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倏忽兮如白驹之过隙,然不得欢乐兮当我之盛年……周御反复咀嚼着这几句,望着齐岱微微蹙起的眉峰,他是想起了当年在学宫无拘无束的时日了吗?他们当年,就是在这座湖心小筑,他答应他,若是有朝一日他不再是无权无势的闲散王爷,他也不再为家族所限,若真有那一日,他可愿为他出山一试?后来,他果真没做成闲散王爷,齐岱也不再是风光无限的齐二公子,他们被命运裹挟着,走到了如今这一步。
齐岱,和你的少年时光比,你现在在我身边的日子开心吗?
107、107.
“九拍怀情兮谁与传……”周御轻声念着,话音刚落,齐岱的手指重重一挑,琴弦应声而断,这声刺耳的声音荡漾开去,最终融入窗外渐沉渐密的雨声中。
齐岱面色一滞,抱歉道:“琴弦经年未养护,我明日再……”
“思钧。”周御打断了他,他平视着齐岱,仿佛记忆中那个月旦评上以一曲《高山流水》惊艳四座的少年又回来了,他纤尘不染,一袭白衣,远离朝堂,在这世外桃源一般的广陵学宫心无杂碍地讲学著书。他明明什么都不能给他,却因为一己私情将他放在身边,任由他在朝廷那等险恶之地被一步步拉入泥沼。
“你,想回广陵学宫吗?”周御静静道。
齐岱一怔,刚刚断了的弦就在他指边,不知是琴弦在颤动还是他的指尖在颤动。
“你想回来吗?”周御盯着他,“从前,你为了家族之仇不得已入仕。后来,你为了我登基筹谋良多,甚至失去了朝臣之位。如今,我根基已稳,朝廷人才济济,武昌军也顺利拆分。你若是愿意,可以回广陵。我从前无法庇佑你,如今,只要你想,你一辈子都可以在此无忧无虑,做你从前最想做的事。你……愿意吗?”周御说到最后,有一丝不为人察觉的轻颤。
齐岱一直以来挂着的微笑突然消失,他的面色一片灰白。已是深秋,下了雨,窗外的寒风渐起,侵入他单薄的长衫,一寸一寸渗进皮肤。他不敢和周御对视,而是低了眼眸,用尽量平常的语气道:“是不是这样对你比较好?”
“对我?”周御苦笑了一下,“天子开不开心又有什么关系?于天下而言,天子就是坐在大殿之上的神像,最好无情,无欲,无求。但我不想你和我一样被困在洛阳宫中,困在司鉴阁里,你明明属于这里。”
齐岱怔了半晌,他在官场浸淫数年,从不将心中真正所想表露于外。然而,今日不同……他在心里默默做了一个决定,抬起头,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周御面前,在他面前跪坐下来,将双手放在周御的膝上,仰着头看着他道:“连你也不要我了吗?”
连你也不要我了吗?
周御的心像被人生生扯了一块,他怎么可能不想要齐岱呢?就是因为太想要他,但又知道什么都给不了他,这份愧疚才会日夜折磨着他。他想带他回广陵散心,可真到了这里,这份愧疚之情不仅没有消减,反而剧增,这里的一花一草,一琴一木都在提醒着周御,齐岱可以有更自由更开阔的人生,是因为他的一己私欲才让齐岱终日困于繁杂冗长没有尽头的朝政,让他因为自己承受那些本不属于他的黑暗漩涡。
他避开了齐岱仰望他的目光,涩声道:“我不忍心这样对你。”
“那你要如何对我?”齐岱轻声质问,“答应了让我做你的私臣又要反悔吗?需要我的时候让我为你做事,等你的事了了又将我一脚踢开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周御苦涩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若如今是定鼎朝廷的重臣,我自然希望你一直留在我身边,你能青史留名,儿孙满堂……”
“我不要这些。”齐岱也提高了语调,声音中带着一些不为人察觉的倔强,他第一次主动抱住了周御,将头埋在他胸前:“我早就什么都没有了……我父兄都曾是朝廷重臣,儿孙满堂,却在转瞬间一无所有。如今,我家仇已报,什么都不想要。”他停了停,吸了一口气道,“只想要你。”
周御从来没有听到过齐岱如此直白的表露,手下意识地抱紧了他,脑子却依旧在震惊和混乱之中。他不是不知道他们彼此的私情,但他没想到齐岱这样的人竟会亲口对他说出“只想要你”这样的话。
齐岱穿着的衣衫很薄,周御感到他身上的冰冷,尤其是他微敞的后颈,一股凉意刺得他的心很疼。他不自觉地就将双唇的亲吻密密落在齐岱的后颈上,想让他暖和一些,身体四肢也与他紧紧相贴,像是要驱散这雨夜的寒意。
“你身上太凉……我去关窗。”周御含含糊糊道。
齐岱却丝毫没有松手,两人相拥着跌跌撞撞拉下了竹帘,热烈而混乱的亲吻落在彼此身上,撞出一片凌乱的琴音。
周御将齐岱搬到了卧房,温暖的毛毡和棉褥多少安抚了二人的悸动,亲吻和抚摸都变得愈加轻柔,窗外的雨声也渐渐小了,像情人间的蜜语。
“峻纬……”齐岱用手止住了周御双唇的亲吻,目光如水,微喘道,“我要一个天子之诺。”
周御的心神像是要被齐岱的眼睛收走一般,用手理了理齐岱鬓角微湿的发丝,沉声道:“你说,你要什么……只要我给得起,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我要你……永远不再提让我离开的话。”齐岱字字清晰,“就是死,我也要死在洛阳宫。”
周御用亲吻堵住了齐岱,不让他再说下去,他不想让齐岱看到他瞬间涌出的眼泪。他从小位卑不得宠,几次三番遭到亲生手足的猜忌陷害,登基之后只能以宽和贤明立身。这么多年来,和他有生死之义的只有蒲辰,但即便是蒲辰,也是武昌之战他先伸了援手,蒲辰再投桃报李。他是君王之尊,他从未想过这世上竟会有人对他倾心交付,不求名分,不要权位,只求至死都不离开他……
他强忍着指尖的战栗解开了齐岱的衣衫,对着齐岱道:“天子一诺,重过千金。我既要了你,便永远不会再推开你……”
齐岱眼中闪着泪光,却粲然一笑,就像他第一次见他的样子。
第二日齐岱醒来的时候周御还没醒,手还维持着抱着他的姿势,呼吸悠长,睫毛微颤。看着天光已过了辰时,齐岱嘴角微扬,竟能在有生之年有这样一个周御不用早朝的清晨。窗外的雨已经停了,远处的鸟鸣依稀可辨。齐岱微转了一下头,周御就醒了,下意识地往齐岱那里蹭了蹭,嘟囔道:“今日无人催早朝,就在这里赖到午时。”
齐岱挪了挪身子,后腰那里便传来一阵酸痛之感。他面上未显,眉尖却动了一下。
周御眼尖,轻抚了抚他道:“弄疼你了?”
齐岱偏了头,轻道了声“没有”就挣扎着起来,对着周御道:“今日我要去学宫。”
“哦?”周御将双手枕着头,“去学宫做什么?”
齐岱起身,在周御的注视下略有些不自然地穿好了中衣,将有些散乱的长发系在了一处,就有了几分洛阳齐司鉴的影子。周御脑海中还盘桓着齐岱昨夜的样子,一时间便有些晃神。
“峻纬,我将广陵学宫改为官学如何?”齐岱道。
“官学?”周御一下子从昨夜残留的迷情中惊醒了,“你再说一遍?”
齐岱从容地拿出一件外袍,披在身上,坐在床榻上,对着周御道:“既然科举已经实行了,也就是朝廷选官的最后一环确立了。可是,光有最后一环还不够,若只有科举无官学,寒门子弟并无求学之门。虽说最后的考试公平,但是能考取的大多还是家中请得起先生,家门有私学的世家大族。”
“所以,你要立官学?向平民开放?”周御兴致大增,坐了起来,平视着齐岱。
“正是。”齐岱道,“各州府设立官学,接纳学生,绩优者送入朝廷的太学。当然,科举还是向所有人开放,但有了各州府的官学和朝廷的太学,就能让出自寒门的有识有才之士能够求学有路,报国有门。”
“太好了!”周御目光闪出了华彩,大喜道,“如此,就有源源不断的寒门子弟能为朝廷所用,再也不会有世家大族把持朝政的弊政了。”周御一骨碌爬起来,迅速穿好衣袍,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对齐岱道,“你是要将广陵学宫改为吴郡的官学?”
“不是吴郡官学,而是太学。”齐岱目光炯炯。
“把广陵学宫搬去洛阳?”
“正是。”齐岱道,“洛阳刚收复不久,原本的饱学之士都零落各处,与其在洛阳捉襟见肘地寻觅太学的先生,不如将广陵学宫的先生们请去太学。这里的先生本来就有不少是南景一朝从北方南迁而来,学识都是顶尖的,你可以放心。”
“我自然放心。”周御握了齐岱的手,“只是,这里本该是你们齐氏的私学,你……”
“我说过了,我早就什么都没有了。齐氏已覆灭,我也不会再回来了,我们这次不如就将学宫的先生们带去洛阳,愿意同去的学宫弟子也可成为第一批太学生。”
“那你……回洛阳后想掌管太学?”周御握紧了齐岱的手,“你若想在太学,朕便封你为祭酒。”
“这些先生和子弟和齐氏渊源颇深,为避嫌疑,我就不掌太学了。”齐岱轻轻在周御额上落了一个吻,良久道,“再说,比起太学,我更愿意掌司鉴阁。别人做不了的事由我来做,我才能毫无愧疚地在洛阳宫蹭到老死……”
齐岱的“死”字还没出口,已被周御用吻堵住,唇齿纠缠间,周御含糊道:“你放心……”
齐岱轻出了一口气,他想起了这次回广陵前跟他提起太学的人,是文韬。若不是文韬的带罪之身,其实他才是最适合掌太学之人。可是,文韬的意思很清楚,他不愿留在司鉴阁,也不愿留在太学,他只想离开。
罢了,待到一年后武昌军彻底拆分完毕,还是将文韬放出去吧……齐岱感受着周御越来越炽热的温度,文韬,他大概也是这样渴求着蒲辰的。
108、108.
一年后,幽州。
今年幽州的初雪来得格外早。过了中秋,还未到九月,初雪就来了。北地的雪下得急,下得猛,片片雪花遮天蔽日而来,将整个幽州城瞬间淹没其中。一阵阵寒风吹过,天地间都是肃杀之气。
客栈中走出一个青年公子,身材颀长,面容隐在大氅之下,若是仔细看上一眼,便能发觉此人长相实在是非常好看,只是略显瘦削,皮肤也是一种不太健康的苍白,在北地壮硕的男子间有些格格不入。
“公子啊,再往北官道狭窄,就不通马车了,下了雪更不好走。”客栈的掌柜望着这位公子的车马,搓了搓手为难道。
那公子微微思索了一下道:“我用这辆马车给你换一匹良马如何?马要耐跑的。”
“那敢情好!公子何时出发?”掌柜的眼睛都快笑没了。这青年公子的马车一看就是上品,套着的马虽然不如本地的耐力好,却也是匹良驹,换自己一匹马他可赚大了。
“快一点,我赶时间。”那青年公子丢下一句,一个人回到了客栈之中。
半个时辰后,马和马具一应俱全,青年公子一跃上马,熟练地用右手控制住缰绳,在风雪中沿着官道北上。
幽州军驻扎在信都城外,信都背靠燕山,设有和北燕的互市。信都是边陲小城,和武昌决不可同日而语。那青年公子在信都城内找了一处落脚之地,才过了酉时,外面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雪没有停下的意思,整个燕山已是一片白雪茫茫。青年公子要了一小壶酒,就着馒头喝了几口,一股灼烧之感滑下咽喉,北地的烧酒很烈,但能暖身。他从窗口眺望出去,驻扎在信都城外的幽州军军营已隐隐可见,军营深处是一片营房,最高的不过两层楼,看规制,应该就是幽州军统帅的大将军府。
青年公子轻叹了一口气,想起武昌曾经的大都督府,何等的气势恢宏,他一双好看的桃花眼中便露出了几分落寞。他将外袍脱了,换上夜行衣,额发高高束起,露出他眉眼精致的一张脸来,正是文韬。
齐岱遵守了约定,在武昌军一分为三完全安定下来后就放文韬离开了司鉴阁。他离开时,齐岱最后问了一句:“真的不考虑一下司鉴阁吗?你若是留下,我可以设法帮你摆脱罪籍,你之后还可以去太学。”文韬挥了挥手,毫无留恋地扬长而去。
像他当年离开广陵学宫时一样。
文韬用布蒙上面,趁着夜色潜入了幽州军的军营。幽州军的军营靠北的一面临着燕山,防范森严,而朝南的一面正对着信都城门,关卡相对较松。今夜风急雪大,在风雪的掩护下,文韬以轻功避开营中的军士,跃至大将军府的屋顶,找到一处可以避风雪的地方,观察起整个大将军府来。
从前在武昌的时候,蒲辰对于大都督府的亲卫安排得周密而严苛,这是蒲氏从蒲阳那一代起形成的传统。蒲阳一生多次遇刺,对于亲卫的要求非常之高。到了蒲辰这里,也只有在周御登基后武昌大都督府的亲卫数量才得以减半。如今到了幽州,文韬粗略一看,整个大将军府的亲卫数量不足武昌的十分之一,人员安排虽大体还是从前在武昌的模式,但从前很多亲卫如今已不在幽州军中,现在的亲卫战力比之从前差了可不是一星半点。
文韬根据亲卫的分布,判断出蒲辰的房间。文韬一眼望过去,见房间中还亮着烛火,一个男子的剪影映在窗边,文韬心中一颤,在心中描摹着这男子的侧影,和脑海中记得烂熟的身影一一比对。他脸上的线条紧了几分,应该是消瘦了,背不像从前挺得那么直,有一些佝偻,手边似乎还握着一个酒壶。文韬的心紧了紧,目光跟随着那人的侧影,谁知他并没有驻足多久,仰头将壶中之物一饮而尽,跌跌撞撞走了几步,便将房门大开,喝道:“酒,还有酒呢?”
文韬深吸一口气,那人踉踉跄跄,头发杂乱,脸上是青色的胡茬,身上随意披了件毛氅,就像信都客栈内随意可见的醉汉。要不是雪夜中他的一双眼睛还保留着从前的一二分冷峻的锋利,文韬差点就要认不出来眼前这人正是曾经的大司马,也是他一路北上唯一的目的,蒲辰。
一个亲卫赶紧跑过来,好言相劝:“大将军,今日喝得太多了。烈酒伤身,还是别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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