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没什么情绪反应,只沉默了一晌,然后缓缓道:“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
“我来人间心甘情愿为人类所做的一切,神裔有我血脉是我子民,我授人类学识,他们亦是我子民。”
数千年前的故事,神女娓娓道来,语气中没有半分不甘、怒火、怨念,仿佛只是淡淡叙述一段无关自己的过往罢了。
起先就如壁画所言,神女带着智慧来到凡间传授凡人技艺与学识,凡人敬神,处处礼待。
如此相处不知几轮,最先迎下神女的凡人老了死了,他们的子孙也病了亡故了,再后来的后代没有亲眼见证过神迹,他们甚至认为神祇不过是拥有某种力量的人类罢了,他们诓骗神女教授他们修仙之道。
神女沾了人味,也不舍亲眼看着出生长大的凡人衰老死亡,从而听信了凡人所愿,她门教人类修仙,人类的寿命在延长……
直到第一个渎神者出现,他们让神女怀上了人类的子嗣。他们意识到神女剩下的孩子与人类无异,甚至觉得神女也是女人罢了。
越来越多的渎神者出现。
人类疯了……
他们建造了神女冢用来囚禁神女,神女冢虽然带了一个“冢”字,却并不是神女消亡后的坟墓,而是渎神者圈禁神女的牢笼罢了。
听到这里,苏夜觉得五脏六腑都被一阵无名怒火充斥满,这个世界怎么这么脏?人类到底算是畜生还是人?亲自践踏着自己的信仰,不知天高地厚,将唯一庇佑他们的神祇圈禁牢笼……
果然,天道降下了天罚,却并不是因为天道察觉神女私下凡间,加快了凡人文明进度,有违天道,才斩断天梯,挥离昆仑。
而是……
人类妄图抽离神女的神力为己所用,妄想以凡人之躯攀爬天梯,登临天界。人类的贪婪和欲念彻底激怒了天道。
天道挥离昆仑,降下天罚,人间涴水肆虐,涤去了人间尽数山川灵气。
天洪降下,凡人为了保住自己那贪婪、扭曲的性命做到了极致!
他们疯了……
他们将那些像家畜一般圈禁起来的神女拖了出来,摁在案板上,宰割了她们的性命,神女们无力动弹,神魂消散的那一刻也不知有没有后悔来了人间……
所谓人能与神通的建木树不过是囚禁神女的镇压之物。
神女
您的子民让您失望了吗?
师徒二人听完这个故事皆是唏嘘不已,神女却没什么情绪,只淡淡道:“凡人曾是吾等子民,做错了事自当————该、罚!”
祂语气平淡到好似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小孩子捣乱做错了事请,做家长的要小小惩戒一番的样子。但这番语气让苏夜觉得莫名的耳熟,什么做错事该罚?
白若一好似想起了什么,一直拧着眉心,沉默良久才问:“您当年是如何惩戒那些人类的?”
“自然是————嗯?”神女疑惑一声,操纵着碧绿的萤虫游离到白若一身边。
苏夜紧张一瞬,作势要召出冰绦的模样,被白若一摁住了手腕摇了摇头,示意无碍。白若一虽然这个反应,那应该就不会有什么事情,即使神女真的要攻击他们,以他们二人也决计逃不出去。
于是拳头攥紧,死死捏着冰绦以防万一,就算抵不过,也至少挣扎一下。
神女只是操纵着萤虫环绕着白若一转了几圈,神女在树干中纹丝不动,他却能感觉到神女在绕着他用眼神打量他,他难以动弹分毫。
神女即使只剩下了一缕神识,也强大如斯。
很难相信,当年祂们是如何被人类圈禁,以至于下场如此……
“你身上有一股吾很熟悉的气息,你与他们不同。你从何处来?”
白若一微讶,并未持续很久,苏夜没看出来他的神情有什么不对。白若一心中却明白,神女看出了什么,至于到底是什么,其实他这个当事人都不清楚。
白若一:“在下近些年一直在涿光山,再往前的岁月……也不太记得了……”
苏夜疑惑:“师尊以前不是去过昆仑吗?”
他刚说完就得了个白若一的白眼,只好悻悻捂嘴不语。
“昆仑?”神女语气有一瞬的激动,不过依旧很淡,祂缓缓道:“你去过昆仑?昆仑不是已经离开人间了吗?”
白若一:“此昆仑非彼昆仑,天梯断裂后昆仑已归离恨天,此时的昆仑不过是世人在昆仑飞离之处的雪山之巅上起的名字罢了。”
“原来如此……”神女缓缓叹息一声。
祂再也回不了家了,却又在期盼什么?
那些丑恶的人类像泥潭里的恶鬼,看到一个怜悯他们的神祇,抛下一条绶带,他们起先或许是感激,但之后成了习惯,再之后人类的贪念、虚妄,甚至他们将自己神化了觉得神女也没什么了不起了。
你看,他们甚至可以将神女欺在身下,囿于身侧,强迫神女为他们生子。
自然,神祇之所以是神祇,他们与人的爱恨观念自然不同,人生有八苦只因为生命短暂,欲念过多。
而神呢,他们不止拥有漫长的生命,并且……还有神性。
“吾虽被囚于神女冢中,但霓茶有吾之血脉,那孩子所经历的事情吾尽数皆知。”
苏夜急道:“那您为何不救霓茶,她是您的后代,如果一开始她没有出事,这些事情都不会发生!”
神女:“神之所以为神,便与人性有不同之处。神裔本就不该存在,神和人本就不该有后代。况且,这些年神裔尽数凋敝,吾管不了,霓茶自从离开华山畿吾便无法庇佑她了,吾之神识已经够不着那么远的地方了……”
霓茶哪里是什么孤女啊!
整个村子除了她自己,都知道她是神裔!
古语有云:神裔在,则佑民。他们便学着古人将霓茶留在村中,告诉她外界险恶,不允许她出村半步。
直到李亥欲带霓茶离开华山畿的时候,她只告诉了村长。
藕色粗布裙的少女背着包裹,笑靥满面道:“阿公,这么多年多谢您和婶婶叔叔们的照顾了,茶茶想出去看看,想去寻一寻商哥哥。”
村长最终也没把真相告诉霓茶,他取了几挂自己腌制了好几个月的腊肉伴着些自己酿的陈年桃花醉一并塞给了霓茶。
告诉她现在就走,趁着夜色就走,别回头,也别回来了。
村长放走了霓茶,村民们像失了命根子一般唾骂村长自私,说他要害死全村。
为了一句愚昧的神裔守护传言,他们不信自己信鬼神,执着于将霓茶困在村中,如今失了祈盼,他们疯魔了,一人一块石头将村长砸死在自己家中……
霓茶走后,村民觉得未来无望,派去了几番人手寻找霓茶,可最终他们并没有找到,因为她早就死了……
村民开始浑浑噩噩度日,他们觉得没了神裔的庇佑,迟早整个村子都会凋零。于是稻田里没了作物、桑池中没了肥鱼、菜园子里杂草丛生,再也没有了一颗农作物……
一点意外都没有。
整个华山畿陷入饥荒之中,上面虽然拨来了赈灾粮,但李亥与赈灾钦差官商勾结,高价出卖粮食。
这些村民哪里买得起?
最后只能眼看着粮食,却吃不到嘴里,一个个饿死了。
可他们依旧觉得,这一切的悲剧都是霓茶的擅自离开造成的……
真相总是这般荒诞,师徒二人心中皆是极为震撼,白若一倏然想到进村之时看到的种种怪异,这下才明白整个村子哪有什么活人啊?!
神女陈述完整个故事,却依旧语气淡然:“尔等只道入梦才是幻境,实际上踏入华山畿的第一步开始,就已经在华胥幻境之中了,整个村子都是吾为霓茶织的最后一个美梦……”
第30章 难得善果
世外桃源般的华山畿不过是神女用华胥幻境编织出来的一个没有痛苦的虚妄世界,神女的报复不过是拘着他们的魂,留在华山畿中陪着霓茶。
神女道:“如今吾在人间已然没有什么羁绊了。”
祂的神体绽放出一簇极盛的光芒,从脚尖开始一点点泯灭,化作一只只碧绿的萤虫,飞向穹顶,飞出山洞,飞去天际。
飘渺声音回荡在山洞中:“你人前世今生羁于红尘,难得善果,建木树吸收吾神息千年,或可庇佑一二……”
难得善果是什么意思?
建木树中的神明彻底消散了,祂或许已然化作这世间的风雨朝露继续庇佑着祂的子民。剩下的建木树干早已经没有了神迹,激烈震荡之下开始颤动,脚下藤蔓撤去,脚底一空,两人直直跌落……
苏夜坠地猝不及防,白绸缠绕着他的腰,他睁开眼眸,是他的师尊朝着他俯冲而来,操纵着白纻稳住他坠落的身型。
萤虫缭绕在白若一的身后,他长发翻飞,白衣飘然,神情有一丝担忧,又或许是苏夜看错了,也不知是不是刚刚见证过神祇的模样至今在脑中消散不去,他竟觉得自己的师尊此刻也似神明般耀眼。
师尊这样的人无悲无喜,极为神性。
是他不可触及的高度。
可他偏偏收了他做徒弟。
唯一的……徒弟……
他只觉得自己灵魂搅拧,一丝莫名的伤感,喉咙动了动,一声“师尊”并未唤出声来。
建木树虽高,他们跌下的速度也不慢,白若一的白纻护着苏夜,两人平稳落地,所幸苏夜并未摔倒。
他们眼见着建木树震裂了全部的树皮,变成了一株晶莹剔透的晶石树身,而后又变作了一柄无色之剑。
“小心————”白若一冲着苏夜喊道。
那剑在空中盘旋了几圈,直愣愣地冲着苏夜飞去,苏夜大骇,下意识地闪身躲开,可那剑竟然非常执着地追着他,好似要砍死他一般。
白若一原本要出手制止,心中想到这剑吸收了神明的神性,自然是不会容忍世间一切的妖魔邪祟,他的上辈子自然不必说……今生,却也不能确保他转世之时灵魂是否涤荡涴水后净化完全。
可瞧着这建木树所化的神剑并未使出杀招,反倒是像追逐打闹的小孩。
神剑必然是被什么可以“吃”的东西吸引了。
但,必定不是苏夜的灵魂!
看着苏夜一边被神剑追的抱头鼠窜一边大喊着“师尊救命。”白若一竟觉得……很有趣?
他纹丝不动地站着看了半晌,才开口道:“别动,它没有伤你的心思。”
如果不出所料,神剑的目的应该是……
苏夜内心挣扎一番,一咬牙信了他师尊,要是被这剑给弄死了也是命该如此!
他死死地紧闭双目,等着可能会把他戳出几个窟窿的神剑反应。
无色神剑直直地冲他刺来,即使是闭着眼睛也还是能感觉到剑意和罡风。
如白若一所料,神剑在接近苏夜眉心时倏然停下,而后从他眉心窜出了一抹紫气,神剑贪婪吸食着。
苏夜起初是怀疑这剑会杀了他,脑中过了千遍万遍自己过往的罪孽,他亦觉得神剑有神息,神明之物最不能容忍的就是罪恶。
但,他信了他师尊,他叫他别动,他便没动弹。
心中不知将往事走马观花了几个轮回,感觉到自己体内一股沉浊黏腻的滞留之气被汇聚吸出,身体一点点轻盈起来。
待再睁开眼睛,白若一正站在身边捻起他的手腕,不消片刻便神色淡然道:“本来以为要等你灵脉打通,才能让这妖气通过灵脉一点点被排出体外。如今,也算得上是你的机缘了。”
苏夜瞪大了眼睛:“师尊!你是说,我妖气被拔除了?”
他来涿光山的目的原本就是为了拔除那在江南阻妖禁制破裂后为妖所伤而感染的妖气,他本以为自己至少需要个三年五载打通灵脉,再过个三五年彻底拔除妖气,至少跟着辰巳仙尊学个十年的法术,以后在哪儿都能某个生路。
而如今……
原本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情,在苏夜眼中却成了一件倒霉事。
苏夜看着白若一,不由得眼眶湿润,他若是有尾巴,此刻大约已经彻底耷拉下去了,他委屈地撇了撇嘴,无辜地抬头望着白若一。
“师尊,你别赶我走……”
“我何时说过要赶你走了?”
这孩子,到底在想写什么乱七八糟的?他这委屈的眼神看得白若一心里发毛,干脆抬起手摸了摸他脑袋,袖子刚好挡住了他那目光灼灼的眼睛。
“姨父姨母说送我来涿光山是为了拔除我体内不慎染上的妖气,等到妖气除了,他们若是不让我继续修仙,我肯定会被带回江南……”苏夜越说越委屈。
白若一闻言,拧着眉心有些莫名窝火,好在平时压制有方才没表现出来。
“你是我的徒弟,自然是师者为尊,你何去何从自然是我说了算!”
苏夜心中早已三月春风、草长莺飞,他抬起头望着他的师尊,眼睛里恍惚是揉碎了的星河,灿烂又闪耀。
“师尊,你……谢谢。”
他本想说:师尊,你真好。可话到了嘴边他却不知为何说不出口,只道了一句谢谢。
关于“你真好”这个词,曾经的苏夜说过很多,譬如……
面对姨父给他安排的房间时:“姨父,您真好,这是我睡过最舒服的房间了!”
面对钟家给他做衣服的绣娘时:“姐姐,你手真巧,这是我穿过最好看的衣服了!”
面对钟家厨娘时:“大娘,您做饭真好吃,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红烧肉了!”
他有些迷茫,到底什么才算是对他好?
他一贯以来对对方有所求才会故意表现出讨好的模样,他的好话都是基于对方给了他什么。
曾经姨父给了他一个住的地方,所以他说姨父好;曾经绣娘给了他一件干净精致又暖和的衣裳,所以他说绣娘好;曾经厨娘给他做了一碗他从未吃过的红烧肉,所以他说厨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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