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衍深深叹了一口气,他望着角落中瑟瑟发抖的南平公主,早已没有人记得,今日这神武大殿,本来该是她的大婚之礼。周衍胸中涌起一股破釜沉舟之感,他静静看着朝堂的局势,今日之局,显然周御和蒲辰早有勾结,但他不知道二人之间的联盟有多牢固。他手中还有最后一张底牌,这张牌本不是为今日这样的局面所准备,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豪赌一把了。
“慢着。”周衍突然叫了一声。他一出声,周御和蒲辰都看向了他。周衍慢条斯理道:“今日,朕是输了。但,输的不止朕一个。大司马,你也输了。”
周御和蒲辰相视一眼,眼中都露出不解之色。
“朕今日,大概没法活着走出神武大殿了。不过,大司马,你也和朕一样,命不久矣。”
蒲辰自己尚不觉得什么,但他听到一阵倒吸冷气之声,一转头,文韬的脸一下变得煞白。蒲辰勉强扯起一个笑,用嘴型说了句“没事的”,同时拼命分析着周衍的话有几分可信。
“皇兄什么意思?”周御眉头一皱。
周衍直言不讳道:“大司马已经中了毒,只有朕有解药。”
中毒?到底是什么时候中了毒?蒲辰在脑海中拼命回想着。他听到文韬自言自语的声音:“不可能……”
周御不知周衍话中的真假,试探道:“皇兄,你已到了穷途末路之境,不要做这些无谓的挣扎了。今日大司马刚刚入宫,怎会无故中毒?”
周衍冷笑:“大司马对朕自然一直有防备之心,但今日在这神武大殿,大司马可是喝了朕的一杯酒。”周衍用毒蛇一般的眼睛望向了蒲辰。而与此同时,原本瘫坐在地上的南平公主突然拨开了发冠的流苏,同样望向了蒲辰。
酒?蒲辰思忖,大殿之上的酒一共四杯,都是周衍亲手斟的。先是周衍和南平长公主各喝了一杯,再是自己和周衍喝了一杯。同一壶酒,同一个人斟,若是有毒,三人都该中毒了,周衍怎么会给自己下毒呢?蒲辰暗中运了运气,发现周身并无异常,愈加疑惑。
周衍觑着他的表情,猜到他心中所想,冷冷道:“大司马一定在想,这酒朕也喝了,公主也喝了,怎么会有毒呢?让你的人把刚才倒酒的内侍放了,朕来告诉你。”
蒲辰抬了抬下巴,一旁制住内侍的侍卫松了手,刚才上酒的内侍此刻浑身颤抖。
周衍道:“你别怕,去把酒壶拿来。”
内侍托着刚才的酒杯和酒壶回到神武大殿,呈给周衍。
“你去拿给大司马和代王看看。”周衍神色镇定道。
那内侍颤颤巍巍举着托盘走到蒲辰和周御面前,一骨碌跪在地上,不住地发抖。
周御深知周衍的性格,他这皇兄一向心较比干多一窍,见他如此,心中已是一紧,看着蒲辰的眼色中满是担忧。
蒲辰强自镇定,对着内侍道:“如何下的毒?”
那内侍将手中的托盘一掷,磕头如捣蒜:“求大司马饶命,求大司马饶命!”
蒲辰尚没说什么,文韬已经用右手抢过了一个侍卫的佩剑,指着内侍厉声道:“你再不说,我一剑杀了你。”
那内侍魂飞天外,回头望了一眼周衍,周衍点了点头,那内侍拿起酒壶道:“这酒壶叫鸳鸯酒壶,是大内秘宝。这酒壶有一层隔层,装了……装了毒酒。这壶口有一处气孔,不按时,倒出来的是无毒的酒,要……要是按了气孔,出来的,就是……就是隔层的毒酒……”那内侍一说完,又磕起头来。
蒲辰拿起酒壶仔细端详,见那壶口之处确实有个气孔,敲击一下壶身,声音沉闷,确有夹层。蒲辰知道中招,长叹一口气,刚想开口,惊觉身边一道人影飞过,一转眼,竟是文韬以轻功飞至周衍面前,用佩剑直抵着周衍的脖子道:“解药在何处?”
“韬……文韬!”蒲辰叫了一声,“切勿冲动。”
文韬没有看他,而是将剑锋又抵近了周衍几分,他眼中充满狠厉,又重复了一遍:“解药在何处?”
周衍只觉眼前这个青年俊美异常,红衣白狐,但他没空去想此人是谁,只是傲慢地抬头道:“毒酒是朕亲手放的,只有朕一人知道解药是什么。你可以杀了朕,但朕死后,大司马要来给朕陪葬。你要是想救你的主子,最好把剑放下,让朕来和代王做一个交易。”
“什么交易?”周御道。
周衍不急着回答,而是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很好,周御和蒲辰的关系,比他预计的要好。
“代王,不用和他交易!”蒲辰开口,“就算我被下了毒,此刻我没有任何感觉,说明这毒酒毒性不急,我们先将周衍关押。至于我的毒,可以请郎中慢慢调制。”
“哼!”周衍冷笑,“大司马未免也太小看大内的毒药了,大司马之毒,确实不是急性之毒。但若今日得不到解药,大司马三十日内,必死无疑!”
“你有什么条件?”周御直视周衍。
如今,周衍走投无路,又在百官面前亲口承认毒杀大司马,他今日是输了,可是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谁输谁赢,不到死的一刻,谁都无法替他决定!周衍慢条斯理道:“放朕和南平一条生路。只要把我们送出洛阳城,朕就将解药给你。”
“此话当真?”周御自从刚才听闻蒲辰中毒,一心只想拿到解药救活他,此刻听到周衍的条件并不苛刻,再加上他本来就没有杀死周衍之心,按照他们的原计划,他们顺利夺位后会将周衍终身软禁,此刻他一时心急,已有答应之意。
“不可!”谁知蒲辰已经一口回绝。他深深望了一眼周御,周御这才想起自己情急之下,竟差点忘了洛阳城外还有叶驰的□□万人马。他们刚才只是用计让百官以为叶驰已经投诚,不出几个时辰,叶驰定会发现洛阳宫的异常。他们必须要在这之前将这里的一切安排妥当,逼周衍退位,让代王顺利登基。周衍在此刻提出了这个要求,难道他对叶驰投诚之事,已经产生了怀疑?
“代王,大事为重。”蒲辰道了一声,目光直逼周衍,“我蒲辰今日举事,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陛下休想用生死威胁与我。今日陛下给我下毒之时,我尚未举事。可见陛下早就打算当庭毒杀朝廷重臣,在场的百官若心中对此人所行卑劣之事还有疑惑,那今日他给我下毒就是他所有罪过的最好佐证。陛下得位不正,残害手足,勾结外族,诛杀重臣,罪行昭昭,不配为君。从此刻起,臣,奉代王为君!”
周衍死死盯着蒲辰,他这一辈子,没有见过真正将生死置之度外之人。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的命都不爱惜,那他就没有任何弱点可抓。他的豪赌,竟然在这一个人身上,赌输了?
他不甘心,盯着他道:“你真的不怕死?”
蒲辰和周衍对视着,他其实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个人。五年前,在朝阳殿,他以为他是被楚王压制的嫡皇子,所以助他登基;四年前,武昌之战,他拒不出兵,害他差点失守武昌,他以为这是他的君王之忌;三年前,在这洛阳宫中,当他和大阏氏对质之时,他才恍然发现,他曾经拥立的君主,竟是这样的一个残害手足,勾结外族的卑鄙小人。而此刻,从他的眼神中,蒲辰看不到任何他对所做之事的悔悟之心,他看到的,只有他眼底深不见底的黑暗,和一个赌徒临死前的疯狂。
他中的毒药是慢性的,三十日后就会毒发身亡……等等!三十日!原本他和南平长公主大婚后就是要在洛阳宫中停留三十日!这毒药,确实是周衍处心积虑下给蒲辰的,他其实,根本没打算让蒲辰活着走出洛阳宫!既然如此,那这个毒药,根本就不可能有解药!只要有解药,蒲辰在这三十日中就有获救的可能,周衍不会也没有理由给他这样的机会。
蒲辰心中一凉,但他目光从未像此刻这么明亮。他盯着周衍,一字一顿道:“你的毒,没有解药。”
这句话像是打在了周衍的命门之上,若说刚才他还有最后一丝赌徒的狂热,那蒲辰说出这句话后他一下子面如死灰。他其实根本没有底牌了,他装作有底牌的样子,想换取自己的一丝生机,但是他的对手,此刻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他已经将他看清了。
“哐当”一声,文韬抵着周衍的剑掉了下来。蒲辰那一句“没有解药”一出,他只觉得五内俱焚,喉头一甜,竟是喷了一口鲜血。
79、79.
“文韬!”蒲辰以轻功一跃飞至文韬身边。文韬的一口血几乎都喷在了他的银狐之上,那银狐本是纤毫毕现的银白,此刻染上点点血斑,像白雪中的红梅。
蒲辰半扶半抱着文韬,他感到文韬浑身战栗,他用自己的袖口给文韬擦拭血迹。他的袖口本是绣着金线的喜红色,此刻染上了难看的暗红的血迹,他却丝毫不以为意。他明明自己命不久矣,可是任是傻子也看得出他此刻全部的心神全部在文韬身上。
别人还尚可,可此刻在角落的南平公主忽然瘫软在地。这个眼神她太熟悉了,那是上元节之夜让她沦陷的那个眼神。那夜的蒲辰站在月华之下,手里拿着一盏白兔花灯,眼中的温柔如秦淮河的水一般溢了出来。南平公主将这个眼神深深地刻在了心底,这是她费尽心思要嫁的男子,也是她下定决心要守护之人。她不是不知道蒲辰心有所属,可是她怎么也没想到,蒲辰心里的人竟然一直在他身边,还是个男人!
南平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空虚。原来,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痴望,是水中捞月,是镜中摘花。蒲辰不仅从来没有属于过她,他也永远不可能属于她。
而此刻的文韬,心中涌起的是一阵又一阵的绝望。他做了万全的准备,蒲辰进入洛阳宫后一切的饮食他都会检查,唯独这周衍御赐的酒。周衍倒酒之时,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动作,又见周衍和南平公主都饮了酒,文韬才没有额外提醒蒲辰,谁知……还是自己太幼稚了……
他望着蒲辰,他眼中只有对自己的关切和温柔,仿佛他的命不久矣并不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他的心剧痛起来,在这一个瞬间,他忽然明白了四年前武昌之战后的那个中秋,蒲辰对他说过的话。
“如果是我以身犯险,你又是什么心情?”
一直以来,每一次自己为了蒲辰冒险,他都会生气,他甚至一度不明白蒲辰为何会生气。为了大业,为了爱人而死,难道不是这乱世中最好的归宿吗?可是这一刻,文韬突然明白了。在这诡谲的乱世,死是一件过分容易的事。如他自己所说,人生如朝露,彼时他总是轻易赴死,因为心无牵挂,而一旦有所牵挂,这牵挂便会成为他最大的软肋。他总以为,他有一天会为蒲辰而死,那时他会心满意足地闭上双眼,为自己的死得其所而无愧于心。可是他从没去想过蒲辰的心情,所爱之人在自己面前慢慢死去,自己无能为力,而往后的余生,只有永无止境的后悔和绝望,如无间地狱。
如同此刻。
文韬感到又一阵的气血上涌,似是又有鲜血要喷涌而出。周御见状道:“带他下去喝点水,他应是一时经脉气血错乱,不会有大碍的。”
蒲辰应了一声,一把将文韬打横抱起。
周御赶紧制止道:“大司马,你……你还是休息一下。”他眼中闪过一丝阴影,他的直觉告诉他,刚才蒲辰说的是对的,周衍给他下的毒没有解药。
蒲辰淡淡笑了一下,用余光带了一眼已经失魂落魄的周衍,像是疲惫至极道:“这里就交给代王了。”他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仿佛这大殿中发生的事与他再无关联,他只想带着文韬离开这里。
周御顺着蒲辰的目光狠狠盯着始作俑者周衍。他今日大势已定,满朝的百官都已向他俯首称臣,只要再将周衍关押起来,软禁起来,博一个“仁君”之名,天下何愁不平?
可是他咽不下这口气,他看着蒲辰抱着文韬的背影一步一步走出神武大殿的样子,他没有办法再对周衍维持“仁君”的假面。他只知道,三年前在这里,如果没有蒲辰和文韬,他无法活着出去,三年后的今天,蒲辰中了不治之毒,他无法饶恕杀害他的凶手。
他的手紧紧抓着剑柄,此刻要是齐岱在他身边,一定会劝阻他千万不要冲动,千万不要当着百官的面杀周衍。周衍毕竟为君,在百官面前弑君,无论如何都是大忌。可是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拔出了剑,他一步一步走到周衍面前,用剑指向了他,涩声道:“本王最后问你一遍,大司马之毒,是不是真的没有解药?”
周衍今日满盘皆输,此刻他感受到了周御的杀气,狂笑了起来:“没有,自然没有。朕给他下的毒,名为‘晦终’,晦终晦终,一月为晦,晦满即终!哈哈哈哈哈!”
“大司马是你的胞妹今天要嫁之人!你竟如此恶毒,连你胞妹的终身幸福都弃之不顾!”周御吼道。
周衍已入癫狂,他大声回道:“那这天下有没有谁在乎过朕?朕贵为天子,手中的兵马竟然不及大司马,哈哈哈哈,你们说,朕是不是一个笑话,哈哈哈哈哈哈!”他脸色一变,带着冷笑道,“朕从未打算让大司马活着走出洛阳,一个月后,大司马病逝,而朕的胞妹,她会有一个月的身孕,这个孩子,就会成为蒲氏之主,武昌军之帅,哈哈哈哈!”
原来是这样!周御直到此刻才明白周衍毒杀蒲辰的真正用意!他忌惮蒲辰已久,即便联姻也无法让他真正放心。武昌军有十五万之众,若是贸然杀了蒲辰,这十五万大军难免会举事暴|动,可是,如果蒲辰死的时候留下了血脉,而且是和公主的血脉,那这十五万武昌军自然会奉这个孩子为主,而周衍,作为这个孩子的亲舅舅,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收回武昌的军权。
“可是,你怎么能确定,一个月后,公主会怀有身孕?就算公主有了身孕,你怎么知道生下的一定是男孩?”周御抓住了这个计策中唯一可能的漏洞。
谁知周衍竟像是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般,不可思议地望着周御,冷笑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朕的皇弟原来还是这么单纯。”
周御盯着周衍的眼睛,忽然全明白了,公主有没有怀孕,生下的是男是女,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蒲辰大婚后在宫中住了一个月,一个月后病故,那时的公主只要声称自己已有身孕,足月之后,拿出一个男孩,他就是蒲氏之主!蒲辰的兵马远在武昌,他们只能接受这个蒲辰唯一的“血脉”!
“你简直……丧心病狂!”周御双眼血红,他已经失去了最后的耐心。这样的一个人,多活一个时辰他都难以忍受。周御说罢就将剑高高举起,指向周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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