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昆一案已定案了。”周御又补上了一句,“他本就犯了十恶不赦之罪,你当庭杀他也算不得什么,我今日就放你出去。”
齐岱抬起眼,望着周御一脸急切的样子,忙道:“此事陛……你不用太急。”齐岱觉得若再称他“陛下”,周御会更不高兴。
听他称自己为“你”,没再称“陛下”,周御像被安抚了一样,整个人松弛了下来。他登基两月有余,万事操心,每日白天和百官周旋,夜里和宫人内侍相对,每时每刻都仿佛戴着面具。蒲辰和文韬在壬子之变后不久就回了武昌,整个洛阳宫中再没有他真正信赖之人。每天夜里,在空荡荡的寝宫入眠的时候,周御都觉得格外孤独。他没有一刻不在想着把齐岱放出来,有他在身边,他才能真正安心。
齐岱见周御松了心神,趁机将手臂抽出,软言劝道:“谢昆十恶不赦不假,我当堂杀朝廷命官也是真。当日迫不得已,我虽暗中抓了百官家眷,假托叶驰之名要挟百官,但谢昆不死,朝堂终究难定。如今,我就算出了这昭狱,也不能再立于朝堂之上了。杀害朝廷命官的凶手还能官复原职,就算百官嘴上不说,心中也会认定陛下偏私。”
“你难道当日杀他之时就想好了?”周御急切道,“你是为了报齐氏之仇才帮我的。现在谢昆已死,周衍此生也不得再见天日,所以,大仇得报,你再出昭狱之时,就是白丁之身,和我再无瓜葛了是吗?”
周御觉得一颗心沉了下去,蒲辰也好,齐岱也好,在他一无所有,差点无辜枉死之时拼了性命来救他,可如今他终于登上九五之尊,他们却一个一个都离他而去。
“我还想见到科举制呢。”齐岱眉眼弯弯,倏尔一笑。
周御的一颗心又被吊了起来:“你是想出去之后参加科举,再入朝堂?”他踱了几步,恍然道,“以思钧你的才识,中科举是十拿九稳的,那时,我再立你做丞相。”
不料齐岱却道:“我说了,我不再入朝堂了。科举,我也不会参加的。”
“为何?”
“科举取士,重在公正二字,你若早就想好了立我为相,这科举就没有意义了。第一次科举至关重要,所选之人不该是我这样的,而应该向寒门倾斜,选出真正有才学的治国栋梁。”
“我不明白,你在朝堂深耕数年,对百官了如指掌。为何就不能留在朝堂帮我?你杀了谢昆,就算不宜官复原职,我也可以给你降级罚俸处置,过了几年再升迁也是一样的。你为何一定要走?”周御难掩失望,质问着齐岱。
齐岱没想过周御的反应这么大,反而让他下面的话有点说不出口,但面对周御赤诚的目光,齐岱又忍不住开口道:“立于朝堂之人是臣,不只是陛下之臣,更是天下之臣。为臣者以公心为上,我做不到,所以我不愿做天下之臣。”
“那你……”
“我只想辅佐你。”齐岱终于将这句话说出了口,他尽了最大的气力讲这句话说得尽量平静,让人听不到暗藏的汹涌波澜。
周御的不解仅仅持续了一瞬,他很快就明白过来,齐岱不愿做朝臣是因为他的私心,而他的私心……正是自己!
周御心中一震,还未来得及接口,齐岱已经继续道:“朝臣,我已经做够了,好人,我也已经做够了。这天下很多事不是好人能做成的。你既然是我选择的辅佐之人,从今以后,朝臣做不了的事,就由我来做。”
周御一时震动,一时又心乱如麻,作为君王,他要做很多事,有一些可以拿到明面上由朝臣去做,大家博一个明君贤臣之名,两相便宜;可还有一些是拿不上台面的,做这些事的人注定见不得光,甚至要谤满天下,受尽天下人误解。齐岱所言,自然是要做这后一种人。历朝历代,愿意做这种事的,无外乎为了野心,为了利益,可是齐岱明明有霁月清风之名,明明可做定鼎朝廷的重臣,为何要孤注一掷做见不得光的事呢?
难道是为了自己……
周御压抑着心中的猜测,盯着齐岱,尝试从他看上去坚不可摧的外表下找到佐证。他的目光最终落到齐岱来回摩挲微微颤动的手指上,齐岱的手有一大半藏在囚衣的袖口之中,若是平日所穿的大袖衫,齐岱现在手指的位置周御绝无可能看到,可是此刻齐岱大概是忘了穿的囚衣袖口比大袖衫短了一大截,他手指不自然的颤动就这样落到了周御眼中。
周御不再有疑,伸出手像往常一样抚了抚齐岱的肩膀,齐岱原本标准的和煦笑容忽然就一滞,周御手掌一用力,一把将齐岱揽进自己怀中。他比齐岱略高,此时清晰地感受到被自己突然抱住的齐岱发丝微颤,浑身僵硬。周御沉声道:“思钧,你这不是私心,是私情。”
齐岱方寸大乱,他在朝堂蛰伏数年,早就把掩藏自己的本事练就得炉火纯青,可是每次一遇到周御,他所有的伪装就仿佛荡然无存一般。周御说的没错,他辅佐他,不是私心,是私情。齐岱自己也说不清楚这份私情开始于什么时候,只是,当他意识到的时候,他早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暗中羁押百官家眷,神武大殿诛杀谢昆,这一桩桩一件件并非出自公心,而是私情。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让周御登基,待他登上九五之尊,他愿意为永堕黑暗他荡涤浊世,换他一世圣明。
周御良久叹了一口气:“若论私情,我扪心自问,惟独对你做不到问心无愧,若非如此,我万万不会同意此事。”
齐岱心中一震,刚想开口,就被周御打断道:“你猜,蛰伏的三年,我为何化名文山君?”
“难道不是陛下名讳峻纬,峻,从文,从山?”
“倒也不是只有我的字从文从山……”周御轻声道。
齐岱大惊,这才意识到有些事情并不是巧合。比如自己的名字,齐字从文,岱字从山……
周御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像是低语,却又字字清晰:“做我的朝臣,我日日只能在神武大殿见到你,和你隔得那样远,连你的脸都看不清。做我的私臣,整个洛阳宫随你进出,便是你想歇在宫中也便宜得很,我给你备着广陵的茗香,再找一个广陵的御厨为你做膳食……”
“陛下……”
“叫我峻纬。”
“嗯,峻纬。”
——第三卷完——
第四卷 木秀于林
82、82.
新始二年。新年刚过,新帝周御就颁布了登基以来的第一道全国性的策令:世家占田令。
武昌,大都督府。
刚过了新年,寒气还是很重。蒲辰在文韬受伤后每到数九寒天就在房间里铺上毛毡,摆上好几个炭火盆,热得唐宇每次进来都浑身冒汗,又不敢置喙自家家主的英明决策。文韬前几日染了风寒,这事细说起来蒲辰也有责任。那日军中有宴会,文韬晚上多喝了几杯酒,洗了澡后就贪凉少披了一件外袍,还非要蒲辰在房里教他新创的右手剑法,美其名曰只有在房中才看得清楚动作。蒲辰拗不过他,只穿了中衣给文韬舞了一遍。文韬尚不满意,便要蒲辰一个一个动作教他,自己赤着脚踩着毛毡咯咯地笑。他平时甚少喝酒,那日酒后满面春色,又笑得那样好看,蒲辰教着教着自然就没忍住,两人便在毛毡上滚到了一处。事后文韬就着了凉,蒲辰悔了好几日,想责备他几句见他猫在床榻上甚是可怜,脱口而出的话就咽了回去,从此只好每夜紧紧盯着他穿外袍和袜子。
此刻文韬正披着一件宽大的锦袍,两只手缩在袖口里小幅度地晃着,眼睛盯着案上的策令骨碌碌地转。蒲辰余光一瞟就知道文韬又在动脑子,便有些不满道:“昨日风寒才刚好一些,这两天不要劳神了。”
文韬两眼放光道:“阿蒲,世家大族要被洗牌了,你来看。”
蒲辰凑到文韬身边,将案上的策令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这是周御旬日前颁发给景朝各大世家的一道策令,上书曰“世家占田令”,给了世家大族半年时间整顿各家的田亩庄园及食邑人口。世家,无论大小,占田不可超过千亩,食邑人口不可超过八百户。半年后,朝廷会委派特使巡访各州,到时候若仍有世家违规占田,朝廷将治重罪。
“这道策令是打在了世家大族的命门上啊。”蒲辰道。
世家大族,多有上百年的根基,占地无数,子弟众多,家族中既有德高望重的长老传授文道和家学,又有武师传授武艺和兵法,相当于垄断了文治武功。这些世家,无论治世乱世,总能明哲保身。景朝□□平定天下之时,世家大族有不少或出兵助力,或以谋略相辅,景朝创立后更是由世家基本垄断了朝堂。世家,既是王朝的根基,又渐渐成为王朝的沉疴。这沉疴本来几无可能去除,直到北燕南侵几乎扫平了整个江北,原来的世家大族瞬时分崩离析,作鸟兽散。正所谓不破不立,北燕南侵,固然带来了深重的灾难,但也彻底瓦解了世家的根基,像是连着脓疮拔除了整块皮肉般扫清了周御重新洗牌的障碍。
文韬点头道:“不错,而且这个时机,选得正好。”
周衍在位时,虽然曾纵容不少北方士族回到故土复兴各自的世家,但毕竟时日不多,世家还未成势。周御在此刻精准出手,规定了世家大族的占田和食邑之数,无疑给世家大族们套上了铁链。千亩之地,八百食邑,放在七王之乱那会儿,根本就是个不入流的规模,此刻,江北刚刚光复不久,这个规定却也不算苛刻。给了世家半年的整顿期,半年之后,若仍有违规圈地的,朝廷就能名正言顺地重拳出击。如此,世家侵占的地能被朝廷收回来,这第二步分田于民才能实施。周御这一招走得精妙,既没有马上打压还未在江北成势的世家大族,又为将来还田于民打好了基础。
“阿蒲,你们蒲氏的原籍在并州晋阳,鼎盛时曾有田亩上万,食邑数千,这道策令既然到了你手里,怕是也要你去整顿吧。”
蒲辰点点头:“我们蒲氏原本在晋阳有极深的根基。北燕南侵后,多年的根基付之一炬。如今,江北既然收回来了,我这一支虽没有迁回原籍,但旁支就不好说了,他们此刻恐怕正在晋阳圈地呢。”
“你们蒲氏最初占田多少?食邑多少?”
蒲辰想了想道:“蒲氏在我父亲掌事以前也不过是中等的世家规模,占田八百余亩,食邑六百余户,都没有超过世家占田令的规制。”
“那现在的蒲氏各支户籍人口你有吗?”文韬抬眸。
“我这一支是嫡支,其他各支的人口每年都会报给我。今年各支的户籍人口年前刚送来。”
“给我。”文韬说得干脆。
“你干嘛?”
“帮你分田。”文韬哼道,“陛下这一步是关系社稷的大布局,要撬动世家大族的根基,就从这道策令开始。你地位特殊,出身世家,和陛下又交好,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呢。你们蒲氏要是没遵循好这道策令,后面就难了。”
“这是我家的事,哪里用得着你费神。我找熟识家族事务的几个幕僚来做就好了。”蒲辰揉了揉文韬的额发。
文韬在听到“我家”两个字的时候睫毛翕动了一下,像是有一瞬的落寞。不过他面上不显,沉声道:“此事决非小事,别人做我不放心。”
蒲辰见他态度异常坚决,最初的一点调笑之情此刻荡然无存,心中略一思索,这才意识到恐怕刚才下意识的“我家”两字多少伤了他的心,便不动声色地帮他把锦袍裹得紧一些,笑道:“好,我家的事就是你的事,只不过今日不要劳神了,明早把户籍和田册一并给你。”
文韬眉眼一弯,缩在锦袍袖子里的手又晃荡了起来。
凡事经了文韬的手,没有一件不是快速搞定的。不过短短几日,文韬不仅将蒲氏各支的人口理得一清二楚,更是把蒲氏在晋阳的田地按位置、水旱、历年产量等分了甲、乙、丙三等,一一分配给蒲氏的各支。当文韬最终将蒲氏的分田方案做成一张图册交给蒲辰时,蒲辰不由打心眼里叹服。田地为农桑之本,分田不均常常是各个家族祸起萧墙的根由,甚至是一国覆灭的隐忧,他父亲在世之时,对于家族分田之事就极为重视,不过也没有文韬做得这么细致的。
蒲辰揶揄道:“韬韬还真是贤内助啊。”
文韬有点不好意思,不过又想起一事询问道:“此事交由谁来办?”
蒲辰尚在思索,一看文韬的表情:“你想好了?”
文韬笑而不语,蒲辰眉毛一挑,又看了一眼手中文韬做好的图册,见有五十亩良田做了特殊的符号,上书一个“项”字,瞬间了然,便叫来唐宇道:“把项将军叫来。”
一刻钟后,项虎已经抱拳进来道,“家主找末将何事?”
蒲辰望着年过半百的项虎,想着他为了蒲氏效忠两代家主,心中感慨,郑重道:“陛下新颁布了世家占田令,世家大族所占田亩不得超过一千,食邑不得超过八百。这两年,陆续有蒲氏的旁支回到晋阳的旧坻,所占的田亩和食邑恐怕不会少。你就代我去一趟晋阳,按照我们蒲氏最初的规制,将各支按人口分好田亩食邑,每一支应分的田亩和食邑文主簿都标注在这份图册上了。我在武昌走不开,你是跟着我父亲的老人了,他们不敢不敬你。半年后,朝廷特使巡访之前,我亲自去一趟晋阳督查。”
项虎一向在军营效力,大字都不认识几个,一听家主的吩咐,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文韬见状,便起身将图册亲自交到项虎手中道:“项将军,这一趟我和将军同去,将军不必挂心,我自有安排。”
蒲辰从刚才起就已经猜到文韬的意图,图册既是他制定的,他亲自去是最好的,可是他的资历压不住,手中又无兵马威慑,和项虎同往可谓相得益彰。他对着项虎道:“不错,这次让你过去,一是你的资历压得住蒲氏各支,二是你这些年在蒲氏劳苦功高,我记得你家原籍也在晋阳,趁着这次的机会,我将蒲氏名下的五十亩良田划给你们项氏,给你安顿你家里的人。将来你告老后想留在武昌或回到晋阳原籍都可以,也不枉费在我们蒲氏辛苦半生。”
项虎原本听到家主派自己去晋阳还有些头大,直听到最后才真正明白家主的用意。他戎马半生,已近知天命之年。北燕强敌已去,他也可以告老还乡了。能回到原籍晋阳,一直是他的夙愿。原本还想着筹措资金在晋阳置办田产,如今,蒲辰竟然直接将蒲氏的良田划给了他。这五十亩良田在蒲氏鼎盛的时候或许算不得什么,可现在,整个蒲氏所占的田亩只有八百多亩,竟还能给他们项氏划出五十亩!他心中大为感动,下跪抱拳道:“家主对我们项氏的大恩,末将无以为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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