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辰抓起他的衣襟,狠狠道:“酒呢?”
那亲卫赶紧从怀中拿出两壶温好的酒,絮絮叨叨道:“大将军,您可不能这样作践自己……”
蒲辰拿过酒,将那人狠狠一推,只说了一句“滚”,踉踉跄跄回了房间。
文韬躲在暗处已有半个多时辰,他穿着的夜行衣本就轻薄,刺骨的风雪钻进他的身体,骨节已被冻得发白。然而,这些所有的寒意加起来,也比不上此刻他内心的冰冷。
文韬从军营中退了出去,回到信都的客栈,浑身的冰冷和僵硬过了半个时辰才有所缓解。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很累,但精神却异常清醒。他算了算时辰,这会儿已过了子时,他一路劳顿,却没有一丝睡意,眼前浮现的都是蒲辰喝醉酒的样子。他认命地叹了一口气,下了楼,默默去了客栈的厨房。夜已经深了,厨房无人,他用厨房的材料炖了一小锅醒酒汤。食材没有武昌那么齐全,但总算也能凑个七七八八。他找来一个酒壶,将醒酒汤倒进壶口,一转眼又趁夜潜到了大将军府。
此时已是深夜,府中除了值守的亲卫已无人走动,蒲辰的房间一片黑暗,看来人已经睡了,总算没有喝一整夜。文韬轻出了口气,用迷香迷晕了守在蒲辰房间前的四个亲卫,按照武昌的亲卫安排,丑时换岗,文韬还有足够的时间。
刚一踏进房间,里面一片黑暗,文韬闭眼适应了一会,忽然感到一个温热的物什靠在他的小腿边,文韬吃了一惊,低头一看,竟然是他们在武昌养的那只狸猫韬韬!大概因为在北地,这狸猫也日渐年迈,它没有了以前的灵巧,但一双眼睛还是又大又圆,此刻正在用它的尾巴扫着文韬。
文韬定了定心神,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那猫儿似乎看懂了,竟没有叫唤,反而往二楼的房间里面走,每走几步一个回头,像是担心文韬不跟上来似的。文韬跟着狸猫走到了最里间,一股酒气弥散开,果然正是蒲辰的卧房,床下横七竖八倒着七八个酒壶,都是信都的烧酒,酒烈而刺鼻。蒲辰合衣卧在床上,靴子都没有脱,只枕了半个枕头,一看就是很不舒服的睡姿。文韬探了探他的鼻息,见他睡得很沉,便帮他脱了靴子,将身子扶正,裹在被子里。
他从前就是这样,从不好好睡,半夜醒来的时候被子总是不知被他团到了哪个角落。文韬的嘴角翘了翘,手触到蒲辰脸上胡茬的时候却停下了,对着他的脸看了又看,自己在司鉴阁一年,这张脸的样子在他心中描摹了千遍万遍,此刻骤然相见,却生出几分陌生感来。若不是因为他,蒲辰又何至于此,这样的作践自己?从前,他抗击北燕,迎娶长公主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如今,却要在这里,带着对他的恨意,蹉跎着自己的华年……
忽然,蒲辰的呼吸变得有些滞涩,手不自觉地抚了抚胃,这是他宿醉的症状,一会儿就会喊着要水喝。文韬想了想,屏住呼吸拿出迷香让蒲辰闻了闻,蒲辰刚才尚且有些滞涩的呼吸又变得均匀起来。文韬从怀中取出尚且温热的酒壶,里面装着醒酒汤,他将蒲辰直起身子,靠着床头,一边将酒壶的壶口对着蒲辰的双唇,一点一点灌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迷药的药效太好,灌进去的醒酒汤一多半都流了出来。文韬赶紧停下来,望了一眼床边仰着头似乎对他抱有很大期待的狸猫苦笑了一下,他用自己的袖口擦了擦流到蒲辰颈边的醒酒汤,一路往上擦,擦到嘴角时,文韬鬼迷心窍地住了手,俯上身去用自己的双唇贴上了蒲辰的嘴角,蒲辰久违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文韬灵光一闪,想起从前北燕之战时蒲辰曾在水下给他渡过气。他喝了一大口醒酒汤,亲自给他渡了进去。四唇相触,蒲辰牙关紧闭,文韬不自觉地伸了伸舌尖,蒲辰轻轻“唔”了一声,醒酒汤安安稳稳落入了蒲辰口中,文韬轻出了一口气,便将余下的醒酒汤渡给蒲辰。
渡完最后一口,文韬却不太愿意就此放开蒲辰,他的胡茬很硬,双唇却温热柔软,一如从前。文韬像上瘾一般小心翼翼地和蒲辰在唇齿间纠缠着,像是要把这一年落下的时光都补回来。不知过了多久,远远传来了轻微的响动声音,文韬算了算时辰,从窗口一望,门口中了迷香的像是亲卫快醒了,他赶紧放下了蒲辰,临走前摸了一下韬韬毛茸茸的脑袋,闪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109、109.
蒲辰醒来的时候,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不寻常的梦。
他梦到了文韬。梦到文韬不奇怪,自从那日他们在洛阳宫诀别后,文韬经常出现在他梦里,是最后一次见他时他在洛阳宫的样子,下巴略尖,似笑非笑的眼神。
“你看不出来吗,阿蒲?我背叛了你,背叛了大司马府……”
“阿蒲,我是怎样的人从始至终就没变过。从前为了在大司马府立足不择手段,现在为了摆脱大司马府不择手段……”
以及最让蒲辰锥心刺骨的那一句。
“真真假假,何必执着。”
真真假假,何必执着。因为这句话,蒲辰强迫自己这一年多来不再去想任何他和文韬认识以来的所有细节,因为一旦开始回忆,就会不自觉地去判别真假,不自觉地为文韬最后的背叛寻找不得已的理由,为自己至今仍然可笑地不愿彻底相信文韬的背叛搜寻自欺欺人的借口。
那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去想,当作没有发生过,当作没有认识过这个人。
如果烈酒能让他不必陷于入眠以前难以自发停止的胡思乱想,就一直喝到睡着为止,哪怕第二日醒来因为宿醉而浑身难受,也总好过辗转反侧地去回忆和辨别那些他根本无法理清的过往。
但昨夜,蒲辰的梦很奇怪。他梦到的文韬没有在洛阳宫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而是就在他床边,像他从前喝了酒回来那样,喂他喝醒酒汤。他的眉眼还是那么好看,嘴里的醒酒汤是从前的味道。后面的梦他不记得了,可是身体轻得像一片云,似乎幽州的雪夜都不那么冷了,他仿佛回到了武昌的四月,清风从江上吹来,他搂了文韬亲了他,全是好闻的青草香,像醒酒汤的味道。
蒲辰唰地清醒了,比往日早了两个时辰,还未到辰时,四肢和胃腑不像往日那么难受,他看了一眼脱下的靴子,不记得昨夜自己是何时睡着的。今日醒来难得没有头痛欲裂,他往日敏锐的五感似乎又回来了,他仔细巡视了一眼房间,一切如常,只有狸猫蹑手蹑脚地走过来,仰头望着他,轻轻“喵”了一声。
蒲辰一把捞起狸猫,这是他到幽州之后亲卫从武昌给他带过来的,说是唐宇千叮咛万嘱咐的。蒲辰本不想再养了,但那狸猫送过来时差点被冻死,蒲辰心中不忍,就依旧养在自己房中。他抚了抚狸猫,它柔软的背部一片冰凉。
“你去外面了?”蒲辰道。
狸猫又叫了一声,像是应承。
“这么冷还跑出去。”蒲辰哼了一声,动了动鼻翼,像是闻到了什么,眉毛一耸。
“来人!”蒲辰叫了一声。
进来的亲卫正是他如今在幽州的亲卫首领,见今日蒲辰起得这么早有些惊异,推门进来道:“大将军有何吩咐?”
“昨……”蒲辰刚起了个头,忽然顿住了,摆了摆手道:“无事,你出去吧。”
蒲辰起身,走到水盆边洗了把脸,伸手触到了自己硬硬的胡茬。他看了一眼旁边的铜镜,见自己的下半张脸都被青色的胡茬淹没了。
不好看。蒲辰撇撇嘴。自从来幽州后,蒲辰终于破天荒地第一次刮起了自己的胡子。
这场雪一下就下了三天,直到第三日傍晚才停。
文韬在客栈中醒来的时候已烧了一日多。他从左手受伤后体质一直没有完全恢复,后来壬子之变的时候牵动了心神,又在司鉴阁关了一年,如今骤然来到幽州,那一夜两次潜到幽州军军营,回来就染了伤寒,昏昏沉沉睡了两日,总算退了烧。
他此行前来幽州自然是来找蒲辰的,想找个机会和蒲辰好好解释一下科举舞弊案。此案早已定案,他被没为罪籍,武昌军拆分也已经尘埃落定,齐岱既然肯让他离开司鉴阁就是放过了他。只要此案不再翻出水花,只要周御永远不知道项虎和密道之事,齐岱就算是默许了文韬去找蒲辰。可真到了幽州,纵然是心机无双的文韬也生出几分近乡情更怯的踌躇来。
一年前在洛阳宫中所有和蒲辰对质的话都是他亲口所说,他就是有这样的天分,万事在他眼中皆是一体两面,所以能在顷刻间颠倒黑白,瓦解蒲辰所有信任的基础,完成他和齐岱的交易。可是,这一剂毕竟是猛药,连他自己都在目睹蒲辰心如死灰离开后血脉不稳,当场咳血,更不要说毫无预兆被爱人背叛,否定掉他们之间所有种种的蒲辰。
文韬叹了一口气,想了想前两天见到蒲辰的状态,他这个样子自己去找他,万难谈出什么好结果,保不齐连门都不会让他进,想来想去还是上次潜进大将军府的办法勉强可以一用,要是哪天蒲辰没喝酒,神智清醒,说不定还能有坐下对谈的机会。文韬思罢,换上了夜行衣,这一次又多披了一件外套,刚走出几步,又回到客栈的厨房,煮了一壶和上次一样的醒酒汤,往大将军府而去。
照例迷晕了几个值夜的亲卫,文韬潜到二楼蒲辰房中时蒲辰已经入睡,酒气弥漫,床下的酒壶又多了几个。他今日脸上的胡茬都剃干净了,一张脸和从前几无二致,文韬不自觉就多看了两眼,终于想起了正事,拿出迷香在蒲辰鼻下一晃,刚从怀中拿出装着醒酒汤的酒壶,就感到右手手臂被人狠狠一抓,扭到身后,断了经脉的左手被人轻轻一敲,原本拿着的酒壶应声而落,碎了一地,醒酒汤流了出来,是一阵青草香……
“果然是你?”蒲辰的声音冷冷传来,“你潜到我房中要做什么?是齐岱让你来的?”
文韬双手被蒲辰制住,扭在身后,看不到蒲辰的脸。从他的声音看,他今日没醉酒,所以刚才大约是摒住了呼吸,也没有中迷香。他捕捉到了蒲辰话中的两个字:果然。
“你如何猜到是我?”文韬道。
蒲辰顿了顿,没回答。文韬的左手不自然地扭了扭,蒲辰下意识就松了力道,但随即想到什么似的,反而将文韬制得更紧了些。
见蒲辰不回答,文韬道:“我不是来害你的。”
蒲辰冷哼一声:“趁我喝醉,把我迷晕,还说不是来害我的?”
文韬刚要开口,蒲辰道:“别说了,我不想听。”黑暗中,蒲辰拿出绳索,将文韬的双手反绑在身后,狠狠道,“你再开口,我就堵上你的嘴。”
文韬自知在武力上不是蒲辰的对手,只好任由他绑上了自己的四肢。他没有叫亲卫,而是自己控制了文韬,不知想做什么。
黑暗中,蒲辰将文韬控制好后扔在了床上,自己则坐在桌边,将头埋在双手之中,似乎用这种方法,他就可以强迫自己不去看他,弥漫着的带着青草味的醒酒汤也闻不到,只有一双耳朵密切注意着周围的动静。他今日随身带着匕首,他已经想好了,若是文韬发出什么不寻常的声响,他可以立刻一刀毙命。
差不多过了一刻钟,文韬一句话都没说,倒是他养的狸猫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喵”了一声。
“韬韬。”文韬轻唤了一声。
蒲辰倏地回头,见那只狸猫爬上了床塌,亲昵地蹭着文韬,尾巴高高翘起,扫着文韬的下巴。文韬微微低了头,对着狸猫浅浅一笑,那笑容在蒲辰心里瞬间融开,蒲辰转了头,将这融化的暖意生生止住,对着虚空轻叹了一口气。
文韬将目光转移到蒲辰身上,今日他没有喝酒,眼神清亮了些,可到底没有从前那种睥睨天下的意气了。
“你心中定在笑我吧?”蒲辰像在自言自语。
文韬却是字字清晰:“没有。”蒲辰盯住了文韬,见他定定地望着自己,像从前很多次相信自己的样子,像真的一样。
蒲辰自嘲地撇过头,却听文韬道:“你不信我没关系。可我有件东西要交给你,关于项将军。”
“哦?”蒲辰狐疑地望向他,第一反应是文韬又在耍什么花招,可是他既然提到了项虎,不由得牵动了蒲辰的心神。武昌军被拆分后,蒲辰一直没有项虎的消息,他以为项虎会回到晋阳,在那里有他划给项氏的五十亩良田,可是晋阳那里从未见到项虎,蒲辰又问过了雷雄和唐宇那边,然而无论是凉州军还是宁州军都没有项虎的踪迹。
“你知道他去了何处?”蒲辰挑眉。
文韬点了点头:“在我中衣的前襟内侧,有项将军的东西。你可以自己来拿。”
蒲辰盯了文韬半晌,他四肢被缚,应该没什么威胁。可是,这毕竟是文韬……
见蒲辰犹豫,文韬道:“你若信不过我,可以找一个你信得过的亲卫来取。”
让别人去文韬中衣的前襟内侧取东西,中衣里面就是亵衣……不行。蒲辰当机立断,一手伸向了文韬的前襟。文韬本就体寒,刚才更是一路风雪潜行而来,如今除了前襟外侧还有些许醒酒汤残留的温度,越往内探竟还不如蒲辰手上的温度。
“怎么这么凉?”蒲辰下意识道。
文韬微微耷拉了眼睑,像是有几分委屈。蒲辰不看他,继续往里面探了探,项虎的东西还没探到,文韬的心跳倒是清晰,一下一下,撞在蒲辰的掌心之中,越跳越快,那熟悉的频率所带着的所有床笫之间的记忆瞬间涌上蒲辰心头,跳得蒲辰心烦意乱。
“到底是什……”蒲辰还未说完,就摸到一个锦帕包着的小东西,他拿出来一看,竟然是项虎的指虎!
110、110.
那枚单指指虎是精铁所制,还是当年蒲阳所赐,所以项虎这么多年一直戴在拇指上,既可防身,也是对老家主的一点念想。蒲辰一见,脸色刷的一变:“这枚指虎他从不离身,你怎么会有?”
文韬眉头一蹙。
“是司鉴阁?”蒲辰嚯的站起,俯视着坐在床上的文韬,带着极大的压迫,“你们将他怎么样了?”
文韬仰起脸:“我不瞒你,项虎已死。而且,一年前,在你最后一次见我的那一日就死了。”
蒲辰眯起眼睛:“那个时候……项虎怎么会落在司鉴阁手里?”
“他不是那个时候落入司鉴阁的,而是在那之前,在齐岱召你入宫的前两天,就已经被齐岱抓住了。”
“不可能!”蒲辰斩钉截铁,“那个时候,你还没有……”蒲辰没有说下去,他原本想说你还没有背叛我,可是话到嘴边生生咽了回去。
“阿蒲。”文韬字字清晰,“不是因为我认了罪,或者……你认为的我背叛了你,司鉴阁才抓了项虎。这两件事的先后顺序,还有因果关系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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