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囉唆着时,九秋已经嘴馋地盯紧了他边说话,边在他手里晃来晃去的鸟。
他又舔了舔嘴唇,变回红毛狐狸,一口噙走了那令他垂涎的鸟,不管唐文沅的叫骂,跑到一边吃起来了。
多日不曾笑过的唐文洛竟发自内心的笑了一声。
他走到火边,拿起一根树枝烤了起来,蚩敖好奇地问道:“沈兄,你也饿了吗?”
唐文洛摇了摇头,面对蚩敖有意的亲近,他一概以沉默回应,只是专心致志地烤着,仿佛要烤出什么名菜来,就像回到他曾经为九扬烤鱼的那一天似的,结果从未烤过东西的他果真把鸟烤成了金黄色,肉香四溢。
九秋又嘴馋地盯着他手中的鸟,但这次他没有动半步,因为唐文洛已经把鸟给了九扬,他再嘴馋也不会跟自己的哥哥抢食的。
于是他又扑到唐文沅身上,趁着他失神时,又噙走了他那焦了一块的鸟。
“你!”唐文沅起来指着九秋骂道:“你真是够了,你怎么偏要抢我的!抢了一次又一次,这是我的!”
言者此意,听者他意。
九扬的心登了一声,飞快地往那边瞥了一眼,见到九秋得意地对吐了一根骨头,他就知道自己会错意了。
他拿着微热的树枝,坐到另一边,等到那鸟半凉了,还是没有咬一口。
唐文洛跟着坐到他身边,问道:“烤得不好吗?”
“不是。”他把鸟肉递给了他,“我不饿,你吃吧,你只吃了一点饼干。”
“你吃,我看你吃。”
“嗯。”九扬应了一声,咬下了那鸟的肉,被锁在里头的肉汁溢出,他两三口就把这美味的鸟肉吃干净了,看来这果真是狐狸的天性。
其实他把这鸟想成了唐文沅,真想把他这副新换来的皮肉生吞活剥了,看看他里面的魂魄是不是真的一点旧日的痕迹都没有。
如此一来,唐文洛又再为了他烤了三只,他只是坐在他旁边看着他吃,便觉得心满意足了。
而且他近来已经没什么食欲了,他预料到自己这副肉体用得不长久了,似乎没有了进食的必要,只用几块饼干吊着命就够了。
饱腹后,他们就随意占了个地睡觉。连睡的地方,九秋和唐文沅都要争一争,就为到那块地最平,草也浓密一点,睡起来比较舒服。
不过争到最后,唐文沅让了九秋,九秋又让了九扬,九扬却横看了他们一眼,从背包里拿出一条绳系在两树之间,躺到绳上了。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夜空中稠密的星星,连带那过去五百年的记忆也一点一点地鲜活起来。
唐文洛没有睡,他盘着腿坐在空地,试图凭感觉回想起上辈子所学的术法,就像他挖出鬼伯和普照的心脏,又像他把赤元火驱赶回魔界,或是他在情急下使出了天魔门下的降龙术。
他轻缓地吞纳吐息着,残留在他魂魄里记忆使他半招半术地慢慢回想起来了。
他忽然走神地想,当日他愿意转世为人,莫非是早料到孟婆汤奈何不了他?
“你怎么不睡一会?”此时,探路回来的鬼一子来到他面前,“前面的路也是平顺的,看来没了守山仙后,这路比想象中的易走。早知如此,我该早点闯一闯的。”
唐文洛睁开眼,问道:“你到仙界,只为了成仙?”
“那你以为我能如愿吗?”
“往日不是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只是今日就难了。”唐文洛凭感觉说,“成不了仙的话,我猜你会夷平仙界,就像当日血洗豫州一样。”
“你果真是沈墨之。你我认识的时候,我还带着戾气。但我早厌倦那些打打杀杀的日子,我也不会跟那些仙家计较。我成不了仙,正如他们已经没有成神的希望。”
鬼一子说得平和,唐文洛却不以为然,“骨子里的东西是改不了的。你我都活了这么多年,你这一套可骗不过我。”
鬼一子耸耸肩,不反驳什么,而是问:“那你呢?到了记川,就把九扬拱手相让?”
“不然呢?”唐文洛反问。
“我放下了屠刀,你也不妨放下情爱,那魔界就能出个和尚。”
“说不定的事情多的是,你怎么知道他最后一定不会选我呢?
鬼一子摇头笑道:“是你也好,不是也罢,我想,你就算放得下情爱,还有一大堆事放不下。”
“比如?”
“比如当年害过九扬和心魔的那些东西。黑蜘蛛精和鬼三子,小命危矣。”
唐文洛冷笑了一声,问道:“你要替鬼三子求情吗?”
“不。”鬼一子压低声音,带着与他身为和尚该有的慈悲心并不相符的恨意说:“将他打回四十九层。”
言已至此,足以证明唐文洛对他的感觉是准确的,而他点头把此事答应下来了。
他说:“阿一,到了记川我会得到我要的答案,我不管你的目的,也请你不要坏我大事。”
“多久不曾听人叫我阿一。好!墨之,我们来一场吧。”鬼一子先出手,唐文洛也刻意使出他所记起的半招半式。
他们矫捷的黑影在星空下你来我往,躺在绳子上的九扬坐起来看了一会儿,终于看出了唐文洛意图摆脱唐家的心思。
他随着唐文洛的动作和所用的术法,抬起手尝试破了他的招数,也在心里头默念着应对的咒术。
而在鬼一子的指点下,唐文洛的术法逐渐完整,只是诚如鬼一子所言,他这个肉身并不能承受他以往所习的术法。一直打到天亮,唐文洛已经乏力了。
他们动作一停,九扬就躺回他的绳索上,装作不曾窥视他们的交手,却在脑海里还在继续演练着与他的对打。
唐文洛躺在地上喘息着,鬼一子坐到他身边,说:“睡一会吧,你需要休息一下。”
纵然如此,唐文洛还是摇了摇头,“不睡了,如果醒来后更加糟糕……”他讲出了那使他不能进睡的不好预感,“霍”地一声,他与鬼一子双双站起来,他们还没有什么动作,就听到那边传来虚弱的一声:“哥哥,我冷。”
比他们更快过去的是九扬,他从绳索上跃下来,来到浑身发抖的九秋身边。
他抱起九秋,连喊了他几声,九秋就哆嗦着嘴唇,从睡梦中醒来,却抖得比刚才更加厉害。
他的瞳孔散漫,游移了一会儿后才勉强地定在九扬的脸上,他紧缩在九扬的怀里,问道:“哥哥,怎么突然下起大雪来了?”
旁边的唐文沅却从地上弹起来,一把扯下了自己湿透的上衣,抹了一把汗,吼道:“什么鬼天气?还能不能让人睡个好觉?火焰山吗?我都要活活热死了!”
说罢,他就忍受不住地把裤子脱下。
68、【六十八】
九秋向来都是爱热避寒的,此刻却被困雪虐风饕当中,平日熠熠夺目的红毛顿时黯淡下来,整个人都是萎靡的。
到后来他的人身已经受不住天寒地冻,唯有变回狐狸,在九扬怀里卷成一团。
九扬用毛发变了一件狐裘出来,盖在九秋身上。
他拍了拍九秋的脸,在他耳边说:“小秋,看着哥哥。”
他料到九秋是在睡梦中被施了法,意识不清,唯有以惑心的媚术一破。同样是夺人神志的法术,早年他也曾用来对抗过沈墨之的心术,也抵挡过孟无姜所造之梦,但毕竟那时候是自保,如今却要瓦解九秋的梦,他是没有把握的。
他捏着九秋一边脸颊,凝视着他的眼睛,眼波流转,媚眼如丝。
平日里他双目寡淡,精致归精致,却终究少了点味儿,人们对着那样的他通常会生出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距离感,也因为情怯而宁愿压制心底的欲望。
而如今的他,眼波里尽是裸露而惑人的情意,若是凡夫俗子见了,身先一股燥热,而后心就被带入他眼里的漩涡当中,以为是飘飘欲仙,其实是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可是九秋却痛苦地趴在九扬的胸膛上,一个爪子委屈地往九扬打去,“哥哥!你做什么?”
还是没有用。
九秋的媚术是九扬亲自传授的,后来用来调皮玩耍时比他用得还要娴熟,哪里管用?
他浑身乏力地颤抖着,连九扬变出来的狐裘也不能为他缓解一点儿冷。
九扬转头看了看唐文洛,他们同样为到浑身发红,即将连内裤都要脱下的唐文沅焦头烂额着。
他叹了一口气,终于自妖界一役后从不再变回原身的他变回了那只洁白无瑕的白毛狐狸,将缩成一团的九秋卷伏在身里。
他的原身比九秋的体型大上一倍,那九条尾巴平日是不显露的,只是如今他皆现了出来,庇覆着九秋,若然仔细一看,就能看到他其中五条尾巴并不自然,似乎从中段起有点儿错位了,这就是当日被梅生折了的五条尾巴。
明明可以驳好的,九秋他们也几度劝过他,只有韦知白明白他是刻意留着这一点儿错位,逼迫自己永远记得那一天的羞辱。
有了他的体温,九秋便静了下来,抖得不那么厉害了,但毕竟不是长远之计。
那边的唐文洛转头看了一眼,一颗心立刻被用力地撞击了一下,这是他的小狐狸,他刻在魂魄里的小狐狸,他失神地想着。
下一刻,就被唐文沅的大叫大嚷叫回神了。
不同于九秋,唐文沅被锁在了燋金烁石的旱热之中,他已然赤裸的身体尽是黏糊糊的热汗,唯一干裂的,是他苍白的两唇,这才看得出他体内的水分陷入了无止期的流失,或许到他死了,那困着他的睡梦将会连他尸体里的血也要抽尽。
不用睡觉的鬼一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动镇住了,他想尽了平生所学的,却都没有破解之法,先不说这是仙界布在高岱山的,连那梦魔一族所有的梦术,天下也没有几个能破。
他正惆怅时,唐文洛却翻找起背包来。
他从里头拿出一个小锦囊,倒出了三颗紫色的药丸。这是万俟言给他的第二件法器,让他陷入不可破的法咒时服用,可破百咒。
他正要喂给唐文沅时,却被鬼一子抓住了手。
“此药是不可求的,此时就用,恐怕接下来的路更难。”
这时,一直还睡着的蚩敖醒来了。
他悠闲的伸了个懒腰,却在看到睡在白狐里的火狐和赤裸而痛苦的唐文沅时呆住了。
“怎么回事呀?”他问道,显然他这条真龙并不为法咒所影响。
得知情况后,他也没有办法,仙人中有梦仙,却跟梦魔一样,他们的梦术并没有几个能破。
他只能在唐文沅身上下起降温的雨来,勉强发挥了他这条真龙的作用。
“文洛,把药给我。”九扬开口说。
九秋平静了一会儿,此时毛发竖起,又抖索起来,他喃喃唸着:“哥哥,雪下得很大,我们快走吧……”
唐文沅也热得暴躁起来,他说:“我现在就把太阳灭了!当年后羿射日,留下的这一个就由我来灭了吧!”
说罢,他就往前冲去,而前方是悬崖。
见他们这个样子,九扬已沉不住气了,管路上还有什么危难,他们再下去连前面的路都走不到!
对于这三颗药,他们或许不知道来历,但鬼一子知道。
当年万俟言炼出这药丸后,鬼王一直念着,他曾为此到魔界盗药,不过被天魔逮住了。
但天魔没有没有为难他,知道他是为鬼王盗的药就放了他。
他当时盗不成药,却没想到万俟言一直把药留到现在。
他记得万俟言曾遭受过梅生的折磨,为何当时不用呢?
他回过神来,想到梦术虽然难破,却终非不可破,所以这绝无仅有的药丸不能轻易就用了。
唐文洛也明白他的话,就暂时放下手来。
“孟无姜是你的三师妹,她或者天魔应该告诉过你梦术的破解之法,你想一想。”
听罢,唐文洛又陷入了无尽的记忆追寻之中。在他千年的生命当中,发生过数以千万的事,他这些天能寻觅得到的记忆,都是刻在骨子里的。
那么这件事呢?
他敲着脑袋,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出来。然而当他对上九扬那对黝黑而急切的狐狸眼时,这件事就以势如破竹之姿突破而来了。
他犹豫地说:“梦术都是梦魔一族内传的,师父虽能破,却不曾传我。然而姜儿她——我可以找她过来。”
“那就把她找过来吧!”一边的蚩敖闪着眼睛说。
说就轻易,然而人是他赶走的,如今又把她找回来,他并非顾忌着自己的面子,只怕又伤了她的心。
可是眼见唐文沅与九秋受着折磨,而九扬也跟着一起痛苦,就算要委屈孟无姜,他也只有这一计了。
他走到崖边,咳了两声,清了清喉咙,唱起歌来。
69、【六十九】
“天茫茫兮风萧瑟,路漫漫兮日沉河,遗我兰芷兮变而不芳,何怀乎昔日……遗我兰芷兮香而缤纷。安得歌兮有一梦?”
歌是久远的歌,是梦魔一族自古流传下来的。
唐文洛一开口,九秋和唐文沅就意外地平静下来了。
但他不知道,他的歌声一起,散落在天下各地的梦魔都不约而同地望向远方,凝视着他的方向。
比如正在床上与异国情人欢好的,把情人踢了下床,裹着被单走到窗前;在舞台上日以继夜地排演着芭蕾的,在旋转之间恍若回到旧时,她飞快地走下舞台,打开门。
还有正在人间与梅生谈判的孟梦,她断然拒绝了他开出的诱人条件,扔下一句警告,恍恍惚惚地回到了魔界;
至于狼狈逃走的孟无姜则一个急回头,听着这特有的腔调。
沈墨之唱歌从来都不在原调,总是会低一调的。
孟无姜的心抖了一下,莫非他已经恢复了记忆?
她正要挥手往虚空一划,却又立即想到高岱山原来的守山仙其中之一便是与她们同源的梦仙,便猜到唐文洛他们在高岱山上遇到的麻烦。
她随即狠狠地把手放下来——师哥啊师哥,你到底把我当作什么?说赶就赶,说召就召么?你往日何曾如此待我?就为了九扬么?
想到此处,耳边飘荡着的歌倒是应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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