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少主。”
“叫不习惯就算了,在人前别忘了就行。”蒲辰皱眉。
“嗯,建康如今局势不明。如果实在不行,你不如直接回武昌,至少可以保住蒲氏的十几万兵马。”文韬开了口,他也不知道为何要给出这样的建议,他和蒲辰的约定是找出杀害蒲阳的真凶。但是事到如今,站在蒲辰的角度,最保险的做法就是不介入建康的局势,保存蒲氏的兵力,等建康局势明朗后不管谁登基,蒲氏手握十几万兵马依旧可以稳坐大司马、大都督之位。
蒲辰目光灼灼,神色中像带了一团火:“我不想做权臣。”他一字一顿。“不错,现在回武昌,蒲氏作壁上观,手握十几万兵马,到时候不管谁上位,都不敢小觑蒲氏,迫于局势估计还是会封我为大司马。但如此一来蒲氏和景朝末年的琅玡王氏,陈郡谢氏有什么不同?不过是借着辅佐朝廷的名号谋家族之私罢了。南景已经是偏安一隅的境况了,他们还在无休止地内斗,连我父亲这样镇守一方的肱骨之臣都被杀了。我手握十几万重兵,作为人子,不能查明父亲被杀的真相,作为人臣,不能清明朝堂,拥立明君,空得了大司马的名号又有什么意义?那被北燕夺走的万顷国土何时才能夺回来,在北燕流离失所的万千百姓何时才能得到庇护!”
一番话说得文韬都动容起来,尤其听到蒲辰说要收复落于北燕之手的失地,庇护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时,文韬握紧了拳头,那是他九死一生从北方逃难而来,在广陵学宫无数次思考的问题。为什么堂堂景朝竟会落到了如此的境地?为什么已是偏安的南景还在纸醉金迷,忙于内斗?他曾经以为杀了最大的权臣蒲阳就可以解决,他没杀成蒲阳,蒲阳却死了。蒲阳虽然死了,但是清明的朝政没有回来,甚至蒲阳尸骨未寒已有一群秃鹫等着瓜分蒲阳留下的权势。
文韬像是下了一个决心:“我会帮你找到杀害大司马的幕后凶手。”
“你白天就答应过了。”蒲辰道。
“我不止帮你找到幕后黑手,我还要助你拿回属于蒲氏的权势。”文韬沉声道。
“哦?”蒲辰面露疑惑,“齐岱说你深谙世家之弊,最厌恶权臣,怎么转性了?”
文韬双拳紧握:“我不知世家之弊该如何解决。但你父亲的那一份滔天权势,与其落在其他人手里,不如由你掌握。”
“为何?”蒲辰盯着文韬。
文韬回望过去:“因为你是更好的选择。”
11、11.
二人对视了片刻,莫名觉得有些尴尬,蒲辰把目光移开去,像是不经意道:“夜深了,就寝吧,明日还有不少事要做。”
“我不是应该整夜侍立在旁吗?”文韬疑惑。
蒲辰摆摆手:“本来就是假装的。你武器都不能带,平白站一夜也毫无用处。”
“那……我安置在何处?”文韬此话一出口,自己都有些不自在。偌大的房间,只有一张床榻。
“我叫唐宇过来,他知道床铺在哪里。”蒲辰说罢就要去门口。
“别。”文韬制止他,“外面都是蔡伯的耳目,我既然是跟着你一起进来的,又是你的贴身亲卫,你去叫唐宇来铺床不就露馅了?”
蒲辰一想有道理,又没有更好的办法,在房内踱着步子。
文韬在房间里搜索了一遍,果然在里间的壁柜中找到了几床多余的床铺,他一个人默默铺了一个地铺,刚要躺下,蒲辰瞄了一眼道:“靠近火盆一点,地上凉,你还有伤。”
文韬瞥了一眼,火盆就在蒲辰的床铺边上,只好硬着头皮把地铺往那里挪了挪。烛光中,蒲辰的嘴角像是往上翘了翘。
是夜,蒲辰睡得很不踏实。蒲辰从小丧母,一个人睡了二十几年,骤然有个大活人睡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蒲辰觉得浑身不自在。倒是文韬睡得很好,他在广陵学宫的时候因为并非出身大家,只能作为低阶子弟住在大通铺的子弟房。但是他睡眠一向很浅,半夜的时候被一阵翻身的声音惊醒,他猜测大概是蒲辰夜半翻身,就没有出声。结果,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蒲辰来回来去翻了好几次,文韬没忍住哼道:“哎,你没睡着啊?”
眼见被戳穿,蒲辰叹了一口气:“事情太多,睡不着。”
文韬乖巧地“哦”了一声,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过了不知多久,蒲辰开口道:“如果没有世家,这个世道真的会变得更好吗?”
蒲辰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和刚结识不久的文韬聊起这个。大概是因为文韬说了要助他夺得父亲的权势,但明明文韬是最不赞同大世家把持朝政的人,可是不知为何,他又最想知道文韬对于世家真正的看法。
文韬哑然,不久以前,他是这么笃定着的,他天真地以为铲除了世家,权力就会归于中央,皇帝就可以真正掌握军政大权,举一国之力勤修内政,抗击北燕。但是他想错了,一个世家倒了,只会有另一个世家站起来,抢过权力。就如同蒲阳死了,这滔天的权势就算没到蒲辰手中,也绝不会收归于皇帝。自会有齐氏,蒲氏旁支,或是别的什么世家来争夺。
见文韬没有说话,蒲辰缓缓道:“我父亲在武昌留了一支十几万的兵马。这支兵马是从景朝末年开始由我们蒲氏一点一点带出来的。最初在晋阳的时候只有几千人。当时,益州的蛮族叛乱,益州路途遥远又崎岖难行,朝廷无兵可派,只好下诏平益州乱者可领益州牧。我父亲就带了这几千人,从晋阳一路走到益州,走了足足大半年。后来在益州损失了近一半的人才平了乱,幸好父亲领了益州牧,可以在益州重新招兵。朝廷早已发不出军饷,只好由各地的州牧自行筹措军粮。我父亲便实行了前朝的屯田制,招来的府兵战时出战,无战时便种田屯粮。幸而益州土地肥沃,不到一年,我父亲手下已有了两三万人。后来每次有叛乱,朝廷无兵可派时总是让我父亲出战。”
“那当时景朝的大世家为何不战?”文韬道。
“当时正值惠帝末年,惠帝病重,只有一个幼子被封为太子,太子生母出自陈郡谢氏,皇后却是出自琅玡王氏。王氏权高,满朝大臣有一小半都是出自王氏,他们上书太子过于年幼,不如在宗族中过继一个宗亲。”
“谢氏必不会答应,太子越年幼他们越可以光明正大地借太子生母之名把持朝政。”文韬分析。
“自然,如此这般,景朝的一大半世家都卷了进去,忙于争权。后来的事想必你也知道,最终还是年幼的太子即位,只是体弱早逝。再往后就是七王之乱了。”蒲辰叹道。
七王之乱就是景朝的亡国之兆,其中的惨烈自不必说。但蒲氏却又是七王之乱最后的赢家,若没有七王之乱,蒲氏绝无可能一跃成为后来最大的世家。
二人又沉默了良久,文韬终于鼓足勇气:“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想杀你父亲吗?”
蒲辰道:“齐岱早就说过了,你看不惯世家之弊。我虽不赞同,但我理解你的立场。”
“其实,这只是一半的原因。”文韬轻轻道。
“哦?那还有一半呢?”蒲辰转过脸,黑暗中,文韬仰卧着。
“因为当年北燕入侵之时,你父亲手握十几万兵马却拒不出战。他挟持着淮南王,也就是当今天子南渡。国祚虽延续下来,但洛阳手无寸铁的万千百姓却沦为北燕刀下任人宰割的鱼肉。”文韬也转过脸望向了蒲辰,他的目光像两道剑一样,蒲辰似乎在他的目光中看到了当年洛阳城北燕铁蹄扫荡过的无数百姓的冤魂,他们仿佛伸着双手在质问,为什么不战而走?
“我无法为我父亲辩驳。”良久,蒲辰终于开了口,“就如同现在,回武昌守住蒲氏的十几万兵马是我最好的选择。我父亲当年也是一样。北燕铁骑凶蛮,拼死一战胜算并不大,若是战败,就是真正的国破家亡。而保存实力南渡,将来或许还有东山再起之时。他没有做错,但,我不想和他做一样的选择。”黑暗中,蒲辰的眼睛却似乎有星光闪烁。
他继续道:“与其做一个权衡利弊最好的选择,不如做一个自己认为最对的选择。若我能替当年的父亲做选择,那我宁可带着蒲氏的十几万人与北燕拼死一战,就算战败,也是为国捐躯,死而无憾!”蒲辰说完,自己都觉得胸中的郁结之气得到了舒展。
“你果然,是更好的选择。”文韬道。
蒲辰轻笑:“何以见得?”
“你比他们,高贵。”
蒲辰心中扬起了一阵感动。他是蒲阳的独子,真正的天之骄子,从小到大也有无数人说过他天资卓越,贵气逼人,但蒲辰知道,那些不过是屈服于蒲阳的权势罢了。而此时文韬说的这一句“高贵”才是真正发自内心的评价。他对他这么狠,打得他满身都是鞭痕,他依旧觉得他高贵。蒲辰第一次对眼前的少年升起一阵歉意。
因为二人晚上都没睡好,第二日敲门声响起的时候两人都还睡着。
“少主。”是蔡伯的声音,按例,每日早上都是蔡伯进来服侍蒲辰洗漱,送来早膳。
蒲辰和文韬瞬间清醒了,文韬起身,做了个摇头的姿势。蒲辰会意道:“蔡伯,今日文韬也在这里用早膳,他守了一夜,早就乏了,去厨房拿两个馒头过来。”
“是。”门外响起了蔡伯走远的声音。
文韬放下了悬着的心,迅速把床铺放回壁橱。蒲辰也赶紧穿戴好,等蔡伯再进来之时蒲辰已经端坐在案边,文韬也配剑侍立一旁。
蔡伯摆着早膳,眼角却往床铺那边带了带,却没有发现任何异样。从昨天蒲辰带着文韬开始蔡伯心中就一直有疑惑。他在蒲氏经营多年,深知蒲氏以军功起家,对于亲卫的选拔非常严格。像蒲阳当年的亲卫,无一不是跟着蒲阳东征西战的随从,忠心可鉴。到了蒲辰这里更是严格,亲卫都是从小长在蒲辰身边的,现在蒲阳一死,蒲辰就破格收了一个贴身亲卫着实不同寻常。那个叫文韬的少年身手虽好,但绝没到顶尖的地步,更何况蒲氏对他的身世背景一无所知。蔡伯目前急切想要知道的就是蒲辰到底是为是为了什么将文韬留在身边。
这少年长得真好看呐。蔡伯心中评价,尤其是那一双眼睛,看着清冷却又带着无辜。难不成少主是看上了这少年的色相?蔡伯心中打鼓。蒲辰从小跟着蒲阳长在军营,没见过什么女子。蒲阳出事前本来也想着给蒲辰定一门亲事,只是蒲氏的地位过于特殊,想找门当户对的大世家的女儿,难免卷入建康的权力斗争,若是一般的小门小户又觉得不堪匹配。何况蒲阳自己是个情种,便不想在婚姻大事上强迫自己唯一的儿子,想着等他以后有了心上人成全他便好。如今蒲阳骤逝,蒲辰的婚事也没了着落。如果蒲辰真的看上了这个少年,甚至不顾还在丧期就把他收在身边,那这件事……
“蔡伯?”蔡伯想得出神,都没意识到文韬在叫他。“少主用完膳了。”
“哦,好。”蔡伯应着,吩咐家仆收了碗筷。
“他好像有心事。”蔡伯走后,文韬道。
“那自然,做了亏心事,就容易心神不宁。”蒲辰懒懒地伸了伸腿,从袖中拿出了一张仔细叠好的纸递给文韬,“昨日让唐宇偷偷找了个仵作混进来看了父亲的尸身,父亲死前确实被下了药,所以你说的不错,凶手是蔡伯无疑。”
“幸好你动作快,今日宫里就要来人把大司马的尸身运到宫中去准备国丧仪式了,若是迟了一步,我们就没有证据了。”文韬道。
“虽然确定了是蔡伯,但往下的路也不好走。”蒲辰叹了一口气。
12、12.
“少主。”两人正说着话,唐宇进来了,端详了一下文韬道,“守了一夜,你精神倒还好,要不要去补个觉?”
文韬不便说明实情,只好笑而不语。蒲辰轻咳了一声:“不用了。”
“少主你也太狠了。”唐宇嘟囔,“幸亏我不是少主的贴身亲卫。”
“哼,现在翅膀硬了,连你少主都编排起来了。”蒲辰不怒自威,盯着唐宇手里的东西问道,“到底什么事?”
“哦,是楚王送来的请帖,请少主赴螃蟹宴,今日酉时在醉仙楼。”唐宇递上来请帖。
“这就迫不及待了。”蒲辰看着手里的请帖。
“那少主去不去?”唐宇一脸期待。
“去,自然去!我倒要来会会楚王,看看他有什么牌在手里。”蒲辰答得干脆,忽而又想起一事,“唐宇,派人好好看着蔡伯,尤其是在府外的行踪。”
“是!”唐宇道,“昨日起就一直派人偷偷盯着。我不敢让项将军的人去,都是我们自己的亲信。”
“做得不错。”蒲辰拍了拍唐宇,“项虎性子急,这种细活他做不来。把他调到城外协调父亲留在城外的一千多亲卫吧,军粮、用度都从府里出。我们从武昌带来的五万人还有几日才能到,这几日就多辛苦项虎他们了。”
蒲辰处理了府内和城外的部分军务,转眼快到酉时了,叫上了唐宇和文韬,想了想,对唐宇道:“你留下吧,带着几百人在府中策应,以防不测。”
唐宇不敢造次,想到楚王这次不知是什么目的,于是眼珠子一转道,“少主,我在府里留一些人,再带一些人就埋伏在醉仙楼附近的小巷中,少主那里一旦有动静,我可以第一时间过来保护少主。”
“甚好。”蒲辰觉得唐宇到底是成熟了不少。
“慢着。”文韬突然开口,唐宇和蒲辰都看着他。文韬想了想,又对唐宇嘱咐了几句,蒲辰觉得文韬未免过于小心谨慎了一些,想出言嘲讽几句,但看到文韬一本正经的样子又把话咽了下去。
醉仙楼就在建康最繁华的朱雀门附近,临着秦淮河,一入夜,万千花灯齐放,倒映在水中,像是一幅最旖旎的画卷。软软的南曲氤氲在橘色的灯晕中,这里有最精致的菜品,最柔媚的歌舞伎,以及最不缺的,长醉不醒的梦中人。
蒲辰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周身颇感不适。好在他身份尊贵,一进醉仙楼,自有人引他走到二楼的天字号包间。楚王已经在里面了,一身的赤金锦袍,贵气逼人。楚王身边坐着一位四十上下的人,面色儒雅,却透着精明之气。仔细看去,楚王和这中年人的眉眼还有几分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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