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才就说过了,我出走广陵学宫时就立誓靠着自己闯出一番事业。我从来没有变过,从前,这事业是你的武昌军,如今,这事业是齐岱的司鉴阁。”文韬的目光直直盯着他,眼中的光芒刺得蒲辰一阵阵生疼。
蒲辰的思绪已经完全混乱,根本就是凭着下意识的本能在回应,直到此刻心中的痛感才完全蔓延开,涩声道:“所以,我们……我们之间,都是假的?”
文韬微微仰头,闭上眼睛:“我也没把握说全是假的。只是阿蒲,男子立于天地之间,情爱一事何足挂齿。何况,真真假假,何必执着?”
蒲辰深吸了一口气,拆分武昌军本就让他心力憔悴,如今又遭到文韬的当头一棒,他只觉得从心底涌上来的一阵又一阵的绝望感。
殿门吱呀一声开了,齐岱一袭黑衣从偏殿走了进来,他觑了觑二人的表情微笑道:“谈完了?”
蒲辰略微失去聚焦的目光又回到了齐岱身上,他盯着他道:“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问齐司鉴。”
齐岱做了个“请”的姿势。
“文韬既然犯了科举舞弊的重罪,齐司鉴打算如何处置他?”
文韬的余光瞟向了齐岱。只听齐岱不急不徐道:“大司马府和吏部勾结不是小事。刑部那里不便处置,自有司鉴阁来处置。至于大司马你,也逃不掉御下不严,徇私枉法之罪,这就要等陛下处置了。”
“我问的是他!”蒲辰吼道,“你要将他如何处置?”
齐岱脸上的笑意又深了几分:“我和文韬是旧交了,他虽身犯重罪,但离了大司马府,有如猛虎失去利爪,既然关押在我的司鉴阁,我必好好看管他,只要他愿意,我必让他人尽其能,物尽其用。”
蒲辰心下一沉,文韬犯了重罪,理应严惩,而齐岱“人尽其能,物尽其用”几字暗合了刚才文韬所言,他果真有心招揽文韬。
那么,文韬就没有骗他……
蒲辰万念俱灰,一言不发走出了正殿。
殿外,狂风暴雨。蒲辰像毫无知觉一般走进雨中,雨水狠狠打在身上,没有痛,也没有冷,只有无止尽的麻木和黑暗……
104、104.
蒲辰刚走,压抑已久几近崩溃的文韬猛咳了一阵,齐岱将自己的帕子给他,文韬像是要把自己的心肺都咳出来一般,在帕子上留下了点点血斑。
齐岱给文韬上了茶,见他渐渐缓下来了,幽幽道:“文韬,你这一手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真是让人叹为观止,我自愧不如。大司马走的时候可是面如死灰,魂魄都不在身上。”
文韬面色惨白,手指微微蜷缩:“刚才,蒲辰问你最后一个问题时,我还以为要露馅了。后来一想,你怎么可能真正放我和他在这里密谈?我们说的每一句话,你都听到了吧。”
“陛下确实被我支走了,至于我的耳目,一直就在偏殿。你前面的谎话说得那么好,我一个旁观者都快要信了,又怎么会在最后一刻让你功亏一篑呢?”
文韬苦笑了一下:“既如此,你要我做的事我都做到了,你是不是也该遵守承诺了?”
“自然。”齐岱浅浅一笑,就和两日前他在司鉴阁找到文韬的时候一模一样。
两日前的晚上,文韬正在司鉴阁闭目养神,自从那日齐岱让他考虑要不要服下鉴真散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齐岱来的时候已是深夜,虽带着笑意,但神经却绷得很紧。
“我带你去见一个人。”齐岱那晚难得没有一句寒暄,直截了当带着文韬去了一间密闭的牢房。里面的人四肢捆着,头上罩了一个黑布袋。
文韬一见那人的身形,心中已是一紧,齐岱“嚯”地拉开罩在那人头上的黑布袋,文韬心下一沉,果然是项虎!此刻他双眼紧闭,似乎在昏迷之中。
“他怎么在这里?”文韬惊道,“你去了蒲府?”
齐岱摇头:“大司马的府邸,我可不敢乱抓人。项将军是在洛阳宫中被我的暗卫所抓。”
“洛阳宫?他为何会在洛阳宫?”
齐岱狠狠拍了拍项虎的脸对文韬道:“你自己问他。”
项虎悠悠转醒,一眼看到文韬,惊呼道:“文主簿!”
文韬一把扯住项虎的衣襟:“项将军怎么会去洛阳宫?”
项虎恨恨看了齐岱一眼:“我没什么好说的,要杀要剐随便!”
“要杀要剐?项将军的话说得好轻巧啊。项将军犯的可是刺杀陛下的死罪,你交给陛下的洛阳宫密道图刻意隐瞒了一处,今夜你带着武器就从这条密道偷偷潜入了洛阳宫,意欲刺杀陛下,被我的人当场抓获。证据确凿,你自然是死罪难逃,按律就连大司马也难逃干系!”齐岱道。
“家主对此事一无所知,全是我一人所为!”项虎吼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和家主没有关系!”
文韬强压着自己的震惊,迎着齐岱的目光,项虎为何会突然行刺周御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盯着项虎道:“到底出了何事?”
项虎悲愤交加:“今日我反正横竖是要死在这里了,干脆说个痛快!陛下欺人太甚,武昌军被撤番号,家主竟然忍气吞声!如今,连文主簿都被抓了,陛下是要将我们大司马府逼上绝路!我们十五万武昌军,都是陛下登基的功臣,死了那么多兄弟才有今日。陛下容不下功臣,我凭什么要容得下陛下!”
“住口!”齐岱喝道,用一团布堵住了项虎的嘴,以免他再说出什么狂悖之言。
项虎咿咿呀呀不知还在说些什么,文韬深深看了齐岱一眼,看来此事就是因为拆分武昌军而起。拆分武昌军,蒲辰和文韬提过,文韬想过此事艰难,但没想到项虎竟惹出了这么大的祸事,竟想利用密道刺杀周御!齐岱向他使了个眼色,带着文韬离开关着项虎的牢房。
“陛下目前如何?”一出来,文韬就直言相问。
“陛下无事。项虎的密道直通明政殿,万幸陛下当时不在殿中。”
“不在殿中?”文韬皱了皱眉,“难道此事陛下还不知情?”
齐岱笑了笑:“若是陛下已经知情了,惊动了禁军,那此刻关在这里的就不止项虎,还应该有大司马了吧。”
“为何?”文韬大惊,“如果我没猜错,大司马的十五万武昌军是陛下和你的心腹大患,此刻大司马府上的将军出了这样的谋逆大罪,以此给大司马治罪不就一劳永逸了吗?”
齐岱望着他:“我承认,你说得有道理。可是,此事我不想让陛下知道。”
“为何?”
齐岱轻吐了一口气:“其一,今日之事是项虎一人所为,和大司马无关,大司马并不知情。”
“你怎么能确定?”文韬心中疑惑。今日之事,确实不像有蒲辰参与其中,以他的性子,不可能允许项虎一个人做如此冒险鲁莽之举。但是齐岱能够确认蒲辰没有参与,倒让文韬颇感意外。
“你不愿喝的鉴真散,我让项虎喝了。”齐岱道,“该审的我都审了,要不是我确定此事果真和大司马无关,你以为我会轻易放过他吗?”
“原来如此。”文韬道,“那为何不告知陛下,反而来告诉我?”
“你一向聪明绝顶,不如来猜一猜。”
文韬思忖片刻:“你特地将此事告诉我,我没猜错的话是为了和我交换一些东西吧。项虎一事在你手里拿捏着,随时可以捅到陛下或者禁军那里,那时,不管大司马有没有真的参与,整个大司马府都是死无葬身之地。”
齐岱拍了拍手:“果然,和你合作就是省力。”
文韬冷笑:“那我手里到底有什么你要的筹码? ”
齐岱望着他,一字一顿:“科举舞弊的证词。”
“我说了,此事与我无关。”
“我知道,所以才要你作伪证。”
“伪证?”
“科举舞弊的名单整个刑部乃至朝廷都心知肚明,连民间都在议论此事,迟迟定不了案就是因为你不认罪。我知道你是无辜的,大司马也是无辜的,陈贸那小子已经都招了,郑庸临死前把你的名字写上就是为了让陛下投鼠忌器,不敢详查此事。可是,此事若不详查,若不严惩,陛下的科举之策就再难取信于人了。”
“你大可早点结案,将查出来的结果公之于众,我是无辜的,大司马府也是无辜的。”文韬道。
“你以为我不想吗?”齐岱意味深长看了文韬一眼,“如果这个案子最后的结果是除你以外的二十五人全部定为舞弊,而只有大司马府是无辜的,你觉得旁人会怎么想,百官会怎么想?”
文韬心下忽然一沉,天下皆知大司马在周御登基一事上所出的力,他出自大司马府,获得科举榜首之位,又出现在郑庸的舞弊名单上,就算周御和齐岱声称他是无辜的,大司马府是无辜的,世人会怎么想?
文韬沉声:“世人会以为陛下徇私枉法。”
“不错!就算我手上有证词,甚至有证据证明你是无辜的,百官和天下的寒门子弟并不会相信。他们只会认为因为陛下和大司马私交甚好,所以徇私枉法。”
“所以我就要承受这个不白之冤?”
“我说了,我们是在交换。如果你愿意合作,承认参与科举舞弊,那么,郑庸名单上的二十六人可以一网打尽,那些世家大族们再也不会抱有任何侥幸,即使是大司马府涉罪,一样严查!只有如此,陛下的这第一次科举才不会功败垂成,陛下才不会失去天下士子之心。”
文韬皱了皱眉:“如果我承认了参与科举舞弊,定会连累到大司马。”
“哼,大司马怎么都会被连累。”齐岱幽幽道,“大司马功勋卓著,要拆分武昌军,他手下的人如何咽的下这口气?拆分又怎么可能一帆风顺?只有大司马被降罪了,武昌军才能更顺利,更正大光明地被拆分。大司马不是被项虎连累,就是被你连累,你说他是因为谋逆被连累的好,还是因为科举舞弊被连累的好?”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和你做这个交换,承认大司马府参与科举舞弊,你就会放过项虎刺杀陛下之事?”
“不错。”齐岱正色,“项虎的事可以就此揭过,从此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手里的暗卫,你也尽管放心。”
文韬将此事从头到尾思索了一遍,他狠狠咬了咬嘴唇,渗出了点点血丝。武昌军被拆分,军中难免愤愤不平,而武昌军一旦有变,动荡的是整个大景。而只有蒲辰获罪,而且是因为自己而获罪,军中之人才不至于哗变反抗。文韬沉声道:“我可以和你做这个交换,也可以承认大司马府参与科举舞弊。可是,蒲辰不会信的。”
齐岱轻笑:“那这就要看你的功力了。他信不信取决于你怎么说。你若说得他不信,从此恨上了我,恨上了陛下,甚至要依仗武昌军做一些你我都不愿看到的事,那大司马可就坐实了谋逆之罪,到时候你也好,大司马也好,都难逃一死。”齐岱意味深长地看着文韬,“可是,你若说得他信了,他从此只恨你,恨你连累了大司马府,恨你害得他失去清誉,恨你让他蒙受不白之冤。到时候,若是陛下仁慈,说不定还可以保住他在幽州的统帅之位。”
文韬牙关打颤:“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可是你给他的两条路,一条要他的命,一条诛他的心。”
齐岱转过了身,轻叹道:“文韬,你信不信,这第二条路,已经是我能想到的大司马最好的结局了。”
文韬丝丝地吸着冷气,他没有回答,他不愿意去想齐岱在这件事上可能是对的。如果只有诛心才能换得蒲辰的一条命,那这天下能当得起这个刽子手的,也只有自己了。
文韬缓缓闭上了双眼。
105、105.
文韬的思绪回到现实,对着齐岱道:“既如此,你要我做的事我都做到了,科举舞弊的伪证我做了,大司马也信了。接下来,你是不是也该遵守承诺了?”
“自然。”齐岱笑容浅浅。
“项虎,你打算则么处置?”
齐岱眼光一凛:“我可以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从此,他出现在洛阳宫一事就不会有人知道了。”
文韬沉默,项虎确实是留不得了,他多活一天,他刺杀周御之事就多一分败露的可能,自己所做的一切就彻底功亏一篑了。他想了想道:“你带我再去看他一次。”
齐岱若有所思看了文韬一眼:“没想到,你现在还挺有人情味的。”
文韬不答,齐岱也乐得送文韬一个人情,将文韬带到了司鉴阁关押项虎的密闭牢房。项虎的头还是用黑布袋套着,嘴上被塞了东西,发不出连贯的声音。
“时间不要太长。”齐岱嘱咐。
文韬点了点头,独自进了牢房,齐岱将门轻轻带上了。
文韬将项虎头上的黑布袋揭开,项虎见到是他,浑浊的双眼放出光亮,口里的声音也大了起来,只是,那声音听起来略带沙哑。文韬心中不忍,给项虎倒了一碗水,一把拿掉塞在项虎口中的布团道:“先喝点水吧。”
项虎凑着文韬递给他的碗沿将碗中的水一饮而尽,喘着粗气道:“文主簿,我是不是给家主惹了大祸?家主到底如何了?”
文韬放下碗,想起蒲辰离开明政殿时的背影,被他刻意压抑了很久的情绪一下子涌了上来,压得他差点透不过气。他心中虽怨恨项虎所为,但又不便对着项虎发火,事已至此,他只得冷淡道:“没事了,我都处理好了。家主没事了。”
项虎舒了一口气道:“如此,我也能走得安心了。”他望了眼文韬的神情,苦笑了一下道,“文主簿此刻心中必定在怪我鲁莽,连累家主。但此事,除了连累家主这一项外,别的我都不后悔。”
项虎知道自己死期不远,对着文韬断断续续将当日之事和盘托出。洛阳宫的密道是项虎亲自带人辛苦了三年才挖成的,当时蒲辰和文韬要他填上密道时他本就有些不乐意,又受了禁军统领韩绩的气,最后上交的洛阳宫密道图他自己就留了一手,故意隐去了其中一条密道。其实他当时也并没有太多想法,只是单纯地咽不下这口气。谁知,没过多久,武昌军竟要被拆分,他因为年迈,不用再去戍边,可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打算豁出一条性命。当年周御登基不就是因为密道吗?如今他若能凭着自己的本事将周御干掉,家主不就能名正言顺地做天子了吗?到时候天下再也不会有谁动的了武昌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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