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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刻，他使劲地抽了自己一巴掌，比孟无姜那一巴还要用力，还要狠心，打完了左脸，还要打右脸，却被唐文洛从后拉住了。
“要打就打在我身上，别拿自己出气。”
九扬转过身来，投入他的怀抱中，像个孩子一样带着哭音娇蛮地说：“我想你，你也要想我，不准想别个。”
“我什么时候不想你了？”唐文洛好笑地摸着胸膛前毛茸茸的头。
“你变了，我、我差点认不出。”
“那你怎么认得我？”
“鱼。”突然有东西哽在他的喉咙，使他的声音变得沙哑，他却捏着自己的喉咙，逼迫自己说下去，“你会钓鱼给我，也会烤鱼给我吃。”
唐文洛怔了一怔，用孟婆汤砌起来的坚厚的墙似乎又崩开了一角——柴火被吹熄后露出了一张少年的笑脸。
他问道：“从前的事吗？”
九扬摊开十只手指，说：“这么久之前。”
——一只手指一百年。
唐文洛又想起来了。
九扬又说：“我一直等你回来。”
一千年是怎样漫长的日子？
唐文洛立刻悲从中来，素来不哭的他红了眼睛，一把抱住了九扬，一句接一句反复地说：“小扬，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你是我的，沈哥哥。”
唐文洛从床上弹起，他按着起伏不定的胸膛，大喘着气。
他茫然地看着空荡的房间，那是真的？还是个梦？
九扬在哪里？
他要见九扬，现在就要见到他。
他带着昏昏沉沉的脑袋，踉跄下床，冲出房门。
他从左边的房间的门开始拍起，此时已经夜深，他们为了让他养伤，就把上高岱山的时间推后了，而劳累了一天，他们几乎都睡了，头一个出来的是没有睡着的鬼一子。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鬼一子问，唐文洛却不答他，依然固执地拍着房门，鬼一子不知怎么回事，只能尾随着他。
接着出来的是肖凤，却在鬼一子的摇头示意下，默默地跟上他们的步伐。
三家村的月光特别明亮，照出了唐文洛迷茫的眼睛，又把他现在所受的痛苦照进了每一间房。
“砰砰”的拍门声替门外的他伸出了手，把睡梦中的九秋拉了起床。
九秋猛地打开门，带着床气吼道：“谁啊？”见到曲着腰，被月光照得脸色惨白的唐文洛时，他猛然惊醒，问道：“怎么回事？你受伤了？我立即把我哥哥找来。”
他这一提，紧跟在后头的鬼一子才明白唐文洛是犯了情痴。他不能将高阳山上把普照道人打得脸青鼻肿的人与现在的唐文洛联想在一起，那么决断的人，多矛盾啊！
下一刻，两间房的门同时开了，他们都在带着唐文洛的痛苦的月光的照耀下醒来了。
九扬和唐文沅先对看了一眼，再看向冷汗直冒的唐文洛。
“哥，你醒了？你的腰好点没有？要是还痛的话，你回去……”
“闭嘴！”唐文洛吼了一声，快步走到九扬面前，两手紧抓着他的双臂，低声问道：“小扬，我是谁？”
他们都愣住了，九秋和唐文洛不知所措地站着，九扬则已经被抵到墙上，既不能逃离，又没有勇气坦白。
晚凉天静，月光沉默得令人心颤。
最后还是唐文洛自己说出答案。
“我就是沈墨之，对不对？”
九扬僵硬地点头了。
他又问：“文沅就是贾清，你所等的贾清？”
九扬一动不动，他却大笑了出声。
他没有记起什么，但这份悲哀却似乎没有随着孟婆水掉入记川，而是一直尾随着他到了现世。
可是他又想起那个甜蜜到极的梦，他的小扬、他的小扬啊！
笑罢，他正色地跟九扬说：“可是，你最爱的依然是我。”
65、【六十五】
那晚的荒唐在他们绝口不提的默契中过去了。
他们休养了三天，带着行装上高岱山，不同的是，孟无姜走了，变成光着头的鬼一子和金龙跟他们一起上山去了。
鬼一子盼望的就是成仙，听起来很荒谬，却并非不可为；不可为，也只是因为仙界闭了门。
至于金龙，是在他们的帮助下拿回龙筋，自然要帮帮他们上仙界了。
他们自若的神色下的心情却是不同的，尤其是唐文洛，他更沉默，也更冷了，使得他们觉得不用走到记川，他的记忆将会随时爆发而出。
然而他们都竭力地装作若无其事，只求仙界之前的一点安宁。
幸好还有一点不变，就是唐文洛一如既往地护在九扬身边，纵然他明知道九扬能保护好自己。
他与生俱来的，大抵除了修为上的天赋，就是守护他的小狐狸吧。
至于他那上辈子的情敌，今辈子的弟弟，还是一心地讨好着他。
出发前，唐文沅将困住斑轩的符给了他，“哥，这是豹妖，我看你最近都把收回来妖妖鬼鬼炼成了符咒，他道行不低，你拿去吧。”
可是唐文洛拒绝了。
当时他坐在木椅上，翘着腿，用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对着站立的唐文沅，冷硬的薄唇吐出三个字：“拿走吧。”
“哥，你别这样，你这样对我公平吗？上辈子的事情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我们在妈妈的肚子里一起待了九个月！今日你果真要为了他与我反目吗？”
“不是这样。”唐文洛抿一抿嘴，“我能分得清。文沅，我半点都没有生气你。”
“那为什么你不要？要知道你不要，我当时就会杀了这个斑轩。”
“你才是真正的天山宗传人，不是我，你自己留着。”
唐文沅不知道他这个已经被认作唐家当家的哥哥是用什么心情说出这句话的，但他的心却为他被眼前的事实重重地鞭挞了。
二十七年来的世界，原来可以在一夕之间崩塌。
他正要开口，就听到唐文洛没有温度 而且疏离的话，那是他意识到自己真实身份后的预感。
“我不会回去唐家，我会回良常山，师父在等我回去。”
“爷爷也在等你回去！”唐文沅慌得跪到他的腿边，“哥，你不能说走就走。要不我们不去记川了，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去呢？就算没了上辈子的记忆，我们不都活得好好的吗？不能我们两个人出来，只有我一个人回去，我怎么向爷爷交代呢？”
唐文洛抬起手，正要跟以前一样摸摸唐文沅的头，用他哥哥的身份使他安心，但他却又放手了。
他已经失去了这个能力，连手也是没有温度的。
今早醒来，他在阳光下看到自己的掌纹已经浅得跟空白一样。
他从前不相信这玩儿，但现在有些相信了。
原来二十七年来的岁月可以如此简单就消失，连将来也带走了。
他还是唐文洛吗？
不是，他只是用着这幅皮囊的沈墨之，只是他还没有把所有事情想起而已，但他能凭感觉想清楚一切。
“你长大了。”他放轻了声音。
唐文沅艰难地咽下从心底涌上来的悲哀，喉结明显而缓慢地动了一下，而后他起来夺门而出了，把自己关到房间，唐文洛的房门也紧紧地关闭了。
那一个上午，谁都不知道他们在房里做了什么，想过什么，反正下午出发的时候，他们都收拾好了心情。
出了茅屋，唐文沅回头看着眼前小小的茅屋，不禁感叹道：“坦白说，你们鬼界的移地术我们真是不得不服。对敌的威力不说，这小小的屋子里还能内藏乾坤，太伟大了！”
“伟大又如何，这是鬼界的东西，肯定不外传的。”九秋跳出来跟以前一样跟唐文沅斗嘴，他瞥了一言不发的九扬一眼，提高声音说：“再说你啊，有这个佩服鬼的心思，还不如炼好自己本家的道术！”
金龙本名是蚩敖，他插口道：“他的道术挺好的，有机会我们再切磋一下！”
“好个鬼！”九秋不屑地说。
听着他们吵吵闹闹，九扬只是扬着嘴角，似乎一直笑着，但眼底却毫无波澜，平静得可怕，就连唐文洛搭上他的肩膀，他也随得他去。
他只是瞥了笑得没心没肺的唐文沅一眼，若然他愿意出声，或许他就会甩开肩上那没有温度的手吧。
然而唐文沅佯作看不见。
就是这样，他们出发了。
66、【六十六】
高岱山有多高？
他们站在山脚下仰头望了一会儿，在云霞明灭之间，他们以为看到山顶，原来只是山腰。
不过这目不能及的高度并没有打击他们的决心，一个咬牙，由唐文洛领在前头，蚩敖断后，他们一行又人又妖，又龙又鬼的，就徒步上山了。
上山之前，他们已经有了准备应付山中的阻挠，然而他们走到日落了，山里除了草木繁杂，鸟虫交鸣，还有路又窄又陡外，并不见一个仙家，或者一只吸收了天地灵气成了精的东西出来拦住他们，甚至眩惑人的阵法都没有。
山只是普通的山，再走了一会儿，天变紫了，九秋不禁有点失望。
他拉着唐文沅低声说着：“真不相信这座就是通往仙界的灵山，半点意思都没有。”
“诶，你想有什么意思呢？能顺顺利利的走你还不乐意了？难不成还想费心费力地打上去？还是留一口气到了仙界再打吧。不过那些神仙应该不会那么横蛮不讲理的吧？”
“这里本来是有守山仙的。”鬼一子插话解释，“不过仙界闭门，所有仙都回去了，所以他们对普照在三家村的所作所为只眼开只眼闭，就是为了拦住上山的人。”
“说得多理直气壮！难道不是普照时不时进贡一些妖鬼给那些上仙吗？”九秋不屑地说，“都是一群混账东西。”
鬼一子笑道：“你哪里听说的？普照根本连那些上仙都见不上一眼。”
说到这里，唐文沅就想起曹仲房里的那个仙人，而走在前头的唐文洛则想到当晚与鬼三子大战的郁垒，想来这些仙家也未必完全与五界隔绝，就是不知道他们会为了什么出来而已。
他们又走到第一线阳光出来之时，脚步已经慢了下来，但一刻都没有停下。
山中依旧没有一点阻碍，但这下九秋已把他之前说的话都收回来了，这座山哪里没有意思？根本就是有意思得很！
路阔了，却又更陡了，而且无穷无尽的，仿佛走一步就能延展出万里似的。
幸好身为人的唐家兄弟都不是什么凡夫俗子，一夜过去，脚步还是健稳的。
只是如此走下去，他们到底要走到何月何日？
九秋仰天哀叹了一下，却一个不留神，被石头绊了一跤，九扬立刻拉住他，他才不至于摔在地上。
他紧紧地抓着九扬的手，这一抓，就一直到黄昏都没有放手。
他想起小时候在妖界的时候，九扬偶尔从人间回来几天，都会带着他爬山涉水。
玩得累了，他就牵着九扬的手，有时候更变回原形，要九扬背他回家。
他们又走了一夜一日，天空再被染红的时候，一直咬紧牙关默默地走在前头的唐文洛终于支撑不住，停了下来，唐文沅青白着脸，找了个大石头坐下，然后在他的背包里找出一包饼干，狼吞虎咽起来。
毕竟是人身□□，九扬等人也只能跟着停下了。
唐文洛看着眼前的巨大落日，被蒙上严寒的一张脸似乎被落日的霞光稍稍融化了。
他心里一动，就招手叫了九扬过来。
九扬想了一想，或许是为了偿还唐文洛为他所做的，或许只是纯粹被落日的雄伟吸引，反正他来到唐文洛面前了。
“小扬。”唐文洛轻喊了一声，“你记得我们一起看过夕阳吗？”
九扬坦直地摇头了。
唐文洛搂住他的腰，头靠在他的肩上，说：“可我记得。那时候你白色的毛发被染成了红色，在我身边跑了一圈又一圈——”他抬起头问：“那才是你吧？你会笑得比这个太阳还耀眼，有了你，我还需要什么太阳。”
多动听的情话！
最动听的是，他的话终于有回一点儿温度，或许是被这个落日感染的吧。
然而九扬却半点都不相信唐文洛的说话，他根本就没有这段记忆。
事实上，唐文洛也没有记起过，他只是凭着感觉去想象，说出那番动人肺腑的情话，而这是他希望想起的回忆。
坐在大石上的唐文沅吃了饼干，脸上的血色回来了。他瞥了落日前的他们一眼，多相称的背影，他顿时觉得自己被排斥在外。
他匆忙别过头去，不允许自己再多想什么。
他又开了一包饼干，一边吃着，一边逼迫自己倾听着鬼一子、蚩敖和九秋的谈话。
九秋：“到底还要走多久？不会走到五界亡了，我们还没有走出去吧？”
鬼一子：“总会到的，在六十三层时，我也不曾想过我能出来，但还是破了出来。世上无难事。”
唐文沅却在不知不觉走神了——
或许能走到他和唐文洛都想起一切，而那时已是天荒地老，他们仨就在风月下埋葬一起。
也许也算是一桩幸事吧。
67、【六十七】
他们决定睡一个晚上再上路，唐文沅也决定不再委屈自己的肚子，靠九秋生了火，蚩敖抓了十来只黄黄绿绿不知种类的鸟，割了牠们的喉咙，剥了羽毛，插在树枝上把牠们烤成焦黄。
九秋一直在火边双眼发亮地盯着被烤熟的鸟，时不时舔一下嘴巴，后来等不及熟透，他就抢过一根树枝，几下就把那鸟的肉啃个干净。
“果然是狐狸啊。”唐文沅一边接过被烤得皮脆肉嫩的鸟，一边感叹：“幸好小凤儿没有来，要不然我们饿疯了，肯定把他吃得骨头都不剩。鸟啊鸟，算你们不走运了。什么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往日我只明白了五分，今日到了这荒凉山上，才彻头彻底地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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