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交!”石逢道。
他们彼此相看,目中有着对对方同样的贪婪与渴求,但他们同样也能够暂时忍耐。为了……更多的生灵生机。
……
大青山首之巅。
炎君的目光随长阳而落往人间:“怪异之变不止,大劫便会愈演愈烈。”
在诸多怪异零散分布于世间的时候,并不是情况最严重的时候,现在这些怪异熬过最初单打独斗的时候,渐渐联合起来,才是他们开始棘手的时候。
畏缩、从众……皆在心的细微之变。当怪异逐渐开始联合之后,不只是他们造成的麻烦会倍增,其余身受天人五衰的修士所受到的堕为怪异之惑也会愈加严重。若成薪火相传之伪相,将使道之缺愈发鲜明。
道有所缺,众生失去了指引,修士本就是走在道上的众生,道乱之后,他们比普通众生更生迷茫。心既迷茫,行举便失措,任由浑沌随意摆弄。
“怪异根由在于心,若心不自动,浑沌也无可奈何。”炎君慢慢说道。
长阳不由笑起来:“你有让众生心不自动的法子吗?”
心不自动,则道亦将成,众生若是能皆能达成此等境界,他们还有何可虑?
“我没有,”炎君道,“他们自己有。”
第145章
自道自行、自心自修,没有谁能替别人悟道修心。
便是以天神之大威能,亦无法使众生皆超脱轮回心不自缚。
众生解脱之法,唯在众生己身。
炎君伸手往泼了酒的地面一指,那酒液为长阳所泼,自然沾染了些许神明的阳和之息。炎君温暖的神力引动阳和之意,沿着擎天之柱一路向下,贯通大地之脊,散于整座大地。
四时轮转,节气变矣。
……
隋地边境,一处临水渔村当中,白青崖与几个修士盘膝对坐,莹白的眉因为讶异而微微上扬。
“点苍山的法会?”他向对面的几个修士问道。
“正是。”其中一个修士答道。
这几个修士是白青崖恰巧救下的。他听从李泉的指引,往隋地而来,途经此处时,正好碰到这几个修士踏入陷阱,受到诸多怪异围攻,情况岌岌可危,他便出手相助,后来又借附近淮水水神之威,诛灭了部分怪异,又逃了部分怪异。
也不能怪这几个修士不谨慎,那怪异是个凡人猎户所化,身上没有修为,身上原本就有狩猎而带的血煞气。结果他们一时没能看出来,被其诱骗到了陷阱当中。
那陷阱并非由这个凡人猎户所布置的,而是数个修士所化怪异设计的结果。怪异们本来就拥有化身怪异之前的智力,他们只要克制住自身对彼此血肉生机的贪求,自然就会联合起来。
白青崖救下这几人后,互通来历去处,方知大家的目标都是隋地。只不过白青崖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这几个修士则是要往隋王都而去。
他们是千仞山挚雷洞中的修士,此来目的是去寻入隋地勇胜塔修行的师叔薛成波,一同去参加点苍山的法会。
“点苍山于月余前,便向各地正修道统传讯,将于惊蛰日开大法会,广邀天下同道,以应对大劫。”挚雷洞中修士说道。
其实诸有道统传承的正修早在大劫伊始便互相通讯联合了,之前赤真子前往涂山将其叛族子弟之事接下便是一例。只不过之前这种联合都是诸门派势力之间,也只是通过术法影讯互通,并没有共聚一堂过。
“点苍山传承久远,先辈常驻,秘法无数。这次法会既是应劫之会,也是传道之会,或有抗拒怪异、减缓衰劫之法。我观白道友身上似有五衰之灾,不若同去?”挚雷洞修士邀请道。
“我并没有接收到邀请,也可以参加吗?”白青崖问道。
这类法会若是只限于相熟诸派之间才是正常的——世间修者数之不尽,心性各个差别,若随意任由何人都可参加,那若有邪修混迹其中,岂非反生害处?
挚雷洞中修士却道:“道友无需多虑,此次法会便是为广邀世间同道而开的,就算没有我等邀请,道友也可参加。”
另一个修士道:“点苍山将鸣道钟,通传天下,凡道心修持所至,能闻道钟者,皆为受邀。”
“法会为惊蛰之日,鸣钟日则定在……”挚雷洞修士心中略一掐算,“正是今日,立春。”
旭日东升,阳气生发,凛冬将毕,春机既来。
当——绵长深远的钟声与大地之上生发的阳气一同而起,此声远荡而来,却又似自心底而起,道韵悠悠,破长夜、觉昏昧。
当——钟鸣三十六响,复鸣两遍,共一百零八响。一声比一声更悠远,一声比一声更入心。
钟声似将附着于道心之上的尘埃也给震荡了下来,令闻道众生心神为之一清,烦恼消减,神思清净。
钟声往北而去,闵地闻钟而醒,祭于炎君、化芒。炎君圣所深处,随着大地阳气生发,化芒沉睡已久的意识轻动,将醒而未醒。
钟声往东而去,隋卢两地的修士,或行或立、或坐或卧,无不闻声而止,长夜晓钟,道韵涤心,破开劫中隐隐晦暗扭曲的影响。大青山脉中诸多修士亦被钟声惊醒,山首之巅,长阳笑着指了指炎君。
钟声往南而去,梁王宫中,身着孝衣的胥康神色怔忡,千仞山外,什么都没有听见的段小苗惊慌失措,抱住突然痛苦捂头的小还,连连呼唤段夏云。
钟声往西而去,大殷王宫,殷天子一声冷哼,面孔威严且阴沉,无形之势堂皇而起,将钟声阻与殷、冀之外,其手中大印重重一落,以天下共主之名,甚至隐隐有反逼钟鸣退出诸国之势。
钟声往上而去,神庭之中,金雷池里电光烁烁雷鸣滚滚,白帝之气骤降人间,以其至刚之势强破天子之气,与殷天子僵持于殷、冀两地之外。
钟声往下而去,幽冥九泉,隐匿的黄泉摆渡者无不将自己的棺船往黄泉之下隐匿得更深,女须抬首静听片刻,忽然一笑,对着牙疼似抽着嘴角的郗沉岸果断加码:“还不够。”
一百零八声钟鸣响过,所有道心修持足够闻得此声的众生,悉皆明白了这一道邀约:三月六,惊蛰日,点苍山广邀天下同道,共来汇集。
大殷国界外,白帝与殷天子对峙之力各自悄然散去。
点苍山顶钟楼,奉传看着放开钟杵后气喘吁吁的老修士,笑眯眯地嫌弃道:“灵玑呀,你这修持不行啊,敲个钟就喘成这样,之前算个玄清教都能损耗过度闭关了,怪不得承望要你多练练。”
长眉鹤发的灵玑被几个徒孙扶到一旁坐下,一点反驳的力气都没有了。
一百零八下能通传天下的道钟可不好敲,整个点苍山中,能够敲响这座道钟使其声传天下的都不过两掌之数,更何况是连敲一百零八下。至于他之前算玄清教结果险些受伤闭关的事……那时浑沌正遮掩着玄清教炼梦兽为蛊的隐秘呢,谁能想着他只是推算个行凶恶兽的来历,结果就一不小心算到了浑沌身上?若非他当时觉察到不对后退得快,可就不是闭关一段时间就能解决的了。
灵玑苦笑着应了:“是。”
他也没得反驳。灵玑是赤真子的师祖,也是点苍山立派之祖的弟子,但奉传和他师父是一辈的,其口中的承望便是指他师父。
也是因为卜算的事儿,他才出关就被师父赶来敲道钟了,但为防着意外,也请了奉传祖师在一旁看护。
奉传瞧着他只是有些脱力,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又回到自己的火池去了。
……
大青山首之巅,炎君得意地冲长阳眨了眨眼。
点苍山所行非他所指点。十二万年前的大劫之后,炎君引导劫后迷茫的众生于点苍山上勘定未来,今日大劫再来,他们也愿意以自身积累之道,指引今日迷茫的众生。
薪未尽,而火已传之,故光明愈盛。
炎君所指之地,一株细小的芽顶破土层,从浇了酒的地面上钻出来,在山顶的风里抖开新生的叶。
春至矣。
第146章
钟声已止,白青崖睁开眼睛,只觉心上有尘拂落,紧绷的弦已放松。
道钟之音虽贯通天地,却并非所有众生皆可听闻的,就算钟声响到能把金石震裂,也无法遍及世界,此声能够贯通天地,是以神通广传道韵,其鸣借道而行,其声自心而起,故而,唯有道心修持达到一定程度,方能听得见道钟之鸣。有些心上尘埃重的,听不全一百零八声钟鸣,他们的道心承接了钟声震荡,自己却浑然不觉此声,直到前几声道钟之音震去昏昧,方才能够听得见后面的钟鸣。
由此之故,道钟之声也可作为一种道心自检,一如常人,心性偏执起来的时候自己是不知晓的,闻此道钟声音越少,便可以知道自己心性出得问题越大,应该谨慎自省了。
白青崖听齐了一百零八声钟鸣,只不过前几声朦胧不清,如隔远山,后来才逐渐清晰起来。天人五衰降临于身,这件事多少还是让他心中起了杂念。
既已受得邀约,他便与诸挚雷洞修士同行,离开之前,先以供奉谢过庇护此地的神明。之前与怪异的争斗中,挚雷洞中的修士们受了些伤,白青崖也有损耗,帮助他们诛灭怪异的那一段淮水水神送他们借道淮水,来到此地。
据那一位淮水水神所说,这一片地方是附近难得的安稳地界,几乎没有怪异自此中诞生,他们可以安心在此休养。此地神明并未现身相见,只有烟气笔直作为示意。
“他们走了。”淮水江畔,淮水神君化身的余堌说道。
他此时作渔翁打扮,披着蓑衣斗笠,在江畔散散一坐,一支竹竿垂落江中,身边还似模似样地摆了个鱼篓,只是那鱼篓中空空如也,什么收获也不见。孟怀鱼线末端没有钩子,只团团缠着一缕灵气,引得江中鱼虾竞相争食。
余简径自调弦,听到这一句,只“嗯”了一声,手上一拨,便是一曲《渭城三叠》。
琴音如吟如诉。此时春雨还未落,细柳亦未生叶,这悠悠淮水江畔,却好像已经吹起了初春清寒的风,风里细雨迷蒙、别柳依依,哀情自生于心,回徊不去,怅然难舍。
余简的琴声起时,孟怀就不再说话。钓竿独垂,水声洋洋,他闭着眼睛,却陷入一片青青新柳岸中。
等余简的琴音止息,孟怀从听琴的心境中出离,面色就沾染了无奈。
“我来了几日,你就弹了几日的《渭城三叠》。”他说道。
“我弹不得么?”余简悠悠然地笑。
“自然不是。”孟怀只能道。
但《渭城三叠》是诉离别情的曲子,他这才刚来几日呢。
“既然神君不喜,那便换一曲吧。”余简很好说话地答道。
他指尖一动,又是一曲《梅花引》。只是好好的《梅花引》,竟生生被他弹出一种《忆故人》的味道来。
孟怀:……
也行吧。
孟怀安静地等着琴曲奏完。无论何时何地、何曲何意,只要是余简弹琴,他总是安静地听,那曲子也永远值得他安静地沉浸。琴艺到了余简这个地步,无论是什么曲子,弹出什么味道,都只在乎于一心。只是等到琴曲奏完之后,孟怀的脸色就更无奈了。
“我错了。”一曲听毕,不提他事,孟怀先道了个歉。
余简又笑,摇头道:“你何错之有?”
但他再拨弦时,指下便不全是伤别离的味道了。
余简自然是知道孟怀为什么要道歉的,不然他也不会连弹了几天的《阳关三叠》。
当初孟怀得了存真化身之法,担忧余简孤身在隋地应对大劫,欲以化身离开水固井中的封印。后来余简先行,孟怀还在等待神明取出他府中库藏,才能炼出存真化身离开井中。
只是后来,神明早已往淮水上一行,取回了淮水君府,余简在隋地待了许久,淮水当中各个河段分支的水神像有默契似的对他多有照拂,却仍不见孟怀化身的踪影。
其他人或许看不出什么,但依余简对淮水神君的了解,他还有什么猜不到的呢?
他怕是做了个幌子。
孟怀大约有些别的事情需要化身去办,所以才耽搁了许多时日。但他却没有另外再炼一具化身分两头行事。余简也是修行者,几番思维过后,大致猜得到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几个化身的问题,而是“有”与“无”的问题。
这世界上,想要将一件“有”的事物遮掩成无,那是不太容易的。但是若在已有之中略做混淆,则要彻底得多。孟怀若多了一个化身,那这个化身必然是要做什么的,就算掩去,这多了一具的化身其本身的存在就是一个缺漏。可他若只有一具化身,这具化身是“为了同余简在隋地应对大劫”而炼出,也出现在隋地余简身侧,只是因为是私逃出水固井封印,所以一直藏匿痕迹,这个因果是前后完整的。至于在他化身炼制出来,到出现在余简身边,中间这段时间里做了什么,自是可以用这前后完整的因果遮掩。
而如果一件事,需要小心遮掩到这种层面,那么孟怀想要瞒住的对象,又该是何等的可怖?
不只是此事,两千四百余年前,诸国尚未平定之时,因隋将罗参使计,引淮水水破卢国庸城,致使四万人冤死水中命数混乱,淮水神君受此牵连,被判囚于水固井中。
神君高傲、卢将顽固,此事似乎正常,然而如今再看,其中又岂非没有疑处?
但这些事如果涉及到了这样的层面,涉及到神庭大天尊,孟怀在井下也是真真正正地困了两千四百余年,也从未透漏过半点口风——他可以说是骗过了所有人,余简自然也想得到,这件事需要多么谨慎的对待。所以他猜出来一鳞半爪之后,便也不去主动去深思琢磨,更不会去询问。
这件不必说出口的事,也便在不必说出口的过程中被他放下。
孟怀听到那琴曲的意境变了,他仍闭着眼,嘴角慢慢扬起一个柔和的笑。他知晓他已不必再多说什么。
且闭目听琴。
他曾赞叹余简的琴技近乎道,这不是虚言。此地少有怪异诞生,非是他化身在此的缘故,而是余简庇护此地,常于此奏琴的缘故。
众生化怪异,皆因心念妄动,自向往之。这世上许多化身怪异的生灵,若是在心性偏执的那段时间里被拉回一把,大约也就不会堕向这个无底的深渊了。余简的琴可以平正心念,消解偏执之情,在众生将堕深渊之时,神智骤醒,窥见前路实为可怖,便可转行他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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