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乎,贯来清净的杏林堂一来就来了两位贵客。
仁术只在洗尘宴上远远地见过沈既明一眼,当时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只是羲翎既然这样交待,他少不得多留意些,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一个人的本质不会随着身份的不同而改变,任他是皇子还是阶下囚,任他是凡人还是神仙,沈既明便是如此。能得到三天神君这样的仙位,换作旁人,早就把尾巴翘到天上去,至少也该是衣冠楚楚,只有他依旧是一身凡人的打扮,破旧,整洁,眼瞳中不经意地流露出迷惘与茫然,一瞧便知心病已久。
三人在问诊室门口停下脚步,仁术道:“问诊时需得肃静,二位神君谁先请?”
沈既明一听这话,主动向后退了一步:“自然是羲……寂夜神君请,我又没生病。”
仁术抚上长须,淡然笑道:“依小仙看,还是寒彻神君先来罢。”
事态的发展过于出人意料,就好比陪朋友参加科举,朋友没考上,自己却考上了一样,然看病又不是什么好事,沈既明实在高兴不起来。他向羲翎投去目光,羲翎的神医号被抢了竟也不生气,只说:“既然如此,你先去便是。”
不是,他往哪儿去啊,没病找病?
仁术轻叹:“寂夜神君好歹对自己的病症心中有数,殊不知,越是不知自己有病的,才病得更重。”
沈既明一听,登时气得笑了,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证明自己没病。
双拳难敌四手,沈既明被生拉硬拽地踏进问诊室。
“神君随便坐。”
问诊室内无甚多余的装扮,十分宁静素雅,确是个休养生息的好去处。只是沈既明满脑门官司,连带着连仁术也一并不喜起来,初见时温和儒雅的印象早就散成一股烟随风而去了。
仁术不着急诊脉,只于沈既明相对而坐,默默注视。见沈既明面上涌现焦躁神色,倏忽欣慰道:“看来神君还不到病入膏肓的地步。”
沈既明欲言又止,终于认命道:“真人且说说,我是什么病。”
仁术不动声色,依旧浅浅笑着:“神君以为呢,是什么病。”
“我……”沈既明彻底败了,分明是面前这人非要给自己看病,羲翎也是,竟然也不拦着。现在他如人所愿地进来了,反过来问他觉得自己得了什么病。
他觉得他没病!
但这毕竟是杏林堂,仁术是老大,沈既明嘴角抽了抽,道:“在飞升前,我双目失明,后常年驻扎关外,大漠多风沙,空气干冷,又染了鼻鼽,这些都是顽疾,始终未能治好。后来徒生许多变故,心情不佳,久而久之身体垮了,没再多活几年。不过这些病都在飞升以后痊愈,几乎未再犯过。”
“过去都是凡人时的病症了,如今神君的血肉乃是神体,自然不可同日而语。神君在飞升后身上可有不舒服的时候?”
“没有。”
说实在的,沈既明在最后那几年没有一日不在忍受病痛折磨,他越是病越不想喝药,他若不喝,李龙城就逼他喝。李将军手段了得,逼人喝药从不自己动手。他只拎起沈既明的领口,用覆有薄茧的手掌锁住咽喉,一字一句道:“你犯不上寻死觅活,十九殿下不喝药拖垮了身体,自然是下人们招待不周。”
沈既明几乎窒息,嘴唇也咬出了血。李龙城以他宫人的性命为要挟,这药也由不得他喝或是不喝。而李龙城此举自然也不是为了他身体着想,无非是报复,是宣示主权——你沈既明的生杀不由你。他勉强推开李龙城的胸口,就这嘴里的鲜血,把冒着热气的苦涩汤药一饮而尽。
很难说这药喝下去究竟有没有用,每每深夜时,沈既明便呕吐不止,白日里强灌的汤药吃食都吐了个干净。偏他是不能得罪李龙城的,第二天醒了又有新的端上来。
沈既明病逝时已是骨头包着皮,很难说有没有那些汤药的功劳。
飞升的一瞬,沈既明只觉得全身上下都松快了,从头到脚都舒畅得很,哪里也没有不舒服。
“寒彻神君,寒彻神君?”
嗯?谁在叫他?
沈既明回过神,两鬓斑白的神医正轻声唤他:“神君,您又失神了。”
“……”
“神君是否多失神,又为梦魇困扰。”
许久,仁术叫了羲翎进去。
沈既明斜靠在床头一角睡了过去,眉间微蹙,手腕无力地垂着。羲翎看了仁术一眼,仁术解释:“寒彻神君的心神出了问题,一时难以走出来。这种病无药可医,全看神君自己的意志了。”
停顿片刻,补充:“我带神君进来时,神君十分慌张急促。其实神君未必不知自己的病情,只是下意识地否认。”
“心神出了问题,为何会阻塞他动用灵力?你该看得出,他身上修为恐怕不亚于我。”
沈既明十分依赖自己的身手,从过往的举动不难看出他从前是靠这一身本事吃饭的。像沈既明这样身手极佳的人,在飞升的瞬间就该感知到灵力的存在,充沛的灵力流淌全身,甚至医治好凡人时的病痛,他却浑然不知,甚至在生命受到威胁时也不曾动用。实在难以解释。
“神君,恕小仙多言,寒彻神君平日时是否有使自己受伤的举动?”
“此话怎讲?”
“寒彻神君似乎很厌恶自己,灵力与肉身是否能合二为一发挥功力,与施法者的心态有关。若是自我否定太过,身体会本能地排斥灵力,即使修为再高深,也如一张废纸般不起作用”
羲翎再次沉默下来。
“总而言之,寒彻神君与神君您的病症虽不同,可也差不多,都是急不得。”
“神君自神魄归位后,实力大打折扣,并非是身体抱恙。小仙试了许多法子,都不见效,直至后来发现应劫镜对神君有所反应,方才反应过来。这病说难也易,说易也难。”
羲翎听说过应劫镜,天界有新的仙童降世时都会拿应劫镜照上一照,看看这仙童身上有几回劫数,其寓意与凡间的抓周差不多,讨个彩头罢了。谁也想不到把这种玩具似的物件用到羲翎身上去,偏是应劫镜对羲翎有了反应。
“神君,你此遭劫数未尽。神魄不全,自然没有历劫时的记忆,连同修为一并折损了。倘若如此,神君不必担心,神劫总有结束的一日,待残缺的神魄归体,神君不但修为如初,说不准一并飞升九天真神了。”
第30章
仁术为沈既明把了脉,断出此人短觉少眠作息混乱,遂点了他的睡穴,吩咐他好生休息。仁术点穴手法高超,只轻柔按摩片刻,沈既明就松下精神,软软睡了过去。
他特意给羲翎留了一张药方,羲翎伸手接过,自上而下扫了一眼,尽是些有安神功用的温和药材。仁术道,药物对寒彻神君的病作用有限,全指着喝药肯定不行,最重要的是他自己能否解开心结。
“医者医身不医心,小仙也无能为力。”
羲翎默然,他横抱起熟睡的沈既明,与仁术道过谢后回了九重天。
按摩点穴的作用倒是比安神药大得多,特别是对和沈既明这般严重的失眠症患者来说。羲翎一路将人抱回卧室,始终未醒。羲翎将沈既明放在床上,轻车熟路地褪去他的外衣与鞋靴,再盖上被。有了先前格挡沈既明杀招的先例,羲翎很难不多想。
他独身一人已久,从未被人照顾,也不曾照顾于人。为何独独面对沈既明时,无论宽衣解带亦或是包扎换药都信手拈来,像是重复过无数次似的。
他分明对沈既明陌生得很。
通天塔初遇,这人衣着单薄伫立远眺。塔顶风力强劲,随意挽起的马尾被吹散开来,他伸手将发丝别在耳后。
那日是明丽的艳阳天,羲翎却徒增身处风雪中的错觉。
贯来山寒水冷的寂夜神君,居然将风雪这样的字眼用在旁人身上,不失为一桩奇事。
他没有盯人睡觉的习惯,正欲起身离去。
沈既明睡得深了,虽不易醒,再度胡言乱语起来,这一回不是没头没脑的道歉。羲翎离得近些,足以听清床上人愈发粗乱的喘息声。
“绿萼……”
是那个仙童。
睡梦中的人没有思维可言,梦中景象十足离奇怪异,偏做梦的人察觉不出。不消片刻,沈既明的面色逐渐苍白起来,身上盖着御寒的棉被,依旧冷得发抖。
所以他才不喜深夜,不喜睡眠,每每阖眼便是无穷尽的噩梦。
他宁愿坐在梅树下发呆一整夜。
沈既明喃喃念着记忆中的姓名,羲翎立在床头,直直望着他。
清心寡欲的寂夜神君不知为何心中涌起烦闷。
这算什么,人在曹营心在汉,都不知飞升多少年,怎么还放不下凡尘琐事。李龙城是谁,绿萼又是谁,他们哪里值得你牵挂如此。
就连身处幻境朝不保夕时,也不忘求他保李氏江山无虞。
李龙城起兵颠覆沈家统治,给前朝人杀了干净,沈既明为何不恨他?
沈既明又怎会不恨呢?
沈既明又一次梦见过去,梦见沈家未能覆灭的那段时日。
说来也怪,这毛病本已大好,何时开始复发的?仔细算来竟是与羲翎相遇以后,脑海里几乎隐去的有关李龙城的记忆愈发鲜活,一次又一次地迫使他反复经历那段刻骨铭心的过去。亡国,灭族,漫无天日的软禁,身不由己的生活,沈既明想道,原来这些都是他的报应。
后来他又提不起力气去恨李龙城了。
他遭遇的这些与李龙城相比,又好像不算什么。
他想起从某一日开始,李龙城的冷言冷语,又想起心中隐有预感,终于迎来李龙城发动兵变的那一日。
李龙城说话算话,他在与沈既明同样的年岁,作出了比沈既明强得多的壮举。
沈既明想起先皇,他不知先皇的表情如何,只听得出真切的恐慌颤抖。
先皇大骂沈既明有眼无珠,对手下姑息养奸,以至于出了这样大的乱子。说话时,后宫美姬还坐在龙椅里为皇帝剥葡萄吃。先皇命沈既明上前,狠狠扇了他几耳光,他不敢躲,口角几乎被打得撕裂,出够了气,先皇又道:“自己惹的乱子,自己收拾。”
想起他提刀奔赴战场时,道边对李龙城赞不绝口的百姓。
没有尽头的回忆漫过荒芜的心脏。
想起他独坐于大殿中,李龙城持剑,破门而入。
二人对峙。
李龙城问他,十九殿下什么意思。
沈既明不多言,拔刀相向,二人武技超群,很快过起招来。一式两式,招招致命。
这是他第一次输给李龙城,李龙城天赋异禀,身为凡人轻易做到了与寂夜神君同样的事,他轻易地挡下沈既明的攻势,并借力反施,狠狠一记背摔。
李龙城冷言道:“你的每一式招术,我都了如指掌。”
时过境迁,沈既明依旧不得不承认,他以为这是活了半生最苦痛的一刻。
李龙城毫不犹豫吐出冰冷刺痛的话语,说他愿意留在沈既明身边只是为了今日一战,他早已将沈既明琢磨透彻。
他曾以为,至少,世界上总还有一个李龙城记挂着他。
“你想为你的亲族求情,我记得,沈家人草菅人命时,百姓连求情都不敢。”
李龙城不杀他,只软禁在一处偏殿内。他连亲人们最后一面也不得见,得知死讯时,他跌跌撞撞地赶去刑场,空余满地分离的人头。
他疯了,他因为李龙城疯了。
李龙城不让他死,他就与李龙城作对。轻则吵架,重则动手,二人互殴时互不留情,沈既明是打不过李龙城的,全身青紫是常有的事。二人相处得太久,彼此间充盈着凌厉的熟悉,一字一句只为诛心。谁也捞不着好。
十九殿下才讲究君子之道,阶下囚要什么面子?
他又想起萨摩耶走丢的一日,他独自在宫中寻找,无心闯进李龙城秘密议事的殿堂。
不是亲眼所见,足够触目惊心。
文官言道:“……不若对外宣称前十九殿下赐死,再以前朝庶出公主的身份纳入后宫,方可……”
他做了什么来的。
他闯了进去,抄起桌案向进言的言官身上砸去,毫无礼仪风度可言。他又当着众臣的面,对李龙城道,你恩将仇报,罔顾廉耻。
他还说了什么?
口不择言地破口大骂,犹嫌不够,盛怒之下,他对李龙城说,难怪你生来就是个天煞孤星,一家人不得善终。
李家灭门惨案化作匕首捅入李龙城的心口,幼时可笑的期待与妄想,幻象破灭后鲜血淋漓的真实,挑拨着他的理智。
事情终于一发不可收拾。
最后的最后,他的嗓子火烧火燎地疼,他好像依偎在某人的怀里,看不见,也说不出,只得无力地伸手,试图抚上那人的脸。
手上再无力气,白绸自掌心滑出,散在胸口。
他终于在临死前将皇位名正言顺地交给了李龙城。
这是他欠李龙城的,这是沈家人欠李家人的。
冷汗森森流下,沈既明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从回忆里脱身,这一觉竟是睡了三天三夜,许是梦里痛得很了,起床后反倒清明了不少。
一转头,床头梅花未谢,反而开得更艳,说不准是羲翎日夜用灵力供奉着。寂夜神君一生见过珍宝无数,居然这么喜欢这么几枝梅花?也不知是别有闲致还是瞎了眼睛。只是这梅花香气里怎么还有一股别的味道?
再往下看,一碗温热的药液摆在花瓶下,上头还浮着一瓣红梅。
沈既明没动,与药碗对视,对视,再对视。
上天入地都免不了吃药是吧。
往好处想想,或许这要不是给他的,羲翎不也生病了,万一是人家自己喝的呢?
一碗药从温热放到温凉,而后彻底凉掉。
羲翎进来时,沈既明顶着乱作一团的头发,两只眼睛尚红肿着,盘腿拄着下巴,像一条傻里傻气的狮子狗,如临大敌般紧盯与凉透的药液。
没办法,他生前对喝药的阴影太大,这会子又刚从三天三夜的噩梦里醒过来,即使他一百多岁,可就喝药这件事来说一点也不能让他感到青春回来了,要说他的人生结束了还差不多。
羲翎手里端着一碗新煎的,与他道:“别喝那个,这里有新的,趁热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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