地狱。”
“嗯,我不想去地狱,我想上天堂哪!也不知能不能去天堂……”
那只手停下了,一个人贴上来,胸膛硬邦邦得像块石板。“我有点儿想你了,就一点儿。我也不知道我干嘛要想你,你是个坏蛋、魔鬼、没心没肺的混球。我奶奶说,人就这样……算啦,当我想起你,感觉也不坏。虽说你坏透了……”
“你他妈的才坏透了,”他用俄语喃喃骂道,“你他妈的……”
热度渐渐离他而去,“行了,睡觉,睡觉。”那声音说,“明天咱们还得上班,忙一整天!上班是件幸运的事……再见,阿廖沙,要是……”
施瓦伯格睁开眼睛,发现他做了一个冗长无聊的梦。“见鬼的,”他啐了口吐沫,“你有病吗?”
他用力拍打自己的脸,疼痛令人清醒。嫉妒让软弱趁虚而入,他才会做这种莫名其妙的梦。他不想再听到那个声音,一次也不想。“要是你还没死,就祝你早点儿见斯大林。”施瓦伯格倒了杯酒一饮而尽,“下地狱去吧!”
第33章 - 感冒
那个梦让施瓦伯格一夜未眠,止不住地犯恶心。他喝了很多酒,脑子里尽是乱七八糟的旧事。第二天他依旧准时到达办公室,坐在办公桌前,头疼欲裂。
昆尼西在七点钟走了进来。天气转凉,他穿戴整齐,深灰色长风衣搭配同色系围巾和呢子帽。“您不舒服吗?”他立刻发现了施瓦伯格的异常,小心翼翼地靠过来,“您要喝水吗?”
“卡尔,”施瓦伯格挥了挥手,“我还好。”
他非常注意锻炼,身体一向强健。没有好的体魄可撑不到苏联完蛋,他时常告诫自己。昆尼西身上散发着一种奇怪的味道,不太像香水,但很清新。这股草叶般的气味慢慢充满了办公室,细小的声音响个不停。昆尼西倒了杯茶,放到施瓦伯格手边,又躲到一边仔细观察他。施瓦伯格能瞥见那双蓝眼睛和单薄红润的嘴唇。他开始觉得头疼的症状减轻了。
“秋天的天气,”他捧着脑袋呻吟道,“总是忽冷忽热。”
“是啊,”性格软弱的同性恋附和,“您最好穿件外套。”
他的软弱来自天性,其实并不惹人厌烦。施瓦伯格在上午去看了医生,讨要了几片止疼药,服下后头疼基本消失了,可胃里沉甸甸的,像装满了油腻的石块。他没吃早饭,看看时间,回到公司也过了午餐的时间段。他随便找了家面包房,买了两块三明治。等回了办公室,瓦格纳小姐大惊小怪的尖嗓门和她的妆容一样夸张,“哦,您回来啦!我们还以为您肯定要回家休息了……可卡尔先生坚持您会回来工作的!”
办公桌上摆着一个饭盒,装着蔬菜汤。“卡尔先生说您感冒了,定然没有胃口。他给您打了份汤,还有炖菜……”
“谢谢,谢谢。”施瓦伯格坐下,“嗯,卡尔应该把他的细心用到工作上——他出去了?”
“他去车间了。”
瓦格纳小姐显然对上司的刻薄评价不满。唔,傻瓜们信奉“好人有好报”的信条,就比如那些白痴童话,善良的女孩最终嫁给王子,幸福快乐地住在大城堡里。善良的女孩嫁给王子享福,善良的同性恋却找了个美国退伍兵,还得早出晚归地辛苦工作以养活家庭。施瓦伯格舀起一勺汤品尝,不得不承认,换个意大利厨子可能是公司近五年以来做出的最英明决定了。
快下班时,拜止疼药和蔬菜汤之赐,用不完的精力重新回到施瓦伯格身体里。他觉得饥饿,吃掉了那两块备受冷落的三明治。有了热汤,谁还会在意三明治呢?“谢谢,”施瓦伯格在五点钟等来了昆尼西,高级工程师穿着他蓝灰色的工作服,帽子下露出几缕翘起的金色头发,“饭盒洗干净了……一共多少钱?”
“没多少钱。”
施瓦伯格作势拿出钱包,“那怎么行?我——”
“不用付我钱。”昆尼西轻声说,“您的感冒好些了吗?”
“头还是疼,胃有点堵得慌。医生让我八点钟量一次体温,中午我量过,38摄氏度,略高,倒还不算发高烧。”施瓦伯格轻车熟路地胡诌,“我猜现在好多了。”
昆尼西点点头,“您还加班吗?”
“今天我得早回去,”施瓦伯格查看过日程表,昆尼西这礼拜没有加班的任务,“要不这样,我送你回去吧?正好顺路。”
费恩斯去亚洲之后,那辆崭新的2000轿车就失去了用途。昆尼西说,他不喜欢一个人开车。施瓦伯格对此表示不解,为什么有人宁肯忍耐拥挤的公共交通,也不愿舒舒服服地开车上班。只能认为,昆尼西性格中的那份软弱占据了上风,没了性伴侣,他连驾驶车辆都提不起兴趣……
下班高峰期的道路堵得一塌糊涂。施瓦伯格松开方向盘,鼻端又嗅到那股草叶的清香。他没忘记自己眼下正“身患感冒”,便吸了吸鼻子,“你饿了吗?”
“没有。”
昆尼西一丝不苟地扣紧安全带,双手放在膝头,手指微微蜷起。“你下午也没怎么吃东西,”施瓦伯格哑着嗓子,“你的血糖还撑得住吧?”
“还好。”
应该在口袋里塞几块糖,施瓦伯格决定一会儿就写到记事本上。身边这个同性恋心肠不太坏,至少没有无视他的病痛。“这周末去看球吗?”他找了个话题,最近他也养成了阅读体育版的习惯,“拜仁慕尼黑是……呃,客场。”
“不去。”
“因为远?”
“有别的事。”
别的事?没听说费恩斯要滚回来度假的坏消息。再说了,哪个外派员工会选择在十月份消耗假期呢?那就是家里的事啰。施瓦伯格琢磨,家里,八成是为了妹妹——
啊,他想起来了。
“我看本地还有别的球队吧?”施瓦伯格没有提起那件事,“慕尼黑1860,你不喜欢他们?”
“我更喜欢拜仁慕尼黑。”
“你不觉得德国队的球衣和英格兰太像了?”
“还好。”
昆尼西在街口下了车,站在一个小花园前向施瓦伯格挥手道别,然后沿着石子路向夕阳的方向走去。施瓦伯格把车开得飞快,在糟糕的不眠之夜后,这一整天的感觉居然非常不错,以至于他哼起了歌。“无论狂风还是暴雪,或烈日当空,无论……我的心情依然愉快,依然愉快,”他唱道,“坦克在疾驰……”
十月六日,施瓦伯格在日历上打了个圈。这不算“讨好”那个同性恋,而是一种等价交换。娇弱的同性恋者就跟小女孩似的脆弱,肯定要认真地准备生日,弄个蛋糕,插上蜡烛。哎呀,想到昆尼西一本正经吹蜡烛许愿的样子,施瓦伯格摸摸下巴,忍不住露出一抹微笑。
第34章 - 礼物
施瓦伯格很少送礼物,尤其生日礼物,他不为这事儿费心。只有一个人的出生值得庆祝,人们才会为他过生日。施瓦伯格的出生并不值得庆祝,俄国女仆的私生子,畸形的怪胎……容许他活着喘息就是天大的恩赐了,小霍斯特这样说。后来上了寄宿学校,施瓦伯格交不到朋友,自然也不会有人祝他生日快乐——事实上,他连圣诞礼物都没收到过几次。有次圣诞节,家里的仆人,一个叫汉斯的马夫,给他儿子买了顶挺括的毡帽。施瓦伯格找机会把那毡帽丢进了马厩。听着那小男孩的哭叫他觉得舒心又畅意,算是他离开家之前过过的最快乐的一个圣诞节。
不过,后来汉斯又给他儿子买了顶新毡帽。仆人的儿子有圣诞礼物,还有生日礼物,施瓦伯格却不配获得一个巴掌大的蛋糕。这倒无所谓,反正他也不在乎。现在每逢他的生日,工会那帮人会不情不愿地送他一张生日贺卡和寒酸的、劳保用品似的小礼物。上年是套床单,绿色俗气的大花朵,他倒是挺喜欢,因为公寓里正好缺块擦鞋布。
十月六号是礼拜三,施瓦伯格比平时还要提前了半个钟头到公司。清冷的空气令人神清气爽,他在办公室里快速地享用了早餐,然后对着镜子整理头发和衣领。顺便一提,他也用起了手帕。七点钟,昆尼西来了,穿着长风衣,白皙的脖子仔仔细细地裹着薄围巾——可能是薄围巾,也许有别的名字,施瓦伯格决定找个机会问问。“早上好,”昆尼西说,“您怎么样?”
“不错,你呢?”
这种愚蠢对话每天早上都要来一遍,昆尼西就像对外国人教授德语的老师,兢兢业业地重复这种傻得冒泡的对话,还坚持用“您”。当然啦,他只是为了拉开距离,施瓦伯格心里清楚。好的德国人总是这样刻板地礼貌着,而坏德国人不管这一套。“今天是你生日,”他说,招招手,“过来。”
昆尼西攥着薄围巾。当他看到那个小盒子之后,谨慎变成了犹豫。“生日快乐,”施瓦伯格把盒子塞到他手里,“不是什么坏东西,”他补充道,“放心吧。”
“谢谢,但是——”
“很便宜的。”
那东西根本不便宜,昆尼西也不是没见识的乡下傻瓜。“我不能收,”他打开盒子又关上,“太贵重了。”
“要是你多用点心思在工作上,你也能随便买得起。”
“冯·施瓦伯格先生。”
“阿历克斯。”
“……”
“拿着,费恩斯总不会禁止你收生日礼物吧?”
昆尼西的脸红了,一直红到耳垂。那美国佬如果没变心,准算好了时差给金主打国际长途祝福。不过够呛,那乡巴佬会说什么甜言蜜语?他肯定偷偷买了本《情话大全》之流的册子背诵,而心软的同性恋者会原谅他缺乏学识和修养的性伴侣,反而陷入深深的感动。是吧,他都会费心费力地背书了呢!……施瓦伯格将想象驱逐出大脑,“不想要你可以卖掉。好了,开始工作吧。”
其实他本来想送件恶意的礼物,比如关于纳西索斯的油画。那太嘲讽了,会搞的办公室一片愁云惨雾。昆尼西说不准气得三天不来上班,发烧感冒,泪眼朦胧。工会的喽啰趁机写新的抗议信塞进信箱——他差不多一个月能收到两封。
“谢谢您,”昆尼西说,打破了静谧的空气,“非常感谢。”
太阳升起来了,阳光暖融融地透过玻璃。“不用谢,”施瓦伯格晃动一条腿,“我猜你有,正式场合总得用上——但颜色实在很称你的眼睛,我就买了。”啊,正式场合。教堂的钟声敲响了,施瓦伯格想起婚礼。昆尼西和那美国佬永远不可能拥有一场婚礼。想到这里,他的心情不能更愉快了。
1952
短暂的秋季,伊万诺夫去镇上见了两个姑娘,每次都哼着歌儿回来。阿廖沙没挨打,可这算不上好兆头——一旦伊万诺夫结婚,他百分之百要被扔到矿坑里重新做苦役。这几年他就在办公室里写写算算,洗衣服、做饭、擦鞋子。如果去矿井,他估计自己活不过两个礼拜。焦虑使阿廖沙食不下咽,胃痛、干呕。伊万努夫为此感到惊奇,“他娘的,”他围着阿廖沙转圈,“你该不是怀孕了吧!”
乌里扬诺夫给阿廖沙几颗颜色可疑的药片,声称能治疗胃病。阿廖沙把药片全扔进了垃圾堆。他裹着棉衣躺在床脚,腿上盖着伊万诺夫烂了袖子的毛衣。“妈的,”乌里扬诺夫一边咳嗽,一边使劲吸烟,“你发什么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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